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2月23日 星期一

北京小吃的“大义”与“大艺”

北京小吃的“大义”与“大艺”

原标题:百年民生滋味儿——北京小吃

编者按:

2021年春天,因为国家领导人在福建沙县考察时勉励乡亲让小吃产业“在创造美好生活新征程上再领风骚”,地方小吃由此引发广泛关注。

小吃不小,关乎“大国民生”。

北京小吃的“大义”与“大艺”

该如何给“北京小吃”定义呢?是一连串儿有滋有味的名字,还是某个傍晚,阳光不再刺眼的瞬间,学校后身胡同里的一顿狼吞虎咽;更有甚者,拿林海音回北京连喝六大碗豆汁儿说事儿,说“豆汁儿”让人上瘾,小吃愣成了乡愁……如果碰上今天大家公认的“杠精”,你说糖油饼儿是北京小吃,他说那是早点;你说芸豆卷儿是北京小吃,他说那是糕点;你说门钉肉饼是北京小吃,他说那是主食……“北京小吃”就是这么逗,你说它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一定吃过它;再一琢磨,你吃过它也没那么重要,你有一段时间不吃会想起它……人就是这么奇怪,味觉记忆当不得真,就像“黑窑厂糖油饼”成了网红后,你觉得可笑但并不荒唐,你立马选择某天早上,执着地去排队尝尝……

换一个思路再想想,小吃的记忆一定是个体的,并不那么正式,也没有正襟危坐或推杯换盏的压力;坐在哪?在哪坐下?一定不会出现在记忆画面中,取而代之的是当时的温度,和满嘴油烘烘的感觉……上中学的时候,有一段儿时间学校在课间操时段提供加餐,热腾腾的包子是我最爱的小吃;逛庙会的时候,小吃的摊子鳞次栉比,分明已经撑得不行却还左顾右盼想再尝尝鲜,是我最爱北京小吃的时节;路过牛街的时候,一只戴着套袖的手掀开白棉布盖着的炸货,骗腿儿下车,说什么也得来一个“糖耳朵”,一口咬下去,特别庆幸我家住得离牛街不远……

随手果腹、偶尔解馋、街坊买单、京味儿盎然——就这么“形容”它吧,十六个字儿不多,可这背后的故事绝对可以触发您的记忆,记忆中是万家灯火,记忆中是街头巷尾,记忆中是童年美食和悠悠岁月里最可预设的获得感……

随手果腹——小吃大义

追溯“北京小吃”的渊源,据原南来顺的经理陈连生先生回忆,1956年之前并没有“小吃”这个说辞,“北京小吃的这个说法是从1956年成立各小吃店开始的,以前是什么品种就叫什么……”如果,非要给“北京小吃”下一个笼统的定义,有一说叫“碰头食”,即与小吃有个“碰头约会”,碰上了小吃摊儿,坐下就吃。陈连生并不太认可这种说法,小吃是“大众果腹的一种形式”,所以过去叫“手拿食”,即“在街上一边走着,一边咬着吃……”从这个说法推论,火烧、油饼儿、烤白薯等等,都可称得上是咱北京小吃。一部分是旧时碰头、手拿的吃食;另一部分是当代“小吃店”招牌下卖的东西。可豌豆黄儿、芸豆卷儿、奶酪干儿……这些温润可人、打着宫廷幌子的小玩意儿呢?唐鲁孙先生将这些“玩意儿”也归于北京小吃一类,唐先生还讲了一个关于“北京小吃”名扬海外的轶闻:民国初年,东安市场东靠洋派饭店、西邻故宫、北靠后门大街、南对各国使馆……是彼时东北城的国际化购物中心,市场里有个小吃摊儿叫“丰盛公”,据传其主理师傅曾是清宫内廷供应奶品小吃的能手,经彼时导游吹嘘,“丰盛公奶酪”一时风头无两。最为捧场的要数彼时西班牙公使夫人葛德丽(葛得利),葛夫人盛赞“吃面包配酪干,比荷兰任何高贵的芝士都够味……中国酪干,是最高级不粘牙的中国太妃糖!”公使卸任后还连续几年叫丰盛公“寄几斤酪干到西班牙去过圣诞节……”信史与否,这可是最早关于北京小吃名扬海外的传说了。一半来自街面儿,一半源自宫廷,北京小吃最终还是在“碰头、手拿”中会师一处。

