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60岁大爷,写下中国人审美力救亡计划
“审美力”是最近几年流行起来的一个新词,
木心说:没有审美力是绝症,知识也救不了。
吴冠中说:文盲不多,美盲很多,
而美盲的危害比文盲更甚。
痛感于周遭环境一次次遭遇的“土味审美”,
不断有人发问:中国式审美为何如此可怕?
中国人丧失审美力了吗?
我们怎样才能“审美救国”?
曾成德
2012年,哈佛毕业的曾成德
联合另外五位设计、教育界的专家,
在台湾地区发起美感教育课程推广计划。
七年后,美感课的老师从6人增加到700多人,
全台湾的孩子们开始了解:
美并非只和艺术专业有关,
它理应存在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之中。
我们采访了曾成德和他的同事蔡紫德老师。
在曾成德看来,美感不仅是好看与否的问题,
它是基盘建设,代表着秩序和文明,
就像捷运之于台北,高铁之于大陆。
“美不止是一个单独的事物,
它是一个美好的我和他人的关系,
是一个更美好的社会。”
撰文 刘杨、白汶平
每个经历过应试教育的学生都会羡慕这样的美感课堂:老师不会经常“生病”、感兴趣的内容不会被跳过、时间不会被无聊的临摹和死板的赏析占据。
你可以带着最爱的零食、薯片来上课。老师会带领你观察它们各自的形状:圆形、方形、螺旋……你凭喜好把食物排列组合出自己想要的意象,然后,再吃掉它。
你可以改造千篇一律的校服,第一步从测量自己开始。只有了解身材比例,才能决定上衣下摆要不要扎进裤子、裤腿要不要卷起来露出脚踝。
它发生在台湾地区。2012年,台湾交通大学人文社会学院院长曾成德和另外五位来自教育、设计等领域的学者、专家一起,发起了“美感教育课程推广计划”,研究审美如何从娃娃抓起。
2014年,他们的计划正式进入教育体制,这一年也被定义为台湾地区的“美感教育元年”。
美感教育核心教师:(左起)凌天、蔡紫德、曾成德、刘惠媛、林静娟、张基义
最早,执行这一计划的只有六位老师。他们把美感教育抽象出色彩、质感、比例、构成、结构、构造六个主题。
每个主题如何授课没有一定之规,大多数时候都因地制宜,就地取材。
色彩可以来自食物、天空和海洋,结构可以来自桌椅板凳,也可以来自建筑。
学生自己动手做纸模体会力与美的平衡,桌椅、校服都是上课的媒材。
甚至课堂也不一定非要设在学校里。例如实地探访“康青龙”(台北三条老街的首字组合)地区,观察老建筑的设计。
或者去海边野餐,孩子们自己动手制作食物,处理食材时的块、丝、片,就对应了构成概念中的点、线、面,如何搭配得赏心悦目,要费一番功夫。
推广最先在中学教育中展开。中学是青春期的开始,学生在这个阶段萌发希望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的想法,追求个性,渴望能够得到他人的承认和喜欢。
在曾成德看来,这是介入美感教育最好的时候:“因为自己爱美,希望别人也喜欢美美的自己,是一个开发同理心最好的时候。”
因此,他们的美感课也不回避对外表美的关注,化妆、服装搭配就是课堂上常常讨论的话题
七八年来,他们的队伍已经由6位创始人,发展到700多位老师,把美感的种子带到台湾地区各个角落。
“经过短短四五年奋起直追,我们已经几乎跟芬兰同步”
——专访曾成德
Q:最早您是怎么投入到美感教育计划里来的?
A:我原来在大学里是念建筑,到了美国继续念建筑,在哈佛拿了硕士学位。整个美感教育计划实际上一开始是我在哈佛的学长汉宝德先生的想法。
他在40年前,1970年代中期,就希望推动台湾地区的美感教育。那个时候他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说法,叫“美感教育救国论”。他指出,“国民普遍美感水平过低,影响到一般国家的发展”。
那个时候,全台湾的人都认为当务之急是发展经济,应该科学教育先行,就让他先去成立科学博物馆,推动科学教育,等到人民富足了以后,也许再来谈美。
发展了20多年之后,台湾地区已经成为”亚洲四小龙“之一了。可是汉宝德从来没有忘记他的审美救国理想。差不多十年前,他号召了一批人,包括我、张基义、刘慧媛,就是我们现在一起做事的这批人,一起想办法落实美感教育。
摄影师:张国耀
Q:推行美感教育计划的过程顺利吗?
