中国改革开放(上)
1958年秋,时任团中央书记的胡耀邦到河南检查工作。一日他到南阳卧龙岗武侯祠游览,见殿门两旁悬挂着这样一副对联:“心在朝廷,原无论先主后主;名高天下,何必辨襄阳南阳。”胡耀邦念罢此联后,对陪同人员说:“让我来改一改!”说完,他高声吟诵:“心在人民,原无论大事小事;利归天下,何必争多得少得。”
中国是世界上文字记录最为完备的国家,也是人口最多、疆域最广、中央集权时间最长的国家之一,如何长治久安,如何保持各个利益集团的均势,是历代治国者日日苦思之事。两千余年来,几乎所有的政治和经济变革均因此而生,而最终形成的制度模型也独步天下。
邓小平被称为“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这个称谓容易产生歧义,即发生于1978年之后的改革开放是一场经过精心设计、有长远规划的试验,然而,它实际上是一场且行且思、边做边改、“没有蓝图的改革”。 一个不太为人所注意到的事实是,中国最高决策层在一开始仍然寄希望于“一五”计划的模式再现,即通过投资再搞一批“156工程”。
1978年,邓小平委派谷牧遍访西欧列国,提出了120个从钢铁、石化到汽车的招商项目,他还亲自飞赴日本和新加坡做游说工作。但是这个计划很快就流产了,西欧人和日本人不像苏联人那样“无私”,中国脆弱的工业基础和虚弱的消费能力让他们畏而却步。在这样的背景下,决策层不得不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改革与开放上。此时的决策者面临的困难与当年李鸿章面临的困境有些相似:意识形态的顽固抵抗、旧体制的低效率、找不到新的资金和人才,更可怕的是,没有成熟而合适的经济理论、改革经验可依据和借鉴。
在中国现代史上,1978年是一个十分微妙和关键的年代。尽管在此前两年,执行极左政治路线的“四人帮”已经被打倒,但是党和国家最高领导层中的某些人提出“两个凡是”的政治主张,在政治和经济两大领域实行意识形态化的治理。刚刚复出的老一辈领导人邓小平则试图利用自己的影响力推进中国的命运变革。
1978年1月14日,南京大学教师胡福明突然收到了一封信,写信人是《光明日报》编辑王强华。此前半年,胡曾经写了一篇文章投寄该报,在很久没有收到回复后,他已经对此不存幻想。王的突然来信让他非常意外。胡福明回忆说:“王强华在来信中寄来一份清样,那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的清样。信我还都保存着,大概意思是说,这篇文章的意思你要讲什么我们是清楚的,我们是要用它的,希望快点修改一下寄来。就是提了一条建议,希望把道理讲得完整一点,不要使人产生马克思主义过时了的感觉。从此以后,我们的稿子来来往往了好几个来回,我把修改了的寄给他,他隔了几天把稿子修改了再寄给我。那么后来呢,又有一封来信不同了,调子又变化了,让我要写得更鲜明一点,要更有针对性、要更有批判力,跟前面的调子又变化了。”
5月11日,《光明日报》刊登题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特约评论员文章。当日,新华社转发了这篇文章,第二天《人民日报》全文转载。这可以被视为当年度中国最重要的政治宣言。在文章结尾,作者勇敢地宣称:“凡是有超越于实践并自奉为绝对的‘禁区’的地方,就没有科学,就没有真正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而只有蒙昧主义、唯心主义、文化专制主义。”文章的发表在当时沉闷窒息的中国社会引起了巨大反响,在思想较为保守的东北和上海等地,斥其“砍旗”“违反中央精神和反对毛泽东思想”等讨伐之声隆隆四起。胡福明在看到报纸后,回家对妻子说:“我已经有思想准备了,我准备要坐牢。”妻子说:“我要么陪你一起坐牢,要么天天送饭到你出牢。”
