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22日 星期五

空谷足音:听贺小珠回忆父亲贺友直

作者:刘悦

空谷足音:听贺小珠回忆父亲贺友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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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谷足音:听贺小珠回忆父亲贺友直

空谷足音:

听贺小珠回忆父亲贺友直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本文约4855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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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谷足音:听贺小珠回忆父亲贺友直

连环画诞生于20世纪初的上海。上世纪50年代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的连环画创作队伍国内首屈一指,其中不乏顶尖的一流画家,涌现了一大批经典之作。到了1960年代,连环画减产,大批画家退出行业。1970年代初,少量连环画作品重新问世。1980年代初,连环画蓬勃复兴,国内年均出版连环画约2000种,单本印量10万册。1985年之后,连环画销量大幅下降。1991年,连环画出版仅几百万册。时至今日,连环画这种形式几乎已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或以收藏品的形式出现。

贺友直的作品以其自悟的中西合璧线描以及场景调度、总体构图、细节安排见长。其生平、艺术成就和做人风骨,在朱国荣所著《白描民间悲欢情(贺友直)》一书中有准确、细致的记载。而这次能够现场聆听贺友直二女儿贺小珠女士的讲述,交流内心感受,令我们有了更多感想。

拙笔且录散金碎玉,未能尽述贺老风采,仅以此寄上对贺老的敬意和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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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友直一手拿画笔,一手拿放大镜,坚持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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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友直连环画:搬家忆事

话不多规矩多的严父

贺老极喜欢京剧,爱喝酒的他经常在家放戏曲唱段,边小酌边听戏,跟着唱上几句。为了搞懂一部戏,甚至买了套《京剧大戏考》,碰到不知道的事情就去查清楚。“爹爹就是有这个习惯,随便什么事情都要弄明白,哪怕有个字不认识,他都会查字典搞清楚。”

贺小珠接着说:“以前人美社文体活动很活跃的,打乒乓、跳舞、唱戏的都有。记得‘文革’前,他们搞过一次演出,演《空城计》,爹爹演城楼下扫街的老叟。他普通话不好,要念白就会露出宁波腔,怎么办呢?两个老叟嘛,该爹爹念白的时候,他就动动嘴,实际是另一位在发声……就为了过过戏瘾,他穿上戏服、戴上胡子很认真的,他们这辈人大多有京剧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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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友直喜欢京剧,图为他与同事一起演出的剧照及亲笔撰写的照片说明,居中矮的那位是贺友直

贺友直做事一丝不苟,从不敷衍含糊,在家是个严父,子女看见他都怕。贺小珠说:“那时候我们年纪小,爹爹呢总板着脸,话不多规矩多。但现在回想,其实他是很关心我们,很细致的。”

有一阵,贺小珠想学书法,贺老就用他的元书纸对折做成本子,再用鸭嘴笔比着卡纸,仔细地划了中楷大小的格子,还拿出自己珍藏的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拓本,让小珠坐在他的写字台前,用他的笔墨和砚台学习临帖。“要知道以前他根本不让我们碰他写字台东西的!”贺小珠告诉我们,东墙上的那幅《心经》就是她亲手抄写的。原来如此,严师出高徒,没有这样的父亲,哪来这样一手好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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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友直手稿“贞节牌坊”,选自《贺友直自说自画》(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下同

曾获(西)柏林国际电影节最佳短片银熊奖、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美术片奖的水墨动画片《鹬蚌相争》(1983年)的美术设计、知名画家陆汝浩也曾跟随贺老学习作画。上课时贺友直非常严格,下课之后师徒二人却其乐融融,时隔多年,陆汝浩回忆道:“1962年,老师(贺友直)为鲁迅纪念馆创作作品,拿了稿费之后请我吃了一顿红烧兔肉,真真正正的人间美味啊!让我至今念念不忘。”

为昂古莱姆市“绘制地砖”

1980年代,贺老受聘于中央美术学院年画、连环画专业,担任7年兼职教授带研究生。他联系自己的艺术实践,在文艺理论方面的思考达到了了不起的深度,论述文章不仅指导了连环画的创作,而且对每一位画画人的创作都有启发意义,堪称国内最权威高等美术学府里教授连环画的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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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友直创作连环画的写字台

1990年代,贺老应邀到新加坡南洋美术专业学院讲学,讲学非常成功。其间,新加坡美术界盛情邀请他为双林寺(当时新加坡唯一列入国家古迹的佛教寺院)作画,年已七旬的贺老,耗时3年创作了12幅大型双钩设色壁画,用他最拿手的“画故事”的形式描绘双林寺的由来和建成。后来时任新加坡总理的吴作栋参加了寺庙的开光仪式。当地美术界盛赞贺友直先生留给新加坡一批国宝级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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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仅五六平方米的小屋就是贺友直的工作室