据1941年统计数据,老东安市场共有店铺229间,摊位431个,从业员4000多人——这么大的规模,“丰盛公”的故事怕只是沧海一粟。与“丰盛公”同出一处的,最为著名的餐饮大鳄“东来顺”是彼时东安市场的“网红”打卡地,按说“火锅”与小吃无关,但东来顺的盛名竟是“小吃”哄起来的。东来顺的起家是靠走街串巷卖“铛爆羊肉”,积攒下本钱后在东安市场落脚,鼎盛时期,据说起了四层高的楼,“连屋顶都卖座……”东来顺在东安市场落脚后,在自家后灶入门处不远,用红砖青石砌了两排桌凳,专供“拉洋车”的车夫们歇脚、吃饭,饭食只有三样“牛肉大葱饺子”“羊肉白菜饺子”“羊杂汤”。饺子一律4分钱10个,皮薄馅儿大,“油足肉多”。据说,“特号食量的人”,40个饺子也尽够了。按1911—1920年间物价水平,猪油每斤一角二分钱,白糖每斤六分钱,出入乘坐“洋车”人力车,每次一角钱左右,包车每月十元等计算,这一顿“东来顺”小吃也就合现时滴滴司机一天收入的1/10。东来顺东家的“仁义”还不止于此,饺子的价格,一辈子不变……后来,不止人力车车夫,举凡贫苦大众,都能享受这份“仁义”。老百姓说您好才是真的好!涮羊肉比比皆是,可“美团”“饿了么”的小哥硬是把您往东来顺拉,“小吃”撬动了百年字号,传承的竟是一份大义。

无独有偶,2020年10月新冠疫情末期,北京有个“德顺斋小吃店”,为所有遇到困难的人提供无偿餐饭——到那儿,您点“套餐A”,“找地方坐,吃完直接走就行……不求回报,只希望在你有能力的时候再去帮助他人”。此刻,套餐A成了“北京小吃”的代言,遥对百年,小吃大义能穿越时光。

北京小吃的“大义”与“大艺”

偶尔解馋——小吃大艺

山东是“大饼卷一切”;陕西是“馍泡一切”;咱北京是“芝麻火烧夹一切”。小时候,兜里再没钱也够买个芝麻火烧垫补垫补;轻奢一点儿,买个芝麻火烧夹牛肉,看着伙计拿着钢夹子,拨开火烧上沿儿,一夹子、两夹子……总有几片稀稀拉拉往下掉,伙计不言,我心里暗自祈祷:少掉点儿、少掉点儿……及至当了爹、有了闺女,看着两岁的她小手一捏一捏地“擒”起芝麻火烧表面上的芝麻往嘴里填,就像能感觉她嘴里的香酥一般,可爱极了。

要论北京芝麻火烧的制作名家,当数隆福寺小吃店的冯怀申大师。冯大师入行学做芝麻火烧要上溯到1975年1月,“ 一袋面50斤,需要26斤水”,和好面,一刀切二斤,正好够做10个火烧,冯大师一天可以做2000个火烧。最喜欢冯大师在其著作《小吃大艺——记忆中的老北京小吃》中形容做火烧的过程:“武侠小说里,至高的剑术讲究人剑合一。武林高手咱们没见过,但是我摔山子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和面是相通的。延展、折叠、张力、温度、力量、引力……一切都恰到好处。”冯大师的芝麻火烧“至少就有18层,每一层都有芝麻酱,每一层都有热气。每一个烧饼,都鼓着肚子。因为那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里面有看不见的循环。我做的烧饼,切开是一本书,一层一层的。说不出的暄软香甜”。一个小小的芝麻火烧竟有18层,哪一层都可夹上我最爱的酱牛肉呀!冯师傅的芝麻火烧,匠心蕴于腹中,最为难能的是冰糖葫芦的“大艺”却在卖相。

