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林卡岛，这里才是科莫多龙最密集的地方，为争交配权大打出手

迷雾中，远处隐约出现了一小撮陆地的轮廓。我们的船已在风浪中颠簸了一整晚，即便在睡梦中，我也能恍惚感觉到船从浪尖骤降的失重感。从昨日傍晚开始，一场风暴席卷了整片弗洛勒斯海，从天而降的水幕砸在海面上激起巨浪，将我们的船彻底包裹在混沌中。从重庆到印度尼西亚，48小时，恍若隔世，这片海域没有信号，没有视野甚至没有方向。直到早上，狂风暴雨才逐渐退去。“那里就是林卡岛（Rinca Island）。”西班牙向导米格尔站在船头，指向那撮陆地。岛屿像海市蜃楼一样半悬浮在海面上，这虚幻的轮廓并未给在狂暴的海上漂流十余小时的陆地生物平添任何慰藉，反而在迷离中显得不太真实，就像1975年电影《被时间遗忘的土地》中的第八大陆。“在我看来，林卡岛才是真正的科莫多岛。”米格尔说，看着我不解的表情，他意味深长地笑了，没再说话。

雨过天晴后远处岛屿若隐若现的轮廓，犹如海市蜃楼一般

船逐渐向林卡岛靠近。天放晴了，印度洋上的日光带着刃，在它划开晦涩的云层刹那，耀眼的天蓝托着厚云喷涌而出，灰暗的海水也瞬时被点亮成了绿松石色。

科莫多国家公园于1991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为世界遗产，并入选新世界七大奇迹

印度尼西亚科莫多国家公园拥有极好的水质，天晴后海水呈现绿松石色

撕开混沌的帷幕，林卡岛飘渺的轮廓已化作岛屿连绵的丘陵，与其他27座散落于弗洛勒斯海上遗世独立的岛屿一起组成了科莫多国家公园1733平方公里的隐秘。7000万年前的多次火山爆发造就了这片群岛的形态，在接下来的漫长岁月里，每座岛屿又逐渐形成了自身独有的气质。主岛科莫多岛拥有丰厚的植被，是一座幽深的密林，诸多生物藏匿其中，即使置身于内，也无法端详它的全貌；林卡岛作为三座大岛（还有一座大岛是帕达尔岛）的又一，则与前者相反，她以苍茫的丘陵将属于这片群岛的原始野性毫无保留地释放。

林卡岛是科莫多国家公园三大岛之一，其余两大岛是科莫多岛和帕达尔岛

还未上岛，探险故事的主角就已登场——

几头雄性科莫多龙正游荡在海滩上。科莫多龙通过同时迈出对角的前后肢往前移动，头颈随着步伐左右摇摆，牵拉着厚皮下结实的骨骼肌，强有力的龙爪深深地刺入沙地，所及之处一片狼藉。它们吐着像蛇一样的信子，嗅着空气中的味道，唾液长长地垂在下颚。这垂涎三尺的姿态将任何与之四目相对的生物都映照成了食物，在我和史前怪兽逐渐缩短的距离中，我也从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这层属性。

海滩上的科莫多龙

米格尔先跳下了船，随即两名手持龙叉的当地向导迎了上来，其中一人紧紧盯着海滩上的龙，米格尔伸手拉我下船。海滩上的科莫多龙并未对我们的造访表现出任何兴趣，其中最大的一头昂着头，伏在海滩上，从阳光和沙滩中吸收热量来提高自身的体温。它体长接近3米，静止不动，就像一块石头，甚至看不到呼吸的迹象。

科莫多龙是冷血动物，自身无法制造热量，靠从外界吸取热量来调节体温

科莫多龙在20世纪10年代初被荷兰水手第一次目击，当那些从风浪中死里逃生的水手满怀慰藉地登上这方“庇护港湾”时，一定看到过此时我眼前的场景，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对这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恶龙一无所知。时至今日，即便我带着相关知识面对科莫多龙，这种生物的原始和硕大也令我震惊，我实在无法想象那些荷兰水手在第一次见到这种生物时的惊愕，大概正如迈克尔·克莱顿在小说《侏罗纪公园》中写道：对于如人之类的哺乳动物来说，爬行动物有着一种莫可名状的异端气息。难怪人类讨厌爬行动物。那种死寂、冷酷和步伐都完全不对劲。处在短吻鳄或其他大型爬行动物中，人会觉察到这全然是另一种生物，感觉身处于另一个世界，这是一个已从地球上消失的世界。