2000年,贺友直在法国昂古莱姆市(该市可谓漫画界的“好莱坞”,一年一度的昂古莱姆国际漫画节,是欧洲最大、资格最老的漫画展)访问授课。当地图像学院院长说,现代漫画大多依赖电脑,学画画的年轻人对手绘越来越不重视,希望贺老能够多传授一些基本功。还特地提醒他,法国的青年比较自由散漫,如果课听不下去,就会拔腿走人。

开课第一天,来听课的学生很多,贺友直开讲之前,先拿起马克笔,寥寥几笔画出了自己的头像。当他回过头来看学生的反应时,只见他们一个个都瞪着眼睛看傻了。于是之后的课场场满座,贺友直边讲边画,学生们心服口服,深深爱上了这位来自中国的老艺术家。讲课期间,当地还举办了贺友直的“册页回顾展”和“上海旧百业”两个展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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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友直连环画:一流的作者

昂古莱姆市为了表彰他在艺术交流上作的贡献,特别授予荣誉市民证书,法国国家连环画和图像中心也给予他一个最高荣誉,约请他绘制一块地砖,永久嵌入该中心门前的广场上。根据惯例,只有在该领域取得卓著成就,并在国际上为自己国家做出过重要贡献的艺术家才能获得这个荣誉。贺友直亲手绘制了这块地砖,并签下自己的姓名和绘制日期——贺友直2000年5月4日。因旋即回国,贺老并没有看到地砖烧制完成、嵌入广场的情形。为了了却父亲一桩心事,2003年,贺小珠专程到该地寻找这块地砖,拍下照片带给父亲。

倾其所有的捐赠

“别看爹爹板着脸,其实一点不凶,相反还很容易动感情,掉眼泪。”贺小珠接着回忆,有一次,一位朋友拿了爹爹的旧作《朝阳沟》请他签名。聊到当初为了创作这本连环画,下农村体验生活的往事,爹爹心情激动,渐渐哽咽,眼眶润湿。还有一次,我和姐姐两个人在吃饭,爹爹经过,看到姐姐头顶上有白头发,一下子触景生情,摸着她的头发心疼地说:“唉呀,我女儿都有白头发了……”一面就掉下眼泪。那个时候,姊妹俩觉得挺搞笑的,爹爹竟会为这种平常小事流泪?但贺友直内心就是这么柔软,稍有一点触动,就心潮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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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友直手稿“搬家记事”

除了怀旧、心疼的事外,贺老还有一种是自责和反思的泪水,每每提到“文革”时期,自己写过别人的大字报、在集体大字报上签过名,贺老都会垂泪。贺小珠说:“爹爹一直在想,那个时候,我怎么会这样?内心一直有负罪感,一直在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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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友直旧居里的楼梯,拾级而上就是他的家

贺友直是个苦出生的“老法人”,从在旧上海睡水门汀地板,有一餐没一餐;到有固定工作,可以用工资养家糊口;再到作品获奖,得到认可,形成自己的艺术风格;最后成名成家。虽开局不易,但渐入佳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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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环画,1938年16岁的贺友直随叔父到上海谋生

回想童年的凄苦和解放前在上海讨生活的种种艰辛,贺友直对新中国满怀感激,社会安定了,自己终于可以用己所长,勤奋工作,让一家人过上安稳日子。也许正是这份感激和平实,再加上对连环画的热爱,让贺友直在行业动荡起伏、众人放弃连环画的时候,不随波逐流,依然独自前行;在成功之后,不为名利所动,依旧清风出袖,明月入怀。

这个说来容易,做来难。多少人布衣时、落魄时,自诩不贪,什么都不要,功名富贵看通了。但是,有朝一日一旦成名成家,真的来了功名富贵摆在面前,还是照样跟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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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友直夫妇一同出门,

后面是他们住了60多年的家

如今,贺友直的连环画手稿在市场上很抢手,但他坚持把所有手稿都捐献给国家。从1990年代开始,贺老陆续的捐赠有:向上海美术馆(中华艺术宫)捐赠大批连环画原作、草稿及物品,共计2000余件,基本涵盖了毕生创作心血;向上海历史博物馆捐赠“石库门风情”系列作品手稿;向浙江美术馆捐赠 “走街穿巷忆旧事”系列作品原稿50余件,并专门创作新作——荟集代表作品中主要人物的《贺家班子》赠予该馆。

听说家乡宁波北仑区新碶街道正在抢救日益消亡的民间文化时,年届九旬的贺老拿起画笔,根据儿时记忆,于2003年底创作完成《新碶老街风情录》,并将原稿悉数捐给北仑博物馆,而后还向北仑区档案馆、图书馆、学校等单位捐赠画作、证书、资料等;2010年,位于新碶街道西塘河路的贺友直艺术馆落成开放,贺老又为该馆捐了一批画作、书籍、证件、照片、资料等……此外,他将获得的“上海文艺家终身荣誉奖”10万元奖金,捐献给母校北仑新碶小学,用于帮助贫困学生;每次回家乡,他都不忘给家乡的美术爱好者义务授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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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友直在写字台前创作