5月19日,邓小平在接见文化部核心领导小组负责人时谈及此文,认为文章是符合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的,后来他又在全军政治工作会议上再次以此文为题,严厉批评了教条主义,号召“打破精神枷锁,使我们的思想来一个大解放”,指出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唯一标准问题的讨论,是非常有必要的。 这场关于真理检验标准的大讨论影响了中国改革的整个进程。在思想基础上,它彻底摧毁了“两个凡是”的政治原则,倡导一种全新的实践主义理论。而在经济变革中,它试图建立一种全新的思想基础和商业伦理。
直到30年后,我们仍然能够强烈地感受到这一思想对中国改革的影响。在之后的几年里,它与“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以及“稳定压倒一切”等政治格言一脉相通,分别从方法论、战略目标和成长边界三个方面进行了清晰的表述,从而构成了中国的改革文化和三大思想基石。可以说,日后中国企业及其他事业的发展,折冲百回,曲线前行,都以此为最根本的起点和边界。在这一部企业史的前半段中,如果要有一个“主角”的话,那他就应该是邓小平。
客观地说,邓小平奠定了中国变革的思想基础,并在他掌控的时间里主导了整场变革的节奏。这个小个子的四川人有着惊人的坚忍和洞察一切的政治决断力。据与他亲近的人回忆,当面临重大决定时,他喜欢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默默地抽熊猫牌香烟。当他做出某种决策后,却很少有人能够变更它。法国思想家、192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伯格森曾说:“说社会的进步是由于历史某个时期的社会思想条件自然而然发生的,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它实际只是在这个社会已经下定决心进行实验之后才一蹴而就的。这就是说,这个社会必须要自信,或无论怎样要允许自己受到震撼,而这种震撼始终是由某个人来赋予的。”邓小平无疑就是伯格森所谓的“某个人”。
1978年,是邓小平真正主导中国命运的元年。在该年3月召开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五届全国委员会第一次会议上,他当选为政协主席。 在当上政协主席后,邓小平主持的第一个大会是随后召开的“全国科学大会”。在大会上,他出人意料地提出了“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的论断。在这个大会上,国家领导人承认,中国在许多方面落后于世界水平15~20年,同时提出了一个雄心勃勃的科学发展计划,确定了108个项目作为全国科技研究的攻关重点,而其目的是“到本世纪末赶上或超过世界水平”。 后来的历史证明,这一不切实的目标不可能实现。不过在当时它确乎让全中国为之一振,所有的人仿佛都听到了时代火车转换轨道的尖利声响。
当年,共有6000人参加了这次科学大会,其中仅有150多人在35岁以下。在大会的后排,坐着一位名叫任正非的33岁的青年人,他是解放军派来的代表,因为刚刚获得了全军技术成果一等奖而意外地得此殊荣,此刻他正在为父亲的平反以及自己能否入党而发愁,而他不会料到的是,再过10年他将漂泊到南方的深圳,以微不足道的两万元创办一家叫作华为的电子公司,然后,这家公司将以其严苛的军事化管理和犀利的低价战略迅速崛起,并让全世界的同行们深感头痛。 科学大会后,国家在科研和教育方面的改革速度明显加快了。4月,教育部决定恢复和增设55所高等院校,其中包括著名的暨南大学等。很快,恢复全国统一高考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