A:其实我们是从“曲线救国”开始。1990年代,汉宝德先在台南成立了台南艺术学院(今台南艺术大学),那个时候我在东海大学,后来又到交通大学,只是从旁襄助。
2000、2002年左右,我们开始想办法把美感教育落实在社会里。一开始在各处建立了社会教育馆,后来改称生活美学馆,作为我们“生活美学运动”的基地,推动一般台湾民众对于审美的感知和体验。
直到八年前。2012年左右,我们决定落实到正式的教育体制中。我们实际上是从0开始,到现在有700多位老师。每一个老师,都根据当时当地的具体情况,开发出自己的特殊课程。在美感教育计划的官网上,被记录下来的课程和案例已经超过500例。
在推广的过程中,我们特别注意吸取世界上美感教育做得比较好的国家的经验。今年,芬兰教育局的代表访问台湾,发现我们的美感教育推广已经几乎跟他们同步。
Q:全球现在有哪些国家在推行美感教育?
A:我认为我们看得最清楚的就是北欧地区,尤其是芬兰和丹麦。芬兰过去几年一直在推动“无课纲计划”,美感教育变成一个跨领域的学程,以问题为本,来驱动人们对现象的综合理解。
另外一个就是丹麦。丹麦的美感教育已经落实了将近100年。我们可以看到其成果如何在它的设计文化中呈现出来。
在东亚,日本推动美感教育的成就也非常明显。他们其实是从明治维新就开始奠定美感落实在生活中的各种可能性。不同的季节要吃不同的食物,不同的环境要做出对生活不同的回应。
韩国就更清楚,他们进入的是文化创意产业,文化创意产业能够发展的根基,其实就是落实在从小学一直到中学的美感教育。所以我们可以看到韩流如何借助这一基础,席卷世界。
在华语地区,特别还可以感觉到改变的是新加坡。新加坡因为是一个弹丸之地,当年最注重的是商业、金融,然而,从2005年左右开始,新加坡的教育部决定把有关艺术美感设计的事情落实在他们的教育体系里,由此带来了近十年的重大改革。
Q:美感教育能够产生效果,最重要的是什么?
A:15年前我们就在推广生活美学,所以一开始我们就很清楚地知道,美感教育是必须通过生活去触发的。生活中有什么事情值得我们注意?怎样使我们的社会变得更美好?
比如在在澎湖县西屿岛的西屿中学,林雪倩老师带领学生观察当地的风景,鼓励他们用文字描绘出自己的感受,再把这种感受抽象成色卡画下来。
西屿的落霞是荷包蛋破掉的颜色,海水和天空的蓝呈现从深邃到清澈渐变。
这些学生也许离家后就难得再回来看看,但美感课上的这些色彩会作为他们的家乡记忆,永远留存在脑海里。而这也体现了美感教育的价值之一:文化认同。
澎湖的孩子们,画下的家乡的色彩
Q:上美感课,和上普通的艺术课有什么不一样?
A:在我们的美感课中,艺术课绝对是基础。但是我们不是纯粹的艺术教育。艺术家提出问题,我们除了问问题之外,也注重如何解决问题,这就涉及到设计层面。
比如说,设计一个住宅,住在这个房子里的是几个人?早上洗不洗澡,喝不喝咖啡?怎么让生活里充满了咖啡的香气?充满光影的美?我们在乎的,不仅仅是一个房子的事情,而是生活的美。
接下来,我们马上要启动下一个五年计划。我们希望能够更多地跟美术馆合作,让学生们不止看到挂在美术馆里墙上的画,也能看到打开美术馆的白盒子之外、整个社会环境里面的这种美。
Q:您期待美感教育的普及,能够给我们的社会带来怎样的改变?