谈到贺老倾其所有、忘我式的捐赠时,贺小珠说:“爹爹那个时代的人,骨子里就认为捐赠是很自然的事情,特别是老知识分子,国家愿意接受他们的赠品,证明了他们的工作水平和价值,他们非常感激政府。对于捐赠,爹爹没有觉得是付出,而是一种得到和承认。这跟现在人的观念是不一样的。”她又接着说道:“我们全家都支持老爸的做法,老爸的东西,我们不会觉得是我们的遗产,老爸在的时候怎么做,今后我们还会照样做,一如既往把老爸想走的路继续走下去,如果国家有需要,我们一定会尽力配合支持。”

贺家真诚无私、乐于奉献的朴实家风深深感动了我们。值得一提的是,2018年,筹建中的上海中共中央秘书处机关旧址纪念馆征集展品,其女婿、革命前辈张纪恩之子张海天(贺小珠的先生)得知后,也慷慨地捐出了父亲生前使用的书籍、桌椅,以及照片、文章、材料等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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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友直连环画:捧着了一只饭碗

巨鹿路695弄煦村

顺着这个话题,我们聊到了“贺友直旧居”的事情,贺小珠表示非常关心:“我们很高兴看到《静安报》上公布‘贺友直旧居’为文化保护单位。原来中华艺术宫(上海美术馆)很欢迎我们把老爸的工作室搬过去(指把贺老的物品搬过去,还原一个工作室),而且当时市委宣传部领导还就此请艺术宫执行馆长李磊向我们家转达敬意。后来知道静安区要做‘贺友直旧居’,我们就想,如果东西都给了艺术宫,那旧居没有东西了怎么办?所以3年来,我们一直没有动屋子里的东西,原样保存到现在。如果区政府建‘旧居’需要,我们可以捐出,毕竟,这些物件是老爸用过的,他生活、工作都在这里,可以说整个浸在静安,原汁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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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友直手稿“捧着了一只饭碗“

的确,说到贺友直,是绕不开静安的。1952年贺友直考入市文化局连环画学习班,1954年进入新美术出版社,1955年新美术并入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长乐路672弄内),为了上班近一点,他搬到巨鹿路一处新式里弄房,离单位十来分钟路,一大一小两间,没有独立的煤卫,大房间约30平方米,小的5—6平方米。1955年贺家“三喜临门”,一是贺友直进了个好单位、再是乔迁新居、还有二女儿贺小珠出生。

从1955年进单位开始到逝世的那一天,贺友直生活和工作的轨迹几乎都在静安区,大部分作品也诞生于此,在中国当代美术史上留下脚印,影响波及全国乃至海外。在静安的一甲子,贺友直夫妇相濡以沫,从盛年到耄耋;五个子女从蹒跚学步到展翅离巢;屋子从刚刚够住到拥挤,再从拥挤到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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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友直和他的作品

贺老对这个住处抱有多深的感情,现在我们不得而知。只是从他成名之后、退休之后,仍然不离不弃地安心住着,可以看出他对这里无声的感情。且以贺老后来的名望和地位,完全可以在别处设个光鲜亮丽的办公室或工作室,可他却没有这样做,婉言谢绝各方盛情,自得其乐在小屋里搞创作、招待朋友、接受各方媒体采访、接待慕名而来的各地访客。这种种让人不禁联想到刘禹锡《陋室铭》中“……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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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贺友直之女贺小珠及其先生张海天回忆贺友直

贺老的家位于巨鹿路695弄煦村,贺夫人已90高龄,仍居住在此。该处现为静安区文物保护点,区政府把“贺友直名人旧居的保护和开发”列为重要工作。提到巨鹿路,顺便说点题外话。作为“上海64条永不拓宽马路之一”的巨鹿路,是一条百年老马路,始修于1907年,原名巨籁达路,1943年汪伪政权接收租界时改名钜鹿路,1966年改名巨鹿路。这条小小的马路有着大大的魅力,一直吸引众多名人出入,来来往往演绎风云故事可圈可点,若草木有情,应会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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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优雅的巨鹿路,贺友直旧居就坐落在这里

而人非草木,更应缅怀追思、效法先贤。

贺老的身影于我们渐行渐远……此刻,我们真切希望“贺友直名人旧居”能早日建成和开放,为静安文化添上精彩一笔;也由衷相信,贺老与连环画的故事会长久流传,激励启示后人。

杂志 | 新媒体编辑:王良镭

排版:王冰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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