1978年科学大会奖状 事实上,高考制度在此前的1977年已经部分恢复,而全国性高考的正式举行则是在1978年。从这年起,高校招生恢复全国统一考试,由教育部组织命题,各省、自治区、直辖市组织考试、评卷和在当地招生院校的录取工作。文科考政治、语文、数学、历史、地理和外语;理科考政治、语文、数学、物理、化学和外语。外语考试的语种为英、俄、日、法、德、西班牙、阿拉伯语,考试成绩暂不记入总分,作为录取的参考。没有学过上述语种的可以免试。报考外语院校或专业的,还须加试口语;外语笔试成绩记入总分,数学成绩作为参考。根据邓小平的批示,“在公布参加体检名单的同时,公布全体考生的各科考试成绩。公布的方法,由县(区)招生委员会通知考生所在单位分别转告本人”。公布考生成绩,是提高招生考试过程的公开、透明程度的重要举措,对于转变社会风气,杜绝“走后门”和徇私舞弊等不正之风,发挥了重大作用。
1978年参加高考的学子 有数据显示,第一批报名参加高考的考生就多达580万,远远超过高校的招生计划。扩招成为全国上下一致的呼声。北京科技大学教育科学研究所所长毛祖桓回忆说:“扩招也是临时决定的,当时一开始就让各个学校报,每个学校能招多少人,就这样报了一下,这么定了分数线。那年考得好的学生还比较多,因为是多少届的人压在一起来考大学,所以最后记得当时是林乎加当北京市市长,北京就率先扩招,原来比如说330分、340分才过线,后来就说300分以上都可以上大学,一下子就增加了至少是三分之一强、二分之一弱的样子,这个比例还是很大的。
后来天津、上海等大城市跟进,造成了第二次扩招的态势。” 教育部公布的数据是,1978年全国高考610万人报考,录取40.2万人。翻阅这一年“全国高等学校统一招生语文试卷”,第一部分是给一段文字加上标点符号,而第一题就跟经济有关: 实现机械化,要靠人的思想革命化。有了革命化,才有机械化。不是一口气吹出来的,要经过一番艰苦奋战才能成功。要把揭批四人帮的斗争进行到底,要肃清他们的流毒。促进人们的思想革命化,一个软懒散的领导班子,是挑不起这副重担的。 这是当时最主流的价值观。思想的解放和对左倾的、僵化教条主义的余毒肃清是经济进步最首要的前提。从后来的人们可以发现,在1978年,追求经济成长是一个多么让人战战兢兢的事业。 龙门陡开,江鲫飞跃。积压了十多年的人才狂潮一旦喷涌,40多万人众里怎么可能没有龙虎之士。
从1978年到之后的15年间,中国最重要的经济事件几乎都不发生在城市,而是在“城墙”外的广袤农村。这是本轮经济变革中最不可思议也是最迷人的地方。数以百万计的没有受过任何工业化教育的农民崛起于草莽之间,成为了计划经济的“掘墓人”。 变革的动力是从土地里迸发出来的。已经实行了20多年的人民公社制度把全国农民牢牢地拴在土地上,“大锅饭”的弊端毕现无疑,农业效率低下到了让农民无法生存的地步。
1978年,产粮大省安徽省从春季就出现了旱情,全省夏粮大减产,凤阳县小岗村的农民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被逼到了包产到户的路上。包干制竟十分灵验,第二年小岗村就实现了大丰收,第一次向国家缴了公粮,还了贷款。在当时的安徽省委书记万里的强力支持下,小岗村的大包干经验,一夜之间在安徽全境遍地推广,与此同时,另一个农业大省四川省在省委书记的努力下也开始推行包产到户。法国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尝言:“土地出产之少,主要不在于土地肥沃程度,而在于居民是否享有自由。”此言在1978年的中国再次得到印证。 包产到户是对人民公社制度的否定。事实上,早在1961年安徽省就进行过“按劳动力分包耕地,按实产粮食记工分”的联产到户责任制,这一试验遭到毛泽东的强烈反对,省委书记曾希圣以及赞同包产到户的农村工业部部长邓子恢因“犯了方向性的严重错误”而先后被撤去职务。17年后,安徽和四川的试验仍然在党内遭到不同程度的质疑,与安徽比邻的浙江省一直到1982年才开始全省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