还是老东安市场,挨着鲜花摊儿有一间铺子叫“隆记”,其所售的“冰糖葫芦”全靠色彩搭配吸引人,就拿“大山里红嵌豆沙”来说,红彤彤的山里红加上细细蜜蜜的豆沙馅,外包隐隐透黄、晶莹剔透的冰糖,鲜明、鲜亮。但“隆记”并不满足于此,还将露出的豆沙馅上用瓜子仁儿、青丝、红丝等,贴出梅花、七星等各种不同的吉祥纹样儿,葫芦(意为“福禄”)中另有乾坤,这番心意真是贴心到位。最能体现匠心的,当数隆记独家的“一品沙营葡萄”了,一串溜儿圆、个头儿一致的绿葡萄间,夹着一小块“金糕”,绿格莹莹中有唇红浅笑一般,品味中更是甜酸、甜酸……“隆记”的吆喝,是彼时的另一风景,据说,当有人踱近“隆记”旁边的鲜花摊儿时,“隆记”的伙计先是一句:“葫芦——”您接着走近、走近……“刚蘸得耶——!”后半句也与您俱近,这样的吆喝贴合老北京人的脾气——好逗、幽默,兴许吓您一跳,但绝不过分!

无论是闻味儿、看道儿,还是观色、玩赏……按我爹的话说,东西瞧着得让人乐意掏钱买!说“小吃大艺”,名堂背后令人琢磨的东西真多!

街坊买单——一日光景

我有一位出身江苏徐州的朋友,在京念书、工作21年。他有一个有趣的“小吃习惯”,逢下班5点左右,先到和平门护国寺小吃买上一斤“炸素丸子”,再骑共享单车到牛街超市二层要一碗刚出锅、滚烫的羊杂碎汤,然后管店家要一个空碗;将半斤素丸子铺在空碗碗底,再一勺汤、一勺汤浇上去,直至没了丸子。他说,这是他一天中最美的“美食”。听他的形容,可以想象他排队买丸子、骑车兴冲冲地奔向牛街、一勺勺汤浇丸子独自享受的过程……整个儿一位宣南的“孤独的美食家”!他说这种吃法在徐州古已有之,丸子、羊杂碎汤分明是北京小吃,却被他掺和起来一补乡愁了!“北京小吃”就这样同化着一代代留在北京的外乡人,说“同化”其实有些牵强,北京小吃遍布街巷胡同,融入每日生活,随四时变换时时更“鲜”,是您抬头儿就能看见的街坊。

唐夏先生在《北京饮食文化》中记录了旧时北京小吃每日陪伴在侧的过程:

“清早最早出来的是卖硬面饽饽的,接着是提小篮卖烧饼、火烧、大麻花的。太阳露头时,街头巷尾已摆上了卖杏仁茶、豆腐脑、面茶、炸丸子的摊子,卖油饼、油条的摊子也到处可见……待清晨上班的人们走了,街巷里则是老人和孩子的天下,串街的小贩,或推车或挑担或挎篮,开始做这部分人的生意。卖五香烂蚕豆、芸豆饼、豌豆饼等。午后,常常卖江米藕、切糕、扒糕、绿豆丸子、老豆腐等。”嚯!从早到晌午都不闲着,而且摸透了人们的生活规律。

“……一般是日落之后卖生豆汁儿,供家庭主妇采购。晚饭后卖熟驴肉、羊头肉、五香牛蹄筋的多。隆冬深夜,卖心里美大萝卜的点着电石灯,沿街叫喊……”彼时,北京大部分人家烧煤,屋干气燥,吃心儿里美萝卜祛痰生津,是隆冬腊月的润肺良伴。但心儿里美萝卜怎么能算“北京小吃”呢?碰巧与小吃一道做了街坊罢了。

我很赞赏唐夏先生按功能将“北京小吃”分为四类。第一类是筵宴所用的面点,如小窝头、艾窝窝、肉末烧饼、五福寿桃等;第二类是早点、宵夜常见吃食,如豆汁儿、灌肠、炒肝儿、糖油饼等;第三类是独家绝艺或老字号中的小吃“爆款”,如奶酪魏的奶酪干、大顺斋的糖火烧等;第四类是佐餐下酒小菜,如爆肚儿、白水羊头,等等。这一来,无论您大宴、小酌还是解馋、“垫补”,“小吃”都是您不离须臾的老街坊。一直,人们担心西式快餐对小吃的冲击;也有人担心老城区改造升级后高租金对小吃的影响;更有人担心小吃绝活儿技艺传承的青黄不接……我说这些都不必操心,街坊是什么?是人情味儿。2010年9月新加坡的《海峡时报》将这股子“人情味儿”拔得更高:“……简陋的北京小吃满足了众多平民百姓的日常需要,它是北京文化和历史的精华所在。”

