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23日 星期六

“南饶北季”世纪之交

  《陋室铭》其中有曰:“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饶北季的“世纪之交”就是这一段落的最好注释。二老生前,一居香港,一居北京,一南一北在知识的海洋中遨游翱翔,他们以渊博的国学文化弹奏出了一曲天长地久的友谊之歌。他俩作为百科全书的代名词,其知识博大精深、横无至涯。季老生于1911年8月6日,饶公生于1917年8月9日,年龄相差6岁,一个生于贫寒之家,一个出于富贵之府,人生之路虽经历各异却志趣相投。他们共同追求的是实现中华民族文化复兴的梦想,用古人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作为自己的人生宗旨,在实践理想的历程中,饶、季两位哲人共同的闪光点成就世纪之交。


“南饶北季”世纪之交

2008年10月28日,饶公专程前往北京看望97岁的季老。(来源:香港大学)


  饶公号选堂、字固庵,出生于广东潮安(今潮州市湘桥区)一个殷实之家,父亲是当地首富,饶宗颐自幼聪慧过人,在古城内小小年纪“神童”之称即广为传颂,5岁学画画,10岁能颂读古文百篇,15岁作《优昙花诗》;1949年迁居香港,1952至1968年任教于香港大学,1968年至1973年获新加坡大学聘为中文系首任讲座教授及系主任。期间曾任美国耶鲁大学研究院客座教授及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教授。1973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语言及文学系讲座教授兼系主任,至1978年退休。其后在法国、日本、印度、中国内地、台湾及澳门周游讲学。2009年1月,获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2011年12月,被推选为西泠印社第七任社长,2013年连任。饶公于2018年2月6日在香港逝世,享年101岁。他曾获多项奖誉、荣誉博士及名誉教授衔,从事学艺研究80余年,以博学精深见称,在甲骨学、敦煌学、简帛学、古文字学、宗教史、历史学、潮学、目录学和诗词学、书画等多个领域都有杰出的贡献,出版学术著作70多种,学术论文900多篇,艺术创作颇丰,著有《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20卷、《饶宗颐艺术创作汇集》12卷《饶宗颐书道创作汇集》12卷。

  季老字希逋、又字齐奘,1911年生于山东聊城临清,虽家境清贫,却志存高远。清华大学毕业后,曾留学德国十年,是国际著名东方学大师、语言学家、文学家、国学家、佛学家、史学家、教育家和社会活动家。历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聊城大学名誉校长、北京大学副校长、中国社会科学院南亚研究所所长,北京大学终身教授,季老于2009年7月11日在北京逝世,享年98岁。1946年,季羡林回国后受聘为副教授,仅一个星期后副转正,这个纪录在北大至今没有被打破。其著作汇编成《季羡林文集》24卷。


“南饶北季”世纪之交

  饶、季二老求学道路各异,饶宗颐得益于家学渊源之润泽,他甘受寂寞不怕孤独,以“求是、求真、求正” 的学术精神在学、艺中苦苦钻研开拓。为传输东方文明他不畏艰难险阻涉足于世界各地,为探索远古文明他拔难克艰深入不毛之地。终获法兰西文学院颁发的儒莲大奖,此奖被称之为汉学界的诺贝尔奖。这正如黔安居士山谷老人黄庭坚之诗所云“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饶公给人的感觉清癯尔雅,早年在香港大学,无论什么季节,他永远穿着笔直西装搭配沉稳大气的领带,晚年的他则喜欢穿大红大绿唐装并加上不同颜色的围巾。

  季羡林科班出身,大学毕业留学国外,自谓:“一生治学最重要的经验是‘勤奋’,因自己天资愚钝愚笨,喜欢死用功,自嘲考入清华像‘腚上长尾巴’”。在北大,季老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位敦厚的校工,他常常穿着有些老旧、质料一般的中山装,左上衣的口袋习惯插一支从德国带回来的小白花钢笔。两位南北学人,都是当代兼容百家,学贯中外的学界泰斗,其学术成就、人格人品均为国内外学人所称道。