邓小平对包产到户予以坚决的支持,多次口头承诺“联产承包责任制50年不变”。1984年的中共中央一号文件提出“联产承包15年不变”。1994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关于当前农业和农村经济发展的若干政策措施》,提出“在原定的耕地承包期到期之后,再延长30年不变”。
以承包制的方式把土地“还”给农民,是一次不彻底的土地改革,它没有触及土地性质,为日后的土地纠纷埋下种子。然而,在20世纪80年代,这一改革非常灵验地、一次性地解决了粮食问题,此后的中国改革几经波折却从未发生粮食危机,“粮稳而心定”,此举居功阙伟。另外一个重大的效应是,包产到户让农民从土地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在土地严重缺乏而观念较为领先的东南沿海地带,大量闲散人口开始从土地中“溢出”,在票证经济的禁锢下,他们无法进城,于是“洗脚上田”,开始在城市之外“村村点火,乡乡冒烟”,从事各种非农产业。这些非常初级的工业作坊,早期被称为社队企业,之后被称为乡镇企业,亦即民营经济在1956年“绝种”之后的再度复活,它们在制造、流通及金融三大环节对铁桶般的计划经济体系实施了“蚂蚁咬堤”式的侵蚀和破坏。
乡镇企业全数布局于“吃穿用”等民生产业,这也是以重工业投资为特征的国营经济的软肋。农民们的技术几乎都是“偷”来的,很多国营工厂里的技术人员白天在工厂里喝茶看报,到了周末,便卷着图纸跑出城到乡镇企业里兼职,他们被戏称为“星期天工程师”。国营工厂里的设备和原材料被倒卖到农村,甚至连品牌也被以很低的价格租售给乡镇企业。 农民们生产出来的食品、服装以及自行车等,无法进入陈云等人构筑的国营流通体系。
一年一度的广州商品交易会是全国最重要的商品交易大会,很多民营企业家日后回忆道:“我们没有进场的资格,就用三种办法,一是贿赂门卫混进去,二是从下水管道爬进去,三是在会场外摆摊自建一个非法会场。”第三种办法催生出了所谓的专业市场,即农民在一些偏远的农村或城乡结合地带自建各种专业性的交易场所,比如纽扣市场、编织袋市场、食品市场等。
在浙江省,此类专业市场一度多达3000多处,平均每个县就有30个,它们大多没有经过政府的审批,经常遭到驱逐和没收。在这些专业市场的周边,因交易活跃而又哺育出相关的专业工厂,形成了“双轮驱动”的产业格局和“一地一品”的块状经济模式。 随着生产和贸易规模的扩大,乡镇企业主对金融的需求开始产生。根据当时的金融政策,所有银行均不得向私人企业发放任何性质的贷款。
1984年9月,在一家国营医院当收发室工人的方培林在浙江省苍南县钱库镇办起了新中国的第一家私人银行——“方兴钱庄”。然而,这家钱庄只开了一天就被当地的农业银行上门查封,从此民间金融只好被迫转入地下,并滋生出一个非常庞大、鼹鼠式的地下金融市场。
国有银行对民间企业的歧视性政策持续数十年之久,2010年11月,渣打银行发布的《中国新商帮中小企业融资生态调研白皮书》中指出,有超过四成的民营企业从未得到过银行贷款,而八成贷款期限集中于一年之内,几乎所有中小企业被迫“短贷长投”和依靠地下融资客。 在粗放经营、缺乏法律保护的环境中,民间经济仍然令人吃惊地发展起来。
到1986年年底,乡镇企业的总数已经发展到1515万家,劳动力近8000万,实现工业总产值3300亿元,占国内生产总值的20%,出现了“五分天下有其一”的格局,中国农民在城市之外新建了一个粗放草莽却肌体强悍的工业化体系。1987年6月,邓小平在接见南斯拉夫代表团时说:“农村改革中我们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最大的收获,就是乡镇企业发展起来了,突然冒出搞多种行业,搞商品经济,搞各种小型企业,异军突起。这不是我们中央的功绩……这是我个人没有预料到的,许多同志也没有预料到,是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效果。”