科莫多龙局部。它视力一般，白天活跃。科莫多龙拥有非常敏锐的嗅觉，可以在一公里外嗅到腐肉的味道

侏罗纪公园，每一个来过科莫多国家公园的人都会有这样的印象，但科莫多龙绝非恐龙。它既不是恐龙的后裔，外形也跟恐龙截然不同。作为世界上最大的蜥蜴，科莫多龙巨大的体型往往被认为是岛屿效应造成的后果，福斯特在1964年提出岛屿效应一说，即若动物漂流到岛屿上繁衍，小型动物会由于缺少天敌而大型化，如象龟、巨鼠等；而大型动物却会小型化，如加里曼丹岛的侏儒象、弗洛勒斯岛的霍比特人等。科莫多龙在岛屿上所向披靡，占岛为王，正是岛屿效应大型化的结果。但纵观科莫多龙的进化史，得出的却是反向的结论——1500万年前，澳大利亚大陆板块与东南亚板块碰撞，栖息于澳大利亚的古巨蜥（Megalania）由此进入印尼群岛并扩张至东帝汶。约400万年前，在印尼群岛上的古巨蜥进化成了如今的科莫多龙。古巨蜥身长达7米，体重超过600公斤，与之相比，科莫多龙（吉尼斯记录最大的科莫多龙体长3.13米，体重91公斤）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因此，有科学家猜测，科莫多龙的进化方向恰恰是岛屿小型化的结果。但无论真正的事实如何，科莫多龙都是当之无愧的蜥蜴之王。树冠上不断有凤头鹦鹉（Cacatua）飞出，发出聒噪的嘎嘎声——那才是恐龙。鸟类才是恐龙的后裔。一有机会，科莫多龙就会捕杀鸟类。科莫多龙绝非恐龙，它们猎杀恐龙。

岛上的凤头鹦鹉

我在三位向导的掩护或者更确切地说，监视之下，进入林卡岛。我走在两位当地向导中间，米格尔与我并行，“你对爬行动物的狂热令我担心。”西班牙人脸上挂着忧虑的笑容。从位于食物链中间位置的采撷者到十万年前智人崛起使得人类一跃而居于食物链顶端，那些被冷血爬行动物追杀的记忆似乎还深植于智人的基因中，这也许就是人为何天生惧怕蜥蜴、蛇等爬行动物的原因，作为智人中的一员，这层记忆也会在我面对冷血动物时唤起感官上的不适，但同时我又被这仿佛置身于时间之外的异形深深吸引。“它们真的很漂亮不是吗？”我笑道。海滩上几头帝汶鹿茫然地看着我们，它们就站在离科莫多龙几米远的地方，我曾在科莫多岛上亲眼看到一条雌性科莫多龙杀死了一头鹿，鹿在遭到科莫多龙袭击时，居然莽撞地迎面而上，去踩踏掠食者，最终沦为猎物。在这里，莽撞会招来杀戮。耳边响起米格尔的提醒。

帝汶鹿，科莫多龙的猎物之一

进入岛内才明白为什么米格尔称林卡岛才是真正的科莫多岛。这座198平方公里的小岛是科莫多国家公园中，科莫多龙密度最大的岛。

林卡岛的入口

5-8月是科莫多龙交配的季节，此时雄性荷尔蒙的味道会让雌科莫多龙躲藏起来，岛屿随处可见雄性科莫多龙，在原始野性的驱使下，体型彪壮的雄性科莫多龙一改往日的懒散，四处寻觅。我踩着向导的脚印沿着山坡往上爬，前方向导突然示意我们停下脚步，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一头成年雄性科莫多龙正伏在上方土坡上。它高昂着头，拦在我们的去路之间。蜥蜴之王的威仪在那昂首挺胸的姿态中展露无遗。