  上世纪八十年代,季老应邀赴香港中文大学参加学术活动及讲学,他俩开始相识并在学术上进行交流切磋。其各自内心世界正如诗经所言:“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随后每次莅港,季老都到饶公跑马地家中做客相谈甚欢。在季老的印象中饶家并不宽敞但堆满大量的书籍。1984年9月,中山大学胡守为教授应上海古籍出版社的邀约,正欲编纂饶公一部《饶宗颐史学论著选》,作为内地介绍饶公的第一部著作,遂请季老为此书作《序》,季老非常重视,他说:“由于一些原因,在我国大陆,饶先生虽然也享有声誉,他的论著也常常散见于许多学术刊物上,但他的著作还没有在大陆上独立出版过,因而影响了大陆学人对饶先生学术造诣的了解。”面对这件令人十分遗憾的事,季老立即放下手头工作,认真阅读了《选堂集林·史林》三卷后,提笔写下了一万七千字的《序言》,将饶公学问分八大类作详细介绍,搁笔时刚好是中秋日,《序》中言到:“饶宗颐是能预流的,我们首先应该学习他这一点,另外,饶先生掌握材料和运用材料方面很广,种类很多,一些人们容易忽略的东西,到了饶先生笔下,都被派上了用场,有时甚至能给人以化腐朽为神奇之感。这一点,我认为,也是我们应该向饶先生学习的。”季老在《序》文中高度评价饶宗颐在史学研究上的成就,自此之后“南饶北季”互相奖掖相携在学术界开始传为佳话。1997年,山东大学《文史哲》编辑部蔡德贵撰写《季羡林传》即将出版时,饶公欣然应邀为之作《序》说:“季老是一位笃实敦厚、人们乐于亲近的博大长者,摇起笔来即娓娓动听,光华四射。他具有褒衣博带、从容不迫的齐鲁风格和涵蓋气象,从来不矜奇,不炫博,脚踏实地,做起学问来,一定要‘竭泽而渔’,这四个字正好表现他上下求索的精神,如果用来作为度人的金针,亦是再好没有的”。这道出季老为中华学术的奠基工程所做出的不可磨灭的功勋。


“南饶北季”世纪之交

  1998年9月17日,季老读饶公诗词后,撰写《清晖集·序》表达自己的心声:“选堂先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世界五洲已历其四;华夏九州已历其七;神州五岳已登其四。先生又为性情中人,有感于怀,必发之为诗词,以最纯正之古典形式,表最真挚之今人感情,水乳交融,天衣无缝,先生自谓欲为诗人开拓境界,一新天下耳目,能臻此境界者,并世实无第二人。谨以高山仰止之心情,粗述个人之感想如上。”后来,饶公曾趣言:“我俩是在互相吹捧,他是我们国家最高的老师。”