邓小平的这一段话在日后被反复引用,不少观察家据此推导出了一个结论:20世纪80年代的改革是一场政府放任自流、无为而治的民间经济运动。甚至有很多人认为,政府在经济增长中无所作为,它所推动的改革都以失败告终。这在我看来,又是不尽准确的。真实的情况是,国民经济的恢复是“中央充分放权、地方大胆主导,民间积极参与”的过程,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分别扮演了促进者和主导者的角色。 就中央政府而言,其策略可分为三个方面:一是放权让利;二是非均衡发展;三是“一手软,一手硬”。 放权让利的对象是国营企业和地方政府,其目标则是刺激经济要素的复苏和减少中央财政支出。
在1978年年底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上,中央认为:“现在我国经济管理体制的一个严重缺陷是权力过于集中,应该有领导地大胆下放,让地方和工农业企业在国家统一计划的指导下有更多的经营管理自主权。”基于这一共识,次年,国务院宣布首都钢铁公司、天津自行车厂、上海柴油机厂等八家大型国企率先进行扩大企业自主权的试验,其中包括扩大企业经营管理自主权、实行利润留成、开征固定资产税、提高折旧率和改进折旧费使用办法、实行流动资金全额信贷等。到1984年,又把在农村行之有效的承包制引入企业改革中,政府对国营企业的拨款改为贷款,进而改为股份。
中央对地方政府的放权开始于1981年的财政包干制度,国务院宣布实行“划分收支、分级包干”的财政包干体制,除了京津沪三大直辖市之外,其余省份均进行形式各异的财政包干,这一制度被形象地称为“分灶吃饭”,也就是“统收统支”的一口大灶已经养不活那么多的儿子了,于是各自分开吃小灶,温饱苦乐,自求多福。
1987年前后,国务院相继提出了“企业承包”、“部门承包”、“财政大包干”、“外贸大包干”、“信贷切块包干”,时称“五大包干”。 如果说,对企业和地方政府的权力下放,既为中央财政卸了包袱,又为经济的复苏提供了可能性,起到了一石二鸟的效应,那么,非均衡的发展战略则是一次主动的政策安排,也是本轮改革中最有创见性的一着。计划经济的中国如同一潭淤泥沉积的死水,恐怕连上帝也无力将之激荡搅活,因此只能从最薄弱的角落入手,用力地把水搅浑,然后呼风唤雨,弄皱一池春水。早期看,这是权宜之计,长期而言却彻底地改变了全国的宏观经济格局。
早在1979年春,在欧美资本引进不力的情况下,国务院批复了招商局董事长袁庚的一项请求,在国境之南、与自由华人资本聚集地——香港最近的宝安县划出方圆2.14平方公里,设立蛇口工业区,“既能利用国内的较廉价的土地和劳动力,又便于利用国际的资金、先进技术和原料,把两者现有的有利条件充分利用并结合起来”。这个工业区,既没有被纳入国家计划,也没有财政拨款,袁庚以土地为资源,批租给香港商人,并以税收减免为优惠,吸引工厂入驻,此举取得奇效。
到1980年7月,中央批准开设深圳、珠海、汕头为经济特区(后来又增加了厦门,是为“四大特区”),“特区内允许华侨、港澳商人直接投资办厂,也允许某些外国厂商投资设厂,或同他们兴办合营企业和旅游事业”。
随后在1984年,进而开放14个沿海城市,加快引进外资的步伐。 特区的开设及沿海城市的开放,被统称为“东南沿海优先发展战略”。在计划经济时期,中国的工业经济基本布局于东北和华北一线,20世纪60年代中期的三线战略则着力于中西部,东南沿海一向被视为“台海战争的前沿”,尤其是广东、福建和浙江三省,甚少有重大项目的投资,“东南沿海优先发展战略”彻底打破了原有的投资格局,外资及民间资本在这些国有资本薄弱的地带如野草般生长,构成中国经济的新一极。