1911年，一名美国飞行员驾驶一架小型飞机，在低空飞越岛屿上空时，发现了这种怪兽。在100多年间，这座开阔的蛮荒岛一直以开放的姿态接纳所有造访者，她从不因视角是俯视、平视或仰视而改变其本质，这是一片不被其余世界了解的土地，她将阳光、沙滩、海洋、森林四大世间最令人向往的元素组合在一起，却造就了世界上最荒凉可怖的失落世界。而科莫多龙，无论造访者带着好奇、恐惧或是敬畏，它都丝毫不在意，但对于那些斗胆靠近它的人，它会在须臾间让他们意识到那些关于它的传说，至少有一部分是真实的。“那些生物有7米长，它们身体硕大，嘴里喷着火。这火能将人烧伤，故无法继续追踪观察……”登岛的荷兰水手们在航海报告中写道。自此，关于一种来自地狱，口吐烈焰、会飞的恶龙的传言播散开来。科莫多龙奔跑起来时速可达20公里每小时，在2019年对新加坡动物园一头病死的科莫多龙解剖中科学家得知龙的下颚分布着两个毒腺，毒腺能分泌富含抗凝血剂的毒蛋白，这无疑为因长期食腐而充满细菌的口腔又增一重致命武器。迅猛的速度和能在咬伤处产生灼痛感的毒素就是这传说中恶龙的翅膀和烈焰。而死亡，能扼杀这一切由想象力产生的浪漫主义。毒素迅速降低伤者血压，使之肌肉麻痹，流血不止科莫多龙并没有电影场景中跟踪等待的耐心，它会迫不及待地用锋利的牙齿从尚在呻吟的猎物身上撕下最新鲜的肉。我走在三位向导形成的三角形阵营中间，慢慢地登上山坡，绕过了那头龙。它仍旧岿然不动，令人难以捉摸。

Loh Buaya露营地为这座蛮荒岛增添了几分文明的气息，炒面、炸蔬菜和啤酒在2小时险象环生的徒步后嚼起来格外可口。我跟工作人员提出想去洗手间，随后一名女工作人员手持龙叉为我引路。营地的洗手间是专门为游客修建的，简陋却出奇地干净。那些水龙头，木门以及门上的把手都印刻着文明的痕迹，触碰间让人倍感亲切。正当我准备推开门，走出洗手间时，我突然听到女工作人员用憋足的英语喊道“不要开门！不要开门！”可手先于大脑做出了动作，门开了，一个黑影横在面前，粗糙的皮肤上面布满了褐色的点状鳞纹，伴随而来的是低沉的嘶嘶声。定睛一看，一头2米长的科莫多龙正趴在水槽前，那分叉的龙信伸缩着，它在喝水。我胸腔一热，重重地关上了门。那嘶嘶声顿时消失了，科莫多龙拥有极其灵敏的嗅觉和感知能力，它一定觉察到了这个空间里除了它，还藏着其他生物——食物。我不敢开门窥探， 连贴在门上听的勇气也没有，文明和蛮荒只被一道脆弱的木门隔开，而此时这道木门的厚度或许正好丈量生与死的距离。现代文明的入侵往往带着目空一切的傲慢，但当它自不量力地闯入时间之外的未知世界时，就如同这道木门一样不堪一击。“嘎咔！”头顶上一只大壁虎（gecko）大叫起来，吓了我一激灵，门外传来米格尔叫我的声音，我慢慢打开门，科莫多龙不见了。

Loh Buaya露营地游荡着多头科莫多龙，在此小憩需要格外小心

游荡在洗手间的科莫多龙

我们沿着崎岖的山路继续往上攀爬，我那小小的突发事件成为下午行程中最快乐的谈资。向导们的笑声在这片土地上显得格格不入。零星的大树上不断传来绿皇鸠警觉的咕咕声，偶见长尾猕猴穿梭于树影之间，与我们目光相对时，便龇牙咧嘴地怪叫着，消失在树丛中。