  “南饶北季”虽各居南北相距千里,但阻隔不了他们之间的往来交流和共同对复兴中华文化执着的追求。1982年,饶公、季老同时被聘任为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顾问;1987年6月25日,76岁的季羡林应邀参加在香港中文大学举行的“国际敦煌吐鲁番学术讨论会”;1988年11月,季老应邀赴香港中文大学讲学,其中题目之一为《从大乘佛教起源谈到宗教发展规律》;1991年12月,祝贺季羡林教授八十寿辰暨东方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在京举行,饶公撰写《FStaal著〈Agni〉书后》一文贺寿,后收入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季羡林教授八十华诞纪念论文集》;1992年5月13日,时值初夏,饶公访问北京大学,在季老书房一起探讨国学至深夜;1993年1月,季羡林题签《庆祝饶宗颐教授七十五岁论文集》由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初版,柳存仁作《序》,另附简历及主要学术专著目录。正文分中、日、英、法四种文字,收入著名学者季羡林、宿白、柳存仁、清水茂、巴纳、汪德迈的学术研究文章,主要是史学、敦煌学、文学、中外交流、艺术等;1994年3月23日,同赴泰国曼谷参加泰国华侨崇圣大学揭幕庆典,分别被聘为名誉院长和顾问。25日,在季老陪同下,饶公在曼谷世界贸易中心作题为《圣凡之间:生命高层次的追求》演讲。旅泰期间,两位学人交谈甚欢,经讨论一致达成共识,回国后将以中华文化研究院的名义,与清华大学国际汉学研究所、中山大学中华文化中心联合主办学术刊物《华学》。在饶公、季老直接指导下,翌年《华学》第一期出版,饶公撰写了《发刊词》,至今《华学》已成为研究国学重要刊物,集国内诸多学者专家论文,不定期出版,已刊发了十多期;1996年4月~2008年12月,饶宗颐、季羡林、周一良联合主编《敦煌吐鲁番研究》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第1~5卷)、中华书局出版(第6~9卷)、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第10卷);1997年4月7日,饶宗颐应邀出席北京大学哲学与文化研究院所设立《汤用彤讲座》,被推为首届主讲人,作了《梁僧祐论》《先老学初探》《宋学人渊源》的三次讲演,会议期间与季羡林、周一良、任继愈广泛交流各自研究领域,畅叙文学与国学;8日,饶、季二学人一同出席北京大学东方学院举行的“敦煌吐鲁番研究编委会”会议;9月4日,饶公又应邀出席在北京清华大学举行“王国维诞辰12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作了专题演讲,季老出席;早在1983年,季羡林当选为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会长;1997年,饶宗颐、季羡林、臧克家等被山东大学创办的全国首份文科学术期刊《文史哲》聘请为顾问,饶公为全国首份文科学术期刊题词“开拓万古之心胸”;1998年,季老任《敦煌学大辞典》主编,饶公则获颁“敦煌文物保护研究特别贡献奖”;1999年2月2日,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饶宗颐著作《中国宗教思想史新页》,季羡林为该书撰《序》。2000年3月13日,北京大学聘请饶公为客座教授,季老出席聘任仪式。在仪式上,饶公作了《殷代地理疑义举例——古史地域的一些问题和初步诠释》的讲演;2001年10月19日,饶公、季老一起出席在北京中国历史博物院举行的“古韵今情——饶宗颐书画展”开幕式,这是该馆首次为现代书画家举办的个人展览,展示的画作介乎今古之间,被评价为“有斯人有斯文方有斯画”。季老陪同饶公将展品十八尺荷花捐赠中国历史博物馆收藏;2001年11月2日,季老邀请饶公出席北京大学百年论坛,饶公作题为《新经学的提出——预期的文艺复兴工作》,指出新经学的主要目的是古为今用,实现中华民族的文艺复兴;2002年12月5日,时任北京大学校务委员会副主任季羡林获香港中文大学颁授荣誉博士学位、浸会大学荣誉博士、澳门理工学院最高荣誉教授,饶公立即在家中致电季老表示祝贺;2003年1月,饶、季一起任中华书局“华林博士文库”主编。


  饶宗颐和季羡林多年来常有书信交往,他们的书信和手稿,是学术界历史遗存,甚为宝贵,可以帮助后学晚辈走进大师世界。例如1991年11月15日,饶公致信季老,内容如下:


  羡林教授座右:

  久阙笺候,驰著强深……

  信中提到自己的著作《史潮》排印情形,请季老题榜“饶锷纪念馆”一事,字里行间充溢尊崇之情。

  1999年5月,饶公于香港家里撰联贺季老米寿之喜:

  天下文章莫大是,一时贤士皆从游。

  又2000年10月16日,致信季老,作画为季老贺寿。信中言:

  “勺园盛会,诚一时佳话,恨身处南裔,不能抠衣赴贺,谨电传寸简聊申南山之颂,小绘一帧候来月李均明兄北返讬其代呈,以博千里一笑。”

