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在我们国家困难的时候投了资，挺好的”

米白色调的历史古都雅典是最多国际旅人进入西方文化起源地希腊的第一站。

在雅典国际机场行李提领处与市中心的机场巴士终点站，地产商买下连绵成片的广告位，印上醒目的微信二维码，以中英双语写下投资与移民希腊的诸多优惠，其中不无掺杂“水份”的噱头。

“有需要买房移民吗？可以加我的微信”，刚开始学中文的20多岁棕发女孩“雅典娜”在游人如织的旧城区，把简体中文广告折页塞给了我，她手写的“雅”字少了一竖。

希腊雅典／东方IC

今年初夏，我来到西方文明起源地古都雅典，为中国私营企业家调研后危机时期的希腊投资机会。近年中希两国经济交流益发亲近，中远海运控股的比雷埃夫斯港成为中国在欧与海外港口投资的标志性案例。我想知道，作为全球化后进梯队的中国资本来到这个欧洲资本主义发达国家后，两者产生了什么交互作用。外界所描绘的“没有炮艇的新殖民主义”、“希腊港口成为北京对欧杠杆”等地缘政治演绎，在本地常民眼中又是如何。

“中国在我们国家困难时，购买国债，投资我们的企业与地产，挺好的。我们是个需要投资的国家”，从党政高层、中小企业主到基层打工族，不下十个希腊本地人这样对我说。

由中国央企中远海运控股与经营的比雷埃夫斯港／东方IC

“我们需要投资”是希腊全民共识。希腊在债务危机之中失去了四分之一经济规模，总人口的6%（逾60万人）必须移民谋生。去年，希腊刚走出近八年半、为期三轮的欧盟委员会、欧洲央行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的三方纾困计划，拿回财政自主权。

今年七月，传统右翼政党“新民主”在国会大选获绝对多数席次，终结了希腊由新兴小党结盟执政的十年。新总理米佐塔基斯上台后，取消了国会的暑假，加速审议减税等经济改革法案，并且批准中远海运在希腊第一大港大部分的投资计划。11月初，米佐塔基斯亲赴上海进口博览会。隔周，希中两国领导人于雅典再会，双方签署16项合作协议，内容涵盖农业贸易、能源、金融、犯罪打击等领域。

2019年11月5日，希腊总理基里亚科斯-米佐塔基斯出席上海第二届中国国际进口博览会／东方IC

实际上，近年已经落实的中国对希投资，大部分仍是由中国国有企业进行，集中在基础设施、房地产、能源等少数几个部门。世界说所采访的希腊本地商界领袖纷纷指出，复星、华为这类直接投资希腊公司甚或设立本地研发中心的民营中企数量仍有提升空间。

希腊外交部中国投资顾问莫萨斯（Dimitris Moursas）对世界说表示，在他看来，中国在希腊的实际投资额与希腊在中国的投资额相比，目前仍然是“不相称的”。取决于不同的计算方式与统计机构，过去七年，中对希的投资额是120亿至190亿美元，希腊对中国（包括中国香港）的投资额则为180亿美元，另外还有众多希腊船东公司对中国造船厂的投资与订单。他认为，中国投资者可以被鼓励在更多领域进行投资，如创新和技术部门、初创企业、农业等。

“量小质精”

位处欧亚之间，与中国同样重视“关系”的希腊拥有全欧最高比例的中小型企业，且其中大多为家族企业。“量小质精”、重视可持续性与长期回报是希腊民营产业的特色。

希腊的民营企业图景比多数欧洲国家更加“碎片化”。据欧盟执行委员会调查，希腊中小微企业占该国企业的数量、雇员人数、生产附加价值的比率，都高于欧盟均值。阿尔巴商学院讲师科姆色利斯（Alexis Komselis）向世界说解释，这种商业环境是因为希腊错过了西欧的工业革命，未曾出现过庞大“为别人打工”的中产阶级，每个人都想自己当老板。

