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可能两次走进同一个teamLab

“技术是人道主义，数码的概念是扩展人性的表达”，teamLab想要用科技唤醒人们对自然和生命的思考。

我与teamLab的初次相遇，是2018年大阪的展览《水》。《水》只有一个展厅，掀开黑色幕布，海浪扑面而来。teamLab团队与以画瀑布知名的日本著名画家千住博携手合作，以葛饰北斋名作《神奈川冲浪里》为创作蓝本，在黑色墙面上，用白光勾勒线条，呈现出三维立体的海浪效果。波涛翻滚连绵不绝，音乐平和舒缓，又通过镜子和屏风的反光，看似简单的画面产生无限深远的效果。我坐在地板上，在海浪包围中冥想，出神，小小一个展厅竟呆了超过一个小时，忘记了外面的时空。

葛饰北斋笔下神奈川的浪动起来了。 （骆仪/图）

2019年3月23日上海油罐艺术中心、4月27日广州琶醍文创园区，teamLab接连在中国两大城市开展。2017年teamLab的中国首展，就分别在北京和深圳吸引到30万和40万观众。

来自东京的teamLab是眼下最灼手可热的沉浸式艺术展，从打造2015年米兰世博会日本馆开始扬名世界，每次海外开展都爆满。而东京台场的永久展《无界》（Borderless）自2018年6月开幕，每天限流7000人，到10月底入场人数已经超过90万，其中包括蜷川实花、林俊杰等名人。

teamLab的展览色彩鲜艳迷幻，自带“网红”体质，这种沉浸式、高科技的展览，在互动体验上远远抛离了传统的美术馆和博物馆，这是否代表着人类艺术展的未来？

没有终点的漫游梦境

而teamLab更为绚烂多彩的代表作当数东京台场的《无界》，足以让我迷失半天。彩蝶在我眼前飞舞，繁花绽放，花瓣飘零，竹影幽幽，青蛙从荷花中跳出，萤火虫在稻田间飞舞，瀑布飞流直下溅落在石头上，水花四射，座头鲸从我脚下游过，尾巴一摆，喷出水花……这是什么地方？这不是我的梦境，又有如梦境。我在一个又一个房间中游走，眼前景象不断变幻，回到方才经过的地方，看到的画面却不一样了。

花纹斑斓的座头鲸缓缓游过。 （骆仪/图）

《无界》以无界限、无顺序、无终点为特色，使用了520多台电脑、470台激光投影仪，在面积达1万平米馆内空间中，绘制出光影幻化的奇妙世界。博物馆占地两层楼，但《无界》到底有多少个房间？据说有超过50个，而去过的观众包括我，大概数不清楚。场馆刻意不设置方向标识和地图，让观众自由探索，在进进出出的房间中迷失。需要花多少时间才能看完？有人花了5小时仍觉得不够，还有房间没能去到。

繁花如梦境。 （骆仪/图）

由于展览作品并不是播放事先录好的影像，也不是无限循环的，而是通过电脑程式实时地不断进行描绘，作品整体不会重复过去的状态，而是受到观赏者的行为举动影响，持续不断进行变化，眼前这一瞬间的画面，错过就无法再看到第二次，这是一场没有终点的爱丽丝梦境漫游。

在“大自然”中漫游

从繁花烂漫的走廊进入大厅，一片巨大的瀑布赫然出现在眼前，这就是博物馆的镇馆之作《光子大瀑布》了！由光子形成的水流沿墙壁飞流而下，春花秋叶随之飘落，真可谓“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看到现在，你很容易认为是电脑设计的数码影像在作为屏幕的墙壁和地板上循环播放。但是，无论你在这里呆多久，你都不会看到重复的画面，所以，你眼前看到的跟官方宣传照和别人拍的照片不一样，都很正常。走到瀑布下的石头上，靠近墙壁，方才笔直落下的水流竟然在头上溅起水花，脚下踩到的水也分开再会合，就跟在真的瀑布下一模一样！展厅内遍布传感器，水流的方向随时因应观众的移动而变化。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在这里，你也不可能两次看见同一个光子瀑布，两次走进同一个teamLab展览。

在光子大瀑布下“戏水”。 （骆仪/图）

因此，《无界》所在的“森大厦数码艺术博物馆”（MORI Building DIGITAL ART MUSEUM）被称为世界上首座沉浸式艺术博物馆。所谓沉浸式，是展品和观众之间没有界限，观众沉浸其中，互动体验感强烈。