岛上栖息着多种鸟类，这是绿皇鸠

华莱士卷尾

米格尔帮我用相机对准一棵高树，镜头里树的枝干上正栖息一只小蜥蜴。它通体黑色，皮肤上点缀着亮黄色的斑点——一只小科莫多龙。科莫多龙在9月产卵，一次多达20枚。经历7-8个月的孵化期，小科莫多龙在次年4月、一年中昆虫最繁盛的时节出壳。一旦被孵化出壳，小科莫多龙会以最快的速度爬向树枝高处，成年科莫多龙会吃掉同类包括自己的幼崽。小科莫多龙将在树上栖息1-2年之久，以树上的昆虫为食。这只一个月大的小科莫多龙将在接下来的8-9年间增大到现有体型的千余倍，从羸弱的小蜥蜴变成吞噬一切的史前巨兽。

树上生活的小科莫多龙，一出生就面临被父母吞噬的危险，绝大部分小科莫多龙都无法活到成年

林卡岛的海拔不高，但登顶后站在山巅却有一种高处不胜寒。苍茫的植被恣意生长，将整片海岛覆盖，沿着山麓向海滩蔓延，在与海的交汇处形成更加浓密的红树林。幽深的弗洛勒斯海平静的假象之下暗流涌动，退潮流和漩涡在海面之下形成令全世界水手胆寒的乱流。阳光刺破厚重的云层为岛屿的浓墨重彩再施上一层粉黛，那只不过是死亡的妆容。这里既是充溢着生命的土地，又是没有生命的土地，是所有风尘仆仆的过去和明天。

傍晚的林卡岛

一名当地向导蹲下身来，在地上捡起一块灰白色的块状物，用手捏碎，里面出现了一个黑色的钩状物——龙爪。我认出来了，那是科莫多龙的粪便，那条龙生吞了自己的同类！向导说了一句当地语，随即手持龙叉，径直小跑往前，我们留在原地。10分钟后向导返回，挥着手让我们跟上。我想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幕，至今回忆起来依然觉得不真实：两头雄性科莫多龙正在一片草地上剧烈地搏斗。当我到达现场时，两头龙已经结束对峙，它们张开大嘴，互相顶咬着，喉咙里发出像蛇一样的嘶嘶声。其中一头龙用硕大的头部压向对手，后者毫无畏惧，它灵活地转身，挥动着鞭子一样强壮的尾巴重击袭击者头部，趁对方躲闪的瞬间猛冲上去，以相同的方式压在对方头上。科莫多龙咬合力只有约39牛顿，但拥有强壮的颈部。被压制的科莫多龙用前肢猛地撑起身体，挣脱对手的同时，转身正面对手，不断发出暴怒的嘶嘶声。两头科莫多龙同时对冲，前爪互相推顶着，伺机咬向对方头部，在这样的对峙中，两头科莫多龙竟然完全站了起来！近3米高的两头科莫多龙站在我们面前，史前巨兽的力量和暴虐完全展露，两头龙像摔角手用锋利的前爪推击着对方，伺机咬向对方身体的任何部位。

5-8月是科莫多龙的交配季，雄性科莫多龙之间的打斗非常常见

“真是太壮观了！”米格尔自说自话。直到我们离开，龙之战也没有分出胜负，在原始生物性的驱动下，两头龙沉浸在无尽的对峙中。打赢战争，获得交配权，繁殖，吃掉幼崽，大自然以最生猛的方式创造了这个天然的侏罗纪公园，它经受住了时间和进化的沧海桑田，以异样的方式存在于时间之外，但一切又合乎情理，顺应自然。作为世界上最原始的动物，科莫多龙残忍、凶猛、毫无感情，在本能的驱动下会食腐，自相残杀，有人说这种动物是贪婪的象征，殊不知虽然科莫多龙能吞下占自身体重80%的猎物，但它一个月只进食一次。比起因自身贪欲、虚荣偷猎科莫多龙的人类，科莫多龙不过是一种无辜的动物而已。如今科莫多国家公园内只有科莫多岛、林卡岛和莫堂岛三个岛屿存在科莫多龙，总数不超过6000头。由于偷猎日益猖獗，印尼政府甚至一度打算在2020年关闭整个科莫多国家公园。回头看看那两头激战中的科莫多龙，它们因进化出了控制血液凝结的基因而对同类的毒液免疫，除了捕猎之外，那布满细菌唾液和毒蛋白双重生化武器就是完成消灭偷猎者的糟心差事的，至于锋利的牙齿和龙爪那样堂皇的武器，则是为体面的对手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