  在2001年5月17日上午,北京大学学术交流中心举办“庆祝季羡林教授90华诞暨从事东方学研究66周年大会”,饶公撰书贺联:

  物外笑谈无畛域,雨余泉石长精神。

  饶公同乡好友中山大学教授曾宪通说:“饶宗颐先生是一位既有“国学”家之渊源,又有“汉学”家之专精,更兼具“华学”家之华夏文明史观的特质型国际级大师。他的书札,也同先生的其他精神产品一样,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他的睿智和风范,是值得我们好好学习和珍惜的。”这一席话,在季老身上我们也同样看到。


  2008年10月29日,故宫博物院将举行“陶铸古今——饶宗颐书画展”,在开幕式的前一天,饶公专程前往北京解放军总医院看望97岁的老朋友季羡林,这个冬日飘雪的下午,两位学人双手紧握,开启了“南饶北季”京城会的序幕。“您的老朋友看您来了!”当饶公走进病房时,季老的秘书杨锐附耳大声告诉季老。季老向饶公拱手:“很对不起,站不起来了”。“您是我们国家最高的老师!”饶公如是称赞季老,季老双手合十,连称“不敢当。”饶公送给季老的一部《陶铸古今——饶宗颐著述录》,一幅书法“崧高维岳”和一幅荷花立轴,素有“饶荷”之称荷花画卷,饶公题了晚唐诗僧齐己的诗:大士生兜率,空池满白莲。秋风明月下,斋日映堂前。色后群芳诉,香殊百和燃。谁知不染性,一片好心田。季老夸赞饶公:“你是多才多艺啊。”饶公自谦:“哎,乱七八糟。国家对我太客气了,我不值这么多。”送别饶公,季老对媒体记者忆道,1993年他们在泰国参加学术活动,一起创办《华学》杂志。去香港时一定到饶公家拜访,“他家地下有个很大的画室”。季老回忆:“正是因为研究领域广泛,两人的交叉就多了。”主要集中在佛教史、语言学、中外文化交流史、敦煌学。谈到这里,季老说:“学问有两种,有人一辈子做很细的学问,也有人的范围很广。范围广的好处是研究的学问多了,就有比较,有比较了就能提出问题,没有比较就提不出问题。比较首先是中西比较,再是古今比较。”谈到中西比较,季老认为:“好多问题,中西不一样。从根本上讲,思维有两种,一种是分析的,一种是综合的。西方偏于分析,而中国偏于综合,各有所长。文化也很不一样,从严复翻译的《天演论》我们就知道了,西方主张‘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所以研究学问也要跟上世界潮流,而中国讲究‘天人合一’,所谓‘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2009年7月11日,季羡林和任继愈两位学问大家同日辞世,饶公在香港恸痛之极,即日挥书“国丧二宝,哀痛曷极!”饶公15日再写作挽诗一首悼念季老,遥寄哀思。诗文:

  挽季羡林先生,用杜甫长沙送李十一(衔)韵

  遥睇燕云十六州,商量旧学几经秋。

  榜加糖法成专史,弥勒奇书释佉楼。

  史诗全译骇鲁迅,释老渊源正魏收。

  南北齐名真忝窃,乍闻乘化重悲忧。


结语

饶宗颐和季羡林,他们的家庭背景、成长道路、求学环境,几乎截然不同,而治学态度、治学方向、学术成就、学人精神,却不谋而合。二老共有一颗报效祖国的赤子之心,携手肩负起传承中华文化的民族大义。他们为弘扬祖国传统国学倾注了深厚感情,用力之深,是常人难于企及。他们淡泊名利,宁静致远,从来没有华而不实的夸夸其谈,他们每一句话都是那样的柔和简洁,像是一股暖流滋润着我们的心田。他们“世纪之交”的纯真友谊,更体现出各自的人格魅力和长者风范,是学界后人的楷模,更是我们今天青年人逐梦中国的强劲动力。


  作者 陈韩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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