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灵散文——朝太阳升起的方向飞翔(上)
莫干山画廊(2)
譬如,法国大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第一次我就只能读三十页,重新来第二次能读一百五十页,后来也就能把安德烈•莫罗亚所写的序,罗大冈写的译本代序,徐继曾编译的《普鲁斯特年谱》,最后慢慢把《在斯万家那边》、《在少女们身边》以及《盖尔芒特家那边》耐着性子读通顺。直今,我并没有把这部书从头读完。
《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我每年会读一次,当年还没有授权版,我在李舟工作的图书馆借出来,然后忘了还,害小端被扣工资。后来戴冰送了我一套。几年后也被耗子侵害,并弄得破损了。又去省新华书店买回马尔克斯、福克纳、肖洛霍夫、帕斯捷尔纳克、卡尔维诺的全套。伊凡•克里玛、艾丽丝•门罗买得到的译本我读过八遍。
于是,我现身说法劝老朋友胡涛多读杂书。二十年来,他好像特别喜欢《百年孤独》,开头关于马孔多那一段都能背。我也好为人师,冒充老叫雀,拿读书的话来常劝胡门弟子刘畅、李霞、申哲奇和我的学生杨政录、张官远,包括留学佛罗伦萨的饶成我都一律劝……就这样,我们一群人在迷宫般的一间紧挨一间画廊慢条斯理走了过去。在某个画廊里头因为气氛过于安静了,自己的情绪受到感染,也非得屏息敛气、轻手轻脚不可。
好像,连大口呼吸都会对艺术本身不敬。
就在个画廊门口,一个身材瘦骨嶙峋的高个子年轻艺术家脚步声音啪嗒啪嗒双手动作敏捷地奔跑出来,水泥地上他的黑影子飞快缩短,忽而又拉得老长老长。房子里有个粗声哑气的声音大声喊了句什么,又在门边伸出只手和一张戴眼镜的脸,手上、眉毛边,连拴的围腰上都有彩色油膏。而那人早走远了,没听到也不会回答。这个半秃顶画家头缩了回去。
我看见高个子走到这条路的尽头,站住几秒钟,把个像仓库的涂着现代主义线条的铁门(哐哐哐)拉开两尺宽(其实,我并没有听到那种金属或轴承跟轨道相互磨擦的任何声音,是由我想像出来的。太阳的余辉在开着一朵粉红色酒杯大花的墙头上好像出现一连串晕圈)钻进去。
对面,高矮差别不大,同样壮实,脸上像是害皮肤病,连大鼻头都感染了的我估计是北欧人(我判断不出年龄,你可以觉得是青年,也可以看成中年)从我们身旁经过。两人说着我听不懂的话。男的不停掉过头来。女的脸上长的是雀斑还是痘痘呢?
一群艺术生模样的少男少女像花蝴蝶那样迎面过来。一个穿牛仔衣和牛仔裤的帅小伙差点儿连墙壁上都会留下脚板印,荷尔蒙过盛。我以为他当场就会跳抽筋舞。尖下巴女孩抓牢了他的胳膊。他们当真张开翅膀,于是,稍不留神就可能会飞升上了蓝天。
“脚踩那片片云朵。”
“他们像高脚彩鹮发出带鼻音的咕哝声音。”
“更像是一小群大黄蜂。”
在花花世界中找准自己的位置,尤其需要那种忠诚。这地方还当真像是一条蝴蝶谷。
“我们也曾经年轻过呀!”
在一瞬间,我不知道怎么会忽然想起了二十五年前我初识读艺术系和中文系的胡涛、顾雪涛、郭飞、唐明昆、马丽们的情形,他们在民院读书恰同学少年的澎湃与飞扬,图书馆半师半友的李舟的才情,他们那些人熬更守夜从不晓得疲倦的初恋,刘华胜对朋友的绝对忠诚,以及我那时候初出茅庐的疯疯癫癫和痴狂。而当初最露才华的郭飞现在早已作古。也许是怪我身体糟透了,我回忆起了阿水不停敲打架子鼓和他拼命地注射杜冷丁,我心脏颤抖,他并缠着我硬要去第十中学找作家谢挺借钱不遇,鼻涕、泪水全部涂抹在我的脸上、手上这些往事。结果,他去新加坡前一星期死了。我回忆起张青、刘时伶美妙的歌声,而当演出结束以后我们去合群路吃消夜。以息峰笔会为标志的古夜郎新生代成员正式亮相贵州文坛。我想起崇拜杰克逊和博尔赫斯的戴冰登上舞台自弹自唱,那些全是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小说家自己作词作曲。想起诗人外加打小时候起肺就出血听他说吐起来就会有小半盆的彭澎聊起他的家乡阴底,还想或者他就应该离开阴底,那地方会不会阳光少,亏得他爸是个了不起的草药师。现在问彭澎会说好了。大家谈最多的还是普定那个青年作家,可惜死早了;想起戴冰绘声绘色说蒙萌遇鬼的故事。后来因工作关系与孙波接触较多的戴冰(市作协主席)、杨打铁(《山花》高级编审、政协委员)绝对不会想到他们的第一次接触是在百花山我家(那天恰是我三十岁生日),这句话是胡涛想当然的原话,我只好回答说我并不清楚。因为我在朋友们中常提起打铁的善良,我原话是,等老了,她就是我们贵州的冰心奶奶,几乎所有人都跑到书房门边去,想偷看她长成什么样子。她已经发表《远望博格达》,小说集《麦桔垛》获骏马文学奖,这是中国最重要的文学奖之一。然而那时候三岁的可儿不知道发什么脾气,几乎脱得一丝不挂,时至今日戴冰都还拿来摆谈。我儿子突然哭了。我不小心伤感起来。
“对不熟悉的那些人和事,”我感叹说,“真的不能只看外表。”
“你是对这些画廊和展出的画不喜欢吗?”胡涛车头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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