京味儿盎然——信远斋记

有人说“北京烤鸭”最能代表“京味儿”美食,我想那一定是它生于斯、成名于斯,又沾上皇家气象吧。“京味儿”之于大多数人,是回想中的一种感触记忆,苦寒、盛夏以及街坊故旧的无邪热情……只要温暖记忆中于北京发生的一切,那都叫“京味儿”。就像鲁迅先生谈及北京的盛夏:“许多狗都拖出舌头来,连树上的乌老鸦也张着嘴喘气——但是,自然也有例外的。远处隐隐有两个铜盏相击的声音,使人忆起酸梅汤,依稀感到凉意……”

能叫盛夏中感到凉意的酸梅汤,也是我认为最具“京味儿”的小吃。酸、甜之际,喝下去总觉得不像水饮,总觉得要嚼点什么,嘴里浓浓的——梁实秋先生的形容最为精彩:“冰糖多,梅汁稠,水少,酸甜适度,上口冰凉,倒出来的酸梅汤在碗里讲究挂碗,含在嘴里如同品纯醪,舍不得下咽……”酸梅汤的诞生并不可考,可酸梅汤扬名却是在京城旧书肆——琉璃厂。《京报》创始人徐凌霄(1882-1961)在其《旧都百话》中,这样描述:“暑天之冰,以冰梅汤为最流行,大街小巷,干鲜果铺的门口,都可以看见‘冰镇梅汤’四字的木檐横额。有的黄底黑字,甚为工致,迎风招展,好似酒家的帘子一样,使过往的热人,望梅止渴,富于吸引力。昔年京朝大佬,贵客雅流,有闲工夫,常常要到琉璃厂逛逛书铺,品品古董,考考版本,消磨长昼。天热口干,辄以信远斋酸梅汤为解渴之需。”徐先生文中提到的“信远斋”,时至今日,仍以酸梅汤闻名京城。而在书肆中扬名时,却不叫“信远斋”三个字。

据说,清光绪进士、后入职翰林院,著名书法家、藏书家冯恕不仅书法好,为人又极其和气,有人上门求字、求匾,总是慷慨应允。琉璃厂、大栅栏乃至西四牌楼内许多商家的牌匾都是他的手笔,像“张一元茶庄”“同和居饭庄”等等,京城彼时流传有“无匾不恕”的美名。都以为冯恕先生深谙书法,谁也不知道他还是“广告”高手——当“信远斋”的摊主向冯先生求匾时,冯恕为其题写“信远斋记”四个大字。“斋”和“记”是一码事儿,这连在一块儿不让人笑话吗?但这可是翰林题赠,怕不是有些深文奥义吧?“一点深文奥意都没有,只不过在商言商,替信远斋拉点生意而已。您想琉璃厂整条街除了卖文房四宝,就是古今图书,要不就是文玩字画,在这一带溜达的,都是些文质彬彬的读书人,偏偏信远斋开在这个地方,要是不用‘不通’的怪招牌,怎么能往里吸引主顾呢?”冯恕利用了读书人咬文嚼字、好为人师的特点;又以翰林“错书”替信远斋狠狠推广了一把,这一碗“酸梅汤”得有多大魅力呀!

小吃不当“吃”可别有滋味儿。春天,有点缀着青丝、红丝的姜汁儿排叉和豆香盈口的豌豆黄;夏天,有白盈盈的杏仁豆腐和凉飕飕的凉粉拨鱼儿;秋天,有红彤彤、甜唧唧的金糕和一咬一开口的糖炒栗子;冬天,有撒芝麻酱、花生碎的面茶和热腾腾的盆糕……不论在哪个街角胡同,您总知道这些“味道”不远、这些日子还长!

文/尹城南

北京小吃的“大义”与“大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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