A:1990年代的台湾地区和现在有一个非常大的不同,我们有了捷运,捷运使得台湾人学会了排队。高铁也是类似,给大陆带来了改变。在这些改变当中,我们发现了一个所谓的基盘建设,美感教育就是一个基盘建设。
所以美会变成社会里的一个动力,使一个人意识到自己跟环境的联结,跟文化的联结,跟地球的联结。既在乎自己怎么样更好、更美,也希望旁边的人、喜欢自己的人也能够变得更好、更美。让整个华人世界达到一个美的设计的境界。
“低美感社会”是必经之路
事实上,中国大陆对美感教育的推崇,开始得并不算晚,甚至曾经非常领先。早在20世纪初,蔡元培就曾经提出过“美育”的概念。
一开始,蔡元培就没有把美局限在外观层面,而是指出:“美育是最重要、最基础的人生观教育。”为了推行这一理念,蔡元培在北大亲自开设过美育课。在他之后,朱光潜、宗白华等美学大家也都撰文讨论过美感教育。
很可惜的是,在中国后来几十年的社会变革中,一直都崇尚注重实用理性用而忽视美学的教育传统。语数外、理化生被叫做“主课”,而美术、音乐是地位远远次之的“副课”。
这样的价值取向影响深远,反映在社会生活的各个细节中,以至于“土味审美”一时成了大众主流。
2014年4月,《新周刊》提出“低美感社会“的概念,尖锐地指出当下时代具有“审美匮乏症”,并总结了十大表现,奇葩建筑、悬浮剧、网红脸、伪古风等等都被列在其中。
去年,吉林大学李晓教授在毕业典礼上演讲时,犀利地指出:“今天,走在世界上任何地方,判断一个人是否是中国人的标准,基本上就是服饰与行为。相对于其他亚洲人,中国人的服装搭配比如衣裤、鞋帽、鞋袜等的搭配基本是不合体的,远远一看便知道是中国人。”
然而,或许我们不必对中国现下的“审美匮乏症”感到绝望。在社会转型期间,固有的标准被冲击,新的规则尚未建立,人们都是摸索着前进。提升国民审美,从来就是一条曲折的道路。
我们认为品味最优雅的法国人,曾经“相当粗鄙”。1789年法国大革命失败,他们自己反思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国民审美力的低下。
席勒在《审美教育书简》中不止一次地提到:“不是粗野,就是懒散,这是人类堕落的两个极端。”他提出,为了整个社会的福祉,“为了解决实生经验中的政治问题,我们必须走审美的道路,因为我们是通过美走向自由的。”
直到19世纪中期,英国人仍旧深陷“山寨审美”当中。1851年伦敦举行了第一届世界博览会,当年许多被人引以为傲的展品都非常粗陋,更要命的是“不搭”:铸铁的蒸汽机体上刻了哥特式的纹样,金属椅子上画了个油漆画,缝纫机上加了一个丘比特造型。
这使得英国的知识分子们大受刺激,批判这些工业革命带来的新产品是“趣味最恶劣的、 丑陋和不协调的奇想“。
”工艺美术运动“由此兴起,其中一个重要的举措就是加强公立学校的图画课教学,提高国民审美力从此成为英国国策,绵延半个世纪。
19世纪下半叶英国工艺美术运动,新的装饰美学兴起
大西洋彼岸的美国也奋起直追。1870年代,麻省通过了图画法案,在超过五万人口的市镇对成年男女及儿童实施强制性的图画教育。
100多年后的2007年,全美50个州中,有47个州设立了关于艺术教育的强制规定,40个州把艺术纳入了高中生的毕业考核。
在中国大陆,改变也在酝酿和发生。年轻人在自下而上表达对提升审美的渴望。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的走红路径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部精致的纪录片在央视播出后,经由90后、00后聚集的B站发酵,才成为全网爆款,弹幕里都是对高级美的赞叹:“这才叫温文尔雅、芝兰玉树……”
中国古建筑雕花墙面
这两年,《见字如面》、《诗词大会》这样安安静静没有噱头的综艺也开始越来越受到观众的青睐。
