莞香与莞草 东莞发家宝(叶曙明)
作者 叶曙明
老一辈莞人常说,东莞有三宝:咸榄、陈皮和莞草。这可能是卖咸榄和陈皮的商人编出来的,咸榄和陈皮虽然有名,但无论历史、名气、市场规模和对民生的影响,都远远不及这三宝——莞盐、莞香与莞草。
莞盐暂且按下不表,先说说莞香与莞草。
一
莞香
莞香树,学名白木香。古人把“沉檀龙麝”,尊为四大名香,而沉香居四香之首,莞香就是沉香的一种,被誉为“香之君子”。在坊间,上等莞香还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女儿香”。相传当年东莞的香农把土沉香采回村后,由村里未出阁的女孩负责勾丝清理工作。她们经常会将上好香块的棱角削下来,偷藏于亵衣之内,有好事者便出高价收购,在市场上出售,深得文人雅士、公子哥儿喜爱,久而久之,便有了“女儿香”这名字了。
莞香树
也有人说,“女儿香”源自清康熙年间,有一位老香农终年辛勤种香,他的女儿每天为他烧水送饭,老香农对女儿爱如掌珠,年年把最好的牙香收藏起来,留给她作嫁妆。后来,女儿远嫁他乡,每天清晨都点燃牙香,寄托对父亲的思念之情。牙香一燃,全村皆香,村民闻香而来,都被她的孝行所感动,从此,莞香中的上品牙香“女儿香”之名,便不胫而走,传遍四乡。
这些如诗如歌的传说,令“女儿香”在人们的心目中,愈显名贵。明末风流才子冒辟疆在《影梅庵忆语》一文中,回忆他与秦淮名妓董小宛缠绵悱恻的爱情,亦言及“女儿香”的来历,他写道:“又东莞以女儿香为绝品,盖土人拣香,皆用少女。女子先藏最佳大块,暗易油粉,好事者复从油粉担中易出。余曾得数块于汪友处,姬(董小宛)最珍之。”这段奇情故事,为“女儿香”平添一缕香艳的色彩,民国年间的东莞诗人张萼华曾写过一首《女儿香》的诗:
兽炉烟袅净无尘,
焚到牙香气自春。
红袖添来宜伴读,
绿窗绕处最宜神。
谈心喜共同盟友,
炙手偏怜困热人。
万种情丝萦缕缕,
好教香火证前因。
莞香树是唐代从交趾(今越南北部与广西南部)移植过来的,宋时已普遍种植。据《广东新语》说:“莞香,以金钗脑所产为良,地其狭,仅十余亩。其香种至十年已绝佳,虽白木与生结同。他所产者在昔以马蹄冈,今则以金桔岭为第一,次则近南仙村、鸡翅岭、白石岭、梅林、百花洞、牛眠、石乡诸处,至劣者乌泥坑。然金桔岭岁出精香仅数斤,某家有精香多寡,人皆知之。”由此可见,莞香的优劣,不在种植方式,而在土壤。土壤适合则香优,土壤不适则香劣。
古人说:“高山峻原,不生草木;松柏之地,其土不肥。”有些植物,土地愈瘠薄它愈生长。交趾的香树之所以能在东莞落地生根,成为别处无可替代的特产,与东莞某些地区砂石硗确的土质,是分不开的。
1919年的东莞
然而,光有土壤还不够,更重要的是与人分不开。民国的《东莞县志》说:“莞香,先辨土宜,土宜正者。白石岭、鸡翅岭、百花洞、牛眼石诸处亦不失为正;若乌泥坑、寮步则斯下矣。”寮步的土壤,似乎并不是最适宜种植莞香树的,但寮步的香市,却天下闻名,与广州的花市、罗浮的药市、廉州(前属广东)的珠市并称“广东四大名市”。
莞香在蒙元时期已经赫赫有名,最初的香市在茶山。上等白木香,贵若珍宝,元大德《南海志》说:“其价与银等,今东莞县茶园人盛种之,客旅多贩焉。”莞香的身价也节节攀高,甚至成为贡品。
虽然史籍没有记载,莞香是从何时开始进贡皇宫,但在清雍正六年(1728年)至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之间的《贡折》《贡档》中,先后出现了十批次东莞进香的记录,其中有“东莞悠远香结朝珠”和“东莞天然香山”等贡品。“天然香山”这四个字,很能引发人们的遐想,想象着它的模样,大概是用莞香木制成的精致物品。
民国时期的东莞
莞香也曾遭遇过“象齿焚身”的悲惨命运。雍正初年,有一位地方官因为求购莞香精品,大索不获,一怒之下,竟杖杀了十几名里役,毁掉了大批莞香树,以致香农与莞商损失惨重,莞香生产一蹶不振。这个酷吏,很可能就是为朝廷准备贡品,搜刮不到,便迁怒于莞商。