希腊第二大涂料企业Vitex是典型的家族企业，第二代与第三代的雅尼迪斯家族成员仍紧密参与公司运营／余佩桦

（希腊第二大涂料企业Vitex是典型的家族企业，第二代与第三代的雅尼迪斯家族成员仍紧密参与公司运营，年过七旬的雅尼迪斯集团董事会主席Constantine N. Yannidis（中）以公司从不借贷也从未发生罢工为豪）

多名希腊商界领袖告诉世界说，在“后危机”时期的希腊，旅游业、农业与食品业、航运业是他们最为推荐的外资民营企业投资与合作的领域。

“生态多样性”是让希腊人引以为豪的财富，希腊超过三分之二的土地是未开发的荒原。这些自然馈赠滋养醇厚的野花蜂蜜，口味随季节而有差异，希腊葡萄酒与橄榄油等少量生产的高品质农产品也在利基市场中闻名。希腊本土最大蜂蜜品牌“阿提卡”（Attiki）所有者披塔-查扎披（Alexandra Pitta-Chazapi）自豪地告诉世界说，有1400种野花和药用植物只有在希腊能找到。

希腊经济史上从未实现大规模的工业化。传统上，希腊农村人们的世界中心就是他们的家庭，以及他们持有的一小块土地，年复一年地生产少量的高品质产品。

希腊最大蜂蜜品牌“阿提卡”的第二代经营者披塔-查扎披／余佩桦

（当年因父亲猝逝，希腊最大蜂蜜品牌“阿提卡”的第二代经营者披塔-查扎披一从高中毕业就接下家业，如今仍与女儿共同经营公司，她在陈列家族企业历史照片、历代产品与奖章的会议室接受世界说采访。）

“我们永远不会成为（大量生产与出口农产品的）智利”，希腊企业投资贸易促进局主席史特吉乌利斯（Grigoris Stergioulis）告诉世界说，不少中小家族企业仍缺乏控制质量与扩大生产的技术，这里有中希企业合作的空间。

出身自120多年历史的酒庄世家的吉尔－雅尼酒庄（Kir-Yianni）共同所有者米哈利斯‧博塔利斯（Mihalis Boutaris）对世界说介绍，整个希腊有1200多个酒庄，即使是最大规模的酒庄，在希腊本地的市占率可能也不超过10%。希腊酒庄小而精，不大量生产与出口，希腊农业与食品业整体亦是如此。

史特吉乌利斯认为，中国企业跟希腊企业“合资”经营农产品生意，以中国中高档客群为出口市场、最大化生产，会是较为可行的方法。

希腊企业投资贸易促进局主席兼CEO格里格里斯·史特吉乌利斯／东方IC

希腊旅游业历史上得益于丰沛自然与文史资源，在债务危机之中逐渐跃升为希腊经济的主要驱动力。2018年，希腊旅游业增长率为6.9% ，是国民经济增长率的3.5倍，旅游业贡献了四分之一的工作机会（相当于98.6万个工作岗位）。

希腊酒店商会主席瓦西利克斯（Alexandros Vassilikos）对世界说介绍，目前，旅游业的直接和间接收入占全国GDP的25%，这对欧洲国家来说是非常高的，希腊公共舆论之中，“投资旅游业”已经成为优先事项；据最新统计，希腊境内有9875家酒店，超过九成酒店是家族经营的小型与微型企业，每个希腊酒店的平均规模是43个房间，七成酒店的客房数少于50个。

比雷埃夫斯客运码头游客／视觉中国

瓦西利克斯说，这样的行业条件对于外国投资者而言，积极的一面是希腊的旅游业仍未大规模“工业化”，业主与从业人员依然十分“好客”（hospitable），这对于产品与终端顾客都是有利的；但另一方面，因为大部分的酒店规模都很小，外国投资者要引入新技术与打入市场会较为困难。

瓦西利克斯认为，“后危机”时期的希腊需要重新思考其旅游产品，希腊注定得离开过去数十年仰赖“海洋与阳光”的旅游发展模式，朝向更为专业化、不受“淡旺季”摆布的旅游形式。希腊需要更多旅游业的基础设施，这意指会展中心、高尔夫球场、游艇停靠站等，可以导引顾客需求、创造新市场的设施。