今年9月,央视综艺《时尚大师》推出第二季,“小鲜肉”王俊凯等嘉宾带领观众了解中国传统的色彩文化,了解“祖传的高级感”。
越来越多的中国年轻人,主动开始注意自己的外表和谈吐。《2019中国女性自信报告》指出,90%以上的中国女性受访者被问到时,都表示“美商”(Beauty Quotient,简称BQ)重要,她们提升“美商”的首选就是衣着和化妆打扮,其次是读书。
而《2017中国人时尚生活审美报告》指出,中国男性对自己形象的审美要求也在不断增长,在美妆消费方面,男女消费金额的差距已经从2014年的26.6元减少到了2017年的13.7元。
正如专家所说,“审美是一种尊严意识,是一种自我尊重也是对别人的尊重。”
前不久,黄磊的女儿黄多多染一头紫发,上了微博热搜。黄多多虽然还是小学生,但是她就读于私立学校,可以自由打耳洞、戴首饰。
从其父母的微博分享中可以观察到,学校教育鼓励她自己写剧本、设计舞台服装、制作节日贺卡……
尽管现阶段不是每个孩子都能拥有这样的教育环境,但展示和探讨本身就已经具有启发式的意义。
“低美感社会”或许是我们发展的必经之路,重要的是,我们能够意识到问题,未来做得越来越好。
世界各国审美教育现状
1、芬兰
芬兰的学校里,三分之一的课程都是艺术科目。在基础教育阶段,艺术课程就是必修,与传统的学术课程具有相等地位。
芬兰教育部门专门就艺术教育单独发行了《基础教育中一般和高级艺术教育国家教学大纲》,最新一版于2018年8月开始实施践行。
在这份教学大纲里,明确规定了九门必修的艺术课:建筑、视觉艺术、手工、传媒艺术、音乐、文学艺术、杂技艺术,以及舞蹈、戏剧。其中,音乐、视觉艺术和工艺美术是核心科目,贯穿整个教学过程。
2、匈牙利
匈牙利以音乐教育闻名,从幼儿园开始,音乐训练就一直是基础课程的一部分。常规学校里,每周都有两次音乐课,音乐学校里,每天都有音乐课。
匈牙利人相信,音乐和数学、自然科学有着直接的内在的联系,学习音乐有助于发展完整的人格。
3、法国
法国所有的幼儿园都把美术教育看成教育的根本,80%以上的幼儿课程都和美术有关。
此外,按照法国文化部和教育部的规定,每一片区域,都必须建立一所音乐学院,一座音乐剧院和一个组织策划音乐活动的服务机构。
现在,艺术是法国所有学校教育的必修课。《艺术教育法》规定从幼儿园到大学都要有艺术相关课程,课程内容涉及音乐、美术、戏剧、舞蹈、摄影、电影、建筑等。
4、新加坡
新加坡的小学只上半天课,剩下的时间全部留给课外活动。每个学生必须至少参加一项兴趣小组,这种社团并不是小打小闹,学校会帮助他们邀请高级别的艺术家作为指导老师参与其中。
在学校之外,新加坡政府定期拨款,对城市建筑物进行冲洗、粉刷,使整个城市呈现出明亮的美感。官方也乐于大力兴建艺术场馆、举办文化展览,使得对美的感受和追求成为全民可参与的活动。
5、日本
1930年代,日本“民艺之父”柳宗悦开始着手收集、整理传统民间技艺,亲自创办日本民艺馆。
其后半个世纪,制陶、做瓷、造纸、上漆、染织、雕刻等日本民间工艺得到制度化保护。1980年代,辨识度极高的“日式设计”已经形成。在世界建筑、设计、时尚等各个领域,都涌现了一批日本人的名字。
日本文化中有个著名的词叫“小确幸”,最早来源于村上春树1986年的著作《朗格汉岛的午后》。他写道:打开抽屉看到整齐摆放着被折叠成圆柱形的内裤,感受到了琐碎而实在的幸福。
这个小细节透露了日本和欧美完全不同的美感需求。和北欧的自由平等不同,日本人强调秩序感,并且对审美的要求从幼儿园就已经开始。
部分影像素材由风景映画创作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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