莞香最大的市场在民间。市面上早就有“一两香等于一两银”的说法,一点也不夸张。《广东新语》里记载:“当莞香盛时,岁售逾数万金……莞人多以香起家,其为香箱者数十家,藉以为业。”屈大均还对当时生产者、商人与消费者的比例,作了具体说明:“种香之人一,而鬻香之人十,爇香之人且千百。”许多莞商因而成为巨富。
随着节变岁迁,寮步香市的名气愈来愈大,形成了一个蒸蒸日盛的莞香集散地,街上商铺成行成市,香木囤积如山。如果撑船从寮步水过,烟水之湄,香气郁勃氲氤,芬芳悠扬,令人沉醉。每年的冬月与腊月,都是莞香的销售旺季。
一船一船的莞香,从寒溪河顺流而下,辗转运至屯门,明万历元年(1573年)以前,香港是东莞的属地。香船在香埗头(今九龙尖沙咀)泊岸,再换船运至香港仔与鸭脷洲之间的石排湾,换大眼鸡船,运到广州,再转往江浙等地,远至京师,甚至销往南洋和阿拉伯地区。
1928年的天堂围车站,
影像由Weissenbruch, Arnold (Mr)拍摄
寮步有一条牙香街,几十年前,依然是个非常热闹的香市,现在却再也难觅香踪,只剩下一个街名,在历史的长河中,仍散发着幽幽的暗香。2007年,寮步香市被列入广东省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2014年,寮步香市和大岭山镇的莞香制作技艺,双双列入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
与东莞有名的特产如盐、糖、水草等相比,莞香,被赋予了特殊的文化内涵。许多人认为,香不仅是一种物质,更是一种精神的东西。无论是炮制、配伍、焚燃,都能体现一种中华民族的文化气质。当我们在绘有缠枝牡丹的瓷熏炉中,点上一炉“女儿香”;用晶亮如雪的瓷杯,斟上一杯热腾腾的香茶;让青花瓷盆里的睡莲,在如雾的香气中缓缓开放;我们的精神世界,仿佛也在这宁静之中,得到净化。
1929年的东莞普济医院
二
莞草
莞草,又名水莎草、三棱草,东莞人叫它做水草、咸草,生长在咸淡水交汇之处。道滘、厚街、虎门、莞城、望牛墩一带的滩涂,昔日都覆盖着大片的水草。考古学家在东莞东城区柏洲边出土两千多年前的战国墓砖上,发现有清晰的席纹,工整细致;而在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一号墓中出土的座席,考古学家所作的说明是:“莞席,以麻线为经,莞草为纬编成,素娟包缘。”这与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所说:“汉文帝以莞蒲为席。”在时间上是吻合的,即莞席在汉代已受到帝王家的青睐。
如果说,汉文帝所用的莞蒲席子,是否东莞所进,难以考证,那么,南北朝刘宋时期(420—479年)的《起居注》所载“广州刺史韦朗作白莞席三百二十领”,则是货真价实的东莞席子了。
塘厦镇田心村的放牛娃
明代末年,为了逃避满清八旗的铁骑,大量北方难民,拖儿带女,涌入岭南;桂王也带着大批臣官宫眷,逃亡到肇庆,对席子的需求激增,带动郁南连滩的草织业空前兴旺。
清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前后,连滩的草织技术传到东莞,被心灵手巧的莞人所吸收,编织出精美的白连席、宁波席和红绿席。莞席之中,芥黄席以其制作精良,花样新颖,深受市场喜爱,当年的东莞人结婚,买两张“皇后席”作为嫁娶的必备品,已成为习俗。明代进士、东莞诗人卢祥也尝赋诗《莞席》赞叹:
菀彼莞草,其色芃芃。
厥土之宜,南海之东。
菀彼莞草,芃芃其色。
不蔓不枝,宜之为席。
菀彼莞草,寒暑攸宜。
长舒不卷,君子安之。
由于东莞地理位置优越,获取市场信息方便快捷,在销售上往往抢得先机,所以很快就超越了连滩。连滩的草田,从来没有超过300亩,而东莞为了满足愈来愈大的市场需求,从清代中期以后,就开始在上下石角围、三屯乡一带,积极开展人工种植水草,扩张草田面积,从而奠定了东莞作为岭南草席之乡的地位。《广东新语》里形容,“东莞人多以莞席为业”。鸦片战争以后,莞席已毫无悬念地取代了连席的市场地位。