在整个20世纪80年代,非均衡成为一种基本的改革思路,特区、开发区模式是资源配置上的一次非均衡,“东南优先”是区域经济发展的一次非均衡,“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是财富分配的一次非均衡,给予外资以土地征用和税收上的“超国民待遇”是企业经营上的非均衡,企业试点是政策配置上的非均衡,价格双轨制则是对国营企业实施价格保护的非均衡。
厉以宁曾经指出,计划经济存在重大的“均衡性缺陷”,因此,对旧体制的突破本质上是一次打破均衡的混乱过程。 经济权力的次第下放以及非均衡战略的实施,意味着自由贸易精神的回归,它在对计划经济体系构成冲击的同时,一定会对大一统的思想体系也形成挑战,在这一方面,决策层表现出强硬的一面。“稳定压倒一切”这句名言出自陈云之口,却为邓小平所多次引用,这两位领导人尽管在经济思想上有不少的分歧,但在共产党执政地位的维护和思想的控制上,两人的立场和态度基本一致。
张五常在其2009年出版的《中国的经济制度》一书中提出,县级政府间的竞争是过去30年中国经济奇迹的根本原因,他甚至认为,“今天的中国,主要的经济权力不在村,不在镇,不在市,不在省,也不在北京,而是在县的手上”。此论在学界引起很大的争议,但他确乎看到了事实的某一面。
在20世纪80年代,非国有经济领域出现了两种区域发展模式,一种是以集体企业为主力的苏南模式,另一种是以私营企业为主力的温州模式。在这两种模式里,县级政府扮演了各自不同的,却同样重要的角色。
江苏南部的苏州、无锡及常州地区,自洋务运动以来就是最重要的纺织、粮食加工和机械制造基地,即便在“文化大革命”时期,这里的社队企业仍然广泛存在。改革开放之后,人多地少的苏南地区迅速向非农化转型,每个县都出现了一批“经济能人”,由他们带领创建了数以万计的中小企业,这些能人往往身兼村镇行政领导和企业法人的双重身份,一方面从事工商活动,另一方面又可以无偿调动管辖区域内的一切公共和政策资源——特别是土地和税收优惠,因此展现出强大的成长能力,这一模式被称为“地方政府公司主义”。
类似的模式同样出现在广东的珠三角地区和山东的胶东半岛。 在浙江南部的温州、台州和金华地区,出现了另外一种经济发展模式。这些地方的地理条件、自然资源以及人力素质均无法与苏南相比,属地僻人穷之地,自古以来,就有下南洋、外出做劳工的传统。
从20世纪70年代末起,这里成了走私、倒卖二手物资以及产销低劣商品的集散地,民众在一些管制疏忽的偏远乡村开辟了众多小商品市场。温州模式成为发展私营经济的代名词。然而,常为人所忽视的是,浙南地区的私营经济的萌芽,与当地官员的冒险支持有重大关系。浙南官员发放了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张个体工商户执照、公布了第一个允许民众在县城摆摊的政策、创造性地拟定了第一份股份合作制企业的章程。
很多年后,若到浙南诸县调研,当地人民仍能随口报出当年很多官员的名字,对之感恩不已,若没有这些人的冒险支持,私营经济的萌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一景象同样出现在福建的泉州、晋江地区,广东的潮汕地区。 无论是积极参与的苏南模式,还是冒险支持的温州模式,都表明地方政府在改革的初期并非无所作为,相反,它们正是增量改革的主导者。在这一时期,一个区域的经济成长与自然资源的关系不大,却主要得益于民众及地方官员的思想开放。
这一历史事实也再次印证了的一个基本观点:在大一统的集权制度下,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有各自的行政诉求,他们在经济发展的过程中存在着博弈和互相补充的关系,政府从来没有放弃对经济的干预与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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