Vassili G. Apostolopoulos／余佩桦

（希腊企业家协会主席、雅典医疗集团第二代家族经营者暨首席执行官Vassili G. Apostolopoulos告诉世界说，旅游是希腊的头号产业，房地产、能源、基础设施也有许多发展空间；对他的企业而言，最头疼的是政府支付款项的削减与低效。）

希腊在2013年推出与房地产投资挂钩的“黄金签证”计划，成为近年来有意从事海外资产与身份规划中国人的关注焦点之一。该计划规定，非欧盟国籍公民只要在希腊购买价值超过25万欧元的不动产，其本人、配偶、直系亲属与后裔，即可申请5年期、可重复更新的希腊居留许可证；许可证持有者也可以多次出入申根区国家，每180天逗留不超过90天。除此之外，从事有助希腊国家发展的实业投资者，亦可申请此类居留许可。中国人是这项计划最大申请获批的群体（截至今年6月4日，占总人数65%）。

阿尔德马尔度假村（Aldemar Resorts）第二代经营者与执行董事亚历山德罗斯‧安格洛普洛斯（Alexandros Angelopoulos）告诉世界说，对于购买希腊房产的业主，不一定需要自住，也可以借用在希腊游客之中颇受欢迎的短期租赁平台“爱彼迎”（Airbnb），把房子租出去。七月底，新政府发言人斯特利奥斯 · 佩萨斯（Stelios Petsas）称，今年旅游旺季结束后，希腊将出台一个涉及短期租赁市场的新监管框架。

希腊药妆家族企业Frezyderm工厂 / Frezyderm提供

（希腊药妆家族企业Frezyderm公司主席暨首席执行官John Anastasiou认为，中希企业可以运用各自特长，探索在第三国市场的合作。）

全球最大船东国

除了背靠自然资源的农业与旅游业，拥有数千小岛、五分之一国土是岛屿的希腊，更是全球最大的船东国家。比雷埃夫斯工商联合会主席柯尔奇第斯说，对有意投资希腊的中国企业而言，“所有与航运相关的活动，都是非常有利可图和有吸引力的”。

不同于中小商户所撑起的旅游业和农产行业，希腊航运行业中有一些极为庞大的船东家族，他们掌握了许多资产与交易，通过结盟与联姻把行业秘密守在小圈子里，家族之间的关系常让外界摸不着头绪。现任希腊爱奥尼亚大学教授的航运史学家哈尔拉福提斯（Gelina Harlaftis）写道，“希腊人”这个文化身份，依然是进入世界上极具影响力的希裔航运商人和船东“非正式俱乐部”的保证。

比雷埃夫斯港／东方IC

全球为数不多的船舶系统解决方案提供商之一“普利斯马电子”（Prisma Electronics SA）常务董事克里斯托斯‧乔达姆利斯（Christos Giordamlis）告诉世界说，作为约有80名雇员的中型企业，与希腊船东与船舶管理公司打交道，最大的困难是“接近客户”，意指要出现在这些公司分布于全球的航运中心，如希腊雅典、新加坡、中国香港、美国、北欧等。

“当这些地方出了点事情时，公司人员必须在那里”，如此才能了解客户在数字转型过程中面临的挑战以及需求，让公司成为生态系统与决策过程的一部份。航运市场是开放的，但同时也是复杂而垂直一体化的，这之中有很多进入壁垒，“全世界大约有四万多艘远洋船只，但这只是一个数字”。

“普利斯马电子”常务董事克里斯托斯‧乔达姆利斯／余佩桦

希腊爱琴大学航运系两名专家八月发表的论文指出，据其统计，比雷埃夫斯“航运集群”有3273个企业，其中最多从事船舶管理与运营公司，占总数的29.7％，其次是零部件与海事设备公司，占总数约13.8%，海事服务公司与船舶经纪公司各占6%至8%。其中，大部分公司属于中小型企业。

