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2月23日 星期一

用爱情掩盖自己的平庸

上大学时,一位新加坡同学问我,我们以为的爱情多大程度上是由青春偶像剧“养成”的?我们以为送玫瑰是表达爱情,这是源自我们的内心,还是偶像剧的影响,抑或商家的怂恿?


他把我问住了,但是我确实想起读书的时候,我们似乎期盼的都是轰轰烈烈、惊世骇俗的爱情,女生过生日时,男生会抱来一只半人高的泰迪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送给她;运动会结束,女生会给心仪的男生递上矿泉水,然后羞涩地用毛巾揩去他额头上的汗,等待围观的同学爆发出一声惊叹的“呦”。这是马尔克斯笔下所谓的浪漫爱情,也是言情小说和青春偶像剧喜欢大做文章的桥段,然而,这种浪漫之爱似乎一开始就蕴藏着多重危机。


《霍乱时期的爱情》中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对费尔明娜·达萨一见钟情的那一年,弗洛伦蒂诺22岁,费尔明娜13岁;他是个卑微的电报员,她则是有钱人家的独生女。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每天看着她们(费尔明娜和她的姑妈)来回经过4次,星期日还有一次看着她们从教堂走出来的机会。只要能看见自己心爱的姑娘,他就心满意足了。慢慢地,他将她理想化,把一些不可能存在的美德和想象中的情感全都附加于她。两个星期后,除了她,他已经什么都不想了……浪漫爱情的发生首先在于将爱情对象浪漫化。法国作家司汤达写过一个故事,一位年轻的旅客对旅途中遇到的一位美丽的夫人产生了如痴如狂的感情,而这位夫人浑然不知,等到有人告诉她,她才恍然大悟。可惜的是,她并不爱他,所以为了消除他的单相思,她带了一根小树枝给他。这不是普通的小树枝——矿工把掉了叶子的树枝放到废盐井里,等过上几个月,树枝就结了一层晶莹剔透的盐分子晶体。这位夫人假装若无其事地说:“你看,这树枝看起来像宝石那般珍贵,实际上不过是结了一层盐分子。”


司汤达认为,陷入爱情的人看到的彼此都是结晶的树枝。弗洛伦蒂诺和费尔明娜也不例外,他把她奉为自己的“花冠女神”,而她对他的了解实际上仅限于他是电报员和他会拉小提琴,却将他视作可以共享人生的“秘密情人”。命运的残酷就在于,短暂的激情(表演带给人的新鲜感)过后,树枝上的结晶体剥落,树枝就会现出原来的模样。


那年,费尔明娜17岁,她从父亲手中接过管理家务的大权,成为这家的女主人。她第一次独自去鱼龙混杂的市场上采买食物和日用品,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成长和世界的五彩斑斓。


突然,一个晴天霹雳将她定在了那里。在她背后,嘈杂之中一个唯有她能够听见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这可不是花冠女神该来的地方。”


她回过头,在距离自己的双眼两拃远的地方,她看见了他那冰冷的眼睛、青紫色的面庞和因爱情的恐惧而变得僵硬的双唇。他离她那么近,就像在子时弥撒躁动的人群中看到他的那次一样。但与那时不同,此刻她没有感受到爱情的震撼,而是坠入了失望的深渊。在那一瞬间,她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对自己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她惊慌地自问,怎么会如此残酷地让那样一个幻影在自己的心间占据了那么长的时间。她只想出了一句话:“我的上帝啊!这个可怜的人!”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冲她笑了笑,试图对她说点什么,想跟她一起走,但她挥了挥手,把他从自己的生活中抹掉了。


我们常听到一种说法,叫“爱上爱情”,意思是爱上的不是对方,而是对方的存在给了你借口,让你可以付出或收获感情,而年轻时候的浪漫爱情都有一个特征,即需要众目睽睽的仪式感,或者说充满着表演性,陷入爱情的双方在不知疲倦地饰演着男女主角,以“吃瓜群众”的羡慕忌妒恨来肯定自己的演技。


费尔明娜的父亲在一怒之下,用枪指着弗洛伦蒂诺,弗洛伦蒂诺没有半点儿畏惧,说:“你朝我开枪吧。没有什么比为爱而死更光荣的了。”这多像话剧舞台上的一句台词!


荣膺2011年英国布克奖的小说《终结的感觉》前半部分记载的是主人公托尼的中学时光。有一次晨会,校长宣布了一条沉痛的消息,理科六年级的罗布森于前一个周末离开了人世。由于校方没有给出死因,校园里小道消息蔓延,说是罗布森弄大了女朋友的肚子,在阁楼上吊自杀,尸体两天后才被发现。


罗布森的死引起了托尼和他的死党的愤怒,愤怒缘于忌妒,他们忌妒这个其貌不扬、默默无闻的同学竟然有女友,而且因为自杀而显得与众不同。借助这个视点看年轻时候的浪漫之爱——我们在反复加强的仪式感之中把自己也浪漫化了,因为有爱的人,或者因为有人爱,自己得以成为旁人关注的焦点,成为特别的人,而我们很可能只是用爱情来遮掩自己平凡甚至平庸的事实。


(摘自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文学经典怎么读》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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