莞草
海路一经打开,莞商马上就瞄准国际市场了。清道光年间(1821—1850年),东莞已出现专营莞席出口的洋庄。清咸丰年间(1851—1862年),仅厚街就有几十家莞席洋庄铺,联栈、质栈、东栈、端记、万全栈。厚街的席馆更是鳞次栉比,家家户户都在编织草席。挑草的挑草,染草的染草,行绠的行绠,晾晒的晾晒,拍席的拍席,一片繁忙热闹的景象。
草席需要先把水草加工成穿鼻绳,再织成地席,由于厚街的席子产量太大,穿鼻绳应付不过来,在道滘就有专门为厚街席馆加工穿鼻绳的商铺,在地方史籍中留下了黄祥记和国顺这些店号。后来,太平镇、道滘乡、莞城镇、石龙镇、望联乡等,都加入到莞草编织业中。
东莞的草织品,可分为六大类:水草类,草绳类,草辫类,绳席类,辫席类,草席类。产品绝大部分是供应国际市场的。水草类主要销往日本、新加坡、暹罗和南洋各地;草绳类主要市场在德国汉堡、英国伦敦、利物浦和美洲、澳洲各地;草辫类则以荷兰和美洲为主;绳席类以英国伦敦、利物浦、荷兰、澳洲悉尼、墨尔本等地为主;辫席类主要销往美国、英国等地;草席类的色床席主要销往印度、泰国、印尼及南洋各地,而地席则主要销往欧洲、美洲、澳洲及阿拉伯地区。
东莞展览馆里的编草席蜡像
清同治年间(1862—1875年),由于南洋橡胶业兴起,需要大量扭草扎橡胶,莞商得到这一市场信息后,立即组织生产扭草,出口南洋,获利甚丰。1897年,美国政府决定从6月开始征收地席税,这个消息一传出,海外商人纷纷赶在6月之前,抢购地席,订单像潮水般涌来,莞商捕捉住这转瞬即逝的时机,大赚了一笔,创下地席出口一个难以复制的神话。
据香港草商尹良记估算,清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至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间,每年运到香港的莞草产品,计有街市草1.8万担,扭草2.5万担,日本草3.2万担。另有香港草织经纪纷记估算,在大清最后几年(即1911年前几年),莞席每年出口约15万包。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莞草的生产与出口,攀升至历史高峰。草田面积不断扩大,达到2.6万亩,莞草年产量达35万担,莞席每年出口约18万包。
可惜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欧洲市场一夜之间完全停滞,而运往美洲、澳洲和南洋的海运成本暴增,种种不利因素,导致莞草产品销路急剧萎缩。莞商并不泄气,抱着从头再来的创业之心,备尝艰苦,努力开拓,战后销路有所回升,但偏又遇上国内政治动荡,战乱频仍,复苏之路,颠踬难行。
在两千多年的时光中,花开花谢,浪奔浪流,莞草的编织工艺,也经历了几兴几衰的生命周期。直到1980年代,一方面由于东莞实行“引淡驱咸”工程,水草种植面积大幅减少,而另一方面,由于塑料制品的兴起和人们生活方式的改变,莞席和各种莞草编织品,终于逐步淡出市场。到今天,许多年轻人已不知莞席为何物。1998年,厚街筹办村史展览,人们找遍了厚街各村,连半根莞草也没找到。
千载余情,回望来路,真让人有拍遍栏杆之慨。2007年,厚街镇莞草编制技艺,列入东莞市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目录之中,希望留住这段绵长的记忆。也有企业开始重新种植莞草,希望把这项文化遗产传承下去。
(图片来自网络)
读本号文章,品岭南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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