鲜为国人所知的是，希腊并不只是个盼望外国投资的“小国”。早在中国国企、私企与个人投资者广泛注意到希腊之前，希腊船东早已经来到中国船坞下造船订单，为当时仍在萌芽之中的中国航运业产业链提供重要的投资、融资与技术。

希腊人博塔利斯／余佩桦

（希腊人在中国的投资不限于造船业。出身古老酒庄世家的博塔利斯是把希腊葡萄酒引进中国的第一人，现为中国永久居民的他曾跑遍数十个中国城市推介酒品，调研土壤与气候，最后选择在甘肃天水投资建立葡萄园）

“另类”欧洲

当西欧争论加严审查外国投资、是否对中国技术提高戒心，位处欧盟“边疆”的希腊却成为拥抱中国的“另类”欧洲国家。在过去十年间，在以德国为首的欧盟大国、美国与希腊因为救助条件而频生龃龉的背景下，希腊与中国政府之间的关系显得亦发紧密。

中国政府多次提出购买希腊国债，在希腊赢得了好名声，希腊则成为近年中国与欧洲国家开展合作最坚实的“桥头堡”之一。2016年7月，希腊反对欧盟通过南海争端联合声明，另外两个反对国是匈牙利和克罗地亚。 2018年8月，中国与希腊政府签署共建一带一路合作谅解备忘录，希腊成为全欧洲第一个与中国签署一带一路合作文件的欧盟发达经济体成员。2019年4月，希腊首度加入中国与中东欧国家之间的合作机制“17+1”平台。

雅典市中心的“宪法广场”与国会／余佩桦

两国政府间外交与经济合作升温的同时，希腊的民调数字也有所反映，希腊人对中国的好感度在欧盟名列前茅。欧盟委员会2018年调查结果显示，2018年10月至11月间，希腊受访者对中国持正面看法的比率53%，在欧盟28国之中位列第五，且比率与排名较上一年有所上升。

研究“中国在希形象”的普拉门‧汤契夫（Plamen Tonchev）等希腊国际经济关系研究院专家的报告指出，近年来希腊人对中国人的好感是由“期望”所驱动，而不是建立在坚实的基础上－－曾经自豪作为文明古国后人的希腊人因为经济危机而经历了“失落的十年”，再加上2015年开始的叙利亚难民危机、以及越来越“好斗”的邻国土耳其，使得希腊人感到忧郁、寂寞而且被欧洲所“抛弃”。

带着大把资金前来、同样以悠久历史闻名的中国，成为希腊人投射期望的目标，期待中国能帮助改善国家财务状况，成为对抗欧洲债权人的潜在伙伴。

同份报告指出，这种“由期望驱动”好感的可持续性，将取决于投资承诺的落实。宣传与杜撰中希文明之间的亲近是没有用的，有意义与可见的投资、大规模工作机会的创造，才能保持中国的良好形象。

从船东家族投款兴建的“斯塔夫罗斯‧尼亚科斯基金会文化中心”瞭望雅典／余佩桦

放眼全球，对大型外国投资的疑虑不外乎采购与用工本地化不足、移民改变本地社区生态、影响政治议程等，但这些顾虑很大程度也源自于东道国本身的法律框架与民情。我想知道，中远海运做“对”了什么，以致于如今许多希腊人对这项投资的反应颇为正面？这样“好感”的持续又取决于什么？

瓦西利克斯说，“人们渴望看到发展，人们渴望看到更多的就业机会。”过去几年，综观希腊各大投资与私有化项目，要么举步维艰、要么毫无进展，相较之下，中远海运在比港的投资已经启动，做得比原本经营港口的公部门好，因而人们对这项投资以及其来源国有较为积极的看法。

“其实，街上并不常见到中国人，对吗？只要他们给了钱，就好，”本科学农业、因为经济危机而开起出租车的32岁北希腊人丹尼尔耸耸肩说。（文/余佩桦 发自希腊雅典 责编/张希蓓）

（世界说朱逸蕾、张艺欧、金书沁、财新实习研究员Patrick Hughes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