科技越来越发达，只要有网络，现代人可以永远不出门。然而，teamLab却想用高科技把你带回大自然，回忆起那些单纯的美好，花、鸟、流水、森林等自然景物就是《无界》的核心意象，呈现得如梦似真。想要数清楚《无界》出现了多少种动植物是徒劳的，除了地上跑（长）的，天上飞的，还有海里游的——当我看到那头花纹斑斓的座头鲸从我脚下缓缓游过，像小船一样庞大的身躯让我几乎发出惊叫！你甚至可以抓起画笔，给海洋生物按自己的喜好上色，放到特制的机器下扫描，你笔下的生物马上就在墙上活了起来，欢快游走。

在线条中迷失

《无界》的另一些房间与色彩烂漫、充满活力的“自然界”截然不同，它们简单又震撼。

走进一个房间，眼前一亮。点状LED光源连成一线，如珠帘般由天顶垂坠而下，直达地面，而四面墙和天花板、地面都是镜子，望向哪个方向都是无尽的线条。LED闪烁着，迅速变换着七彩光芒，如同璀璨夜空，斗转星移。置身《水晶宇宙》拍一张剪影照，若仙若幻，是社交网络上最受欢迎的teamLab照片之一。如果你事先下载了teamLab的APP，连上场馆的蓝牙，你还可以通过手势控制星星的排列和光线变化，仿佛宇宙尽在掌握。

由无限线条营造的幻境。 （骆仪/图）

细看是一盏盏LED小灯。 （骆仪/图）

我又闯进一个房间，这里空无一人，有点闷热。手一伸，空中瞬间出现交织的蓝色光柱，烟雾迷蒙，我却被红光笼罩着。我突然有些害怕，想起人被困在立方体里逃不出去的科幻片《异次元杀阵》。《蓝色空间，红色的人》是全场展览中唯一一个让我感到压抑和恐惧的房间。

喝一杯会开花的茶

赶紧逃出去，跑到二楼，《色彩斑斓群鸟环绕之空中攀爬》是一组迷宫般连接着的秋千，人站在秋千上移动，有无数种路径可以通向出口，其他人的移动也会引起秋千的动荡。鸟在飞，光在摇，秋千离地越高，晃得越厉害，我感觉自己像（笨拙的）杂技演员，紧紧握着秋千的绳索，努力不让自己掉到地上。当我终于到达出口，从秋千回到平地才发现，原来秋千没晃，是光线造成的幻觉！而我已经满身大汗，胳膊酸软。

运动后，到茶室“幻花亭”喝杯茶放松一下吧。《无界》的所有房间都是光线创造的虚拟世界，但在茶室你真的能喝到茶，有冷萃茶、柚子绿茶、绿茶、洋甘菊焙茶拿铁四种选择，均为500日元。这是个黑暗中的茶室，点茶之后，茶水中浮现出花朵，不断绽放，双手捧起茶碗，花朵散落，花瓣飞出茶碗。此时，空中出现一个轻烟缭绕的白色光圈，这是禅宗书画里的“圆相”（一笔画圆），让我联想起电影《降临》里的外星文字。这是teamLab成立以来一直致力研发在空中书写的书法，叫做“空书”。

喝茶在中国和日本文化中都有着无限丰富的意味，在日本与禅宗关系密切，teamLab用高科技打造的沉浸空间不仅让观众感到酷炫，也试图对传统文化进行令人耳目一新的诠释。凝视着虚拟的花和圆相，喝着真实的茶，什么是幻，什么是真，什么瞬间消逝，什么叫永恒？

teamLab为餐厅设计的“樱吹雪”场景。 （Sagaya餐厅供图/图）

此外，teamLab曾几次移师户外，给那些历史古迹披上炫彩新衣。2017年夏天，在佐贺的百年园林御船山乐园里举办《住着神灵的森林》展览，夜晚彩色灯光照耀下的森林更加迷幻，更容易迷失，这里面出现了“瀑布”，覆盖着青苔的石头上开出了“花”，藏着1300年佛像的洞穴里浮现出书法……2018年夏天，京都下鸭神社的森林中出现teamLab的单型发光球体，森林也被灯光点亮。而2019年2月开幕的《广岛城光之祭》，除了用彩色灯光照亮广岛城城堡以外，新增一个十分有趣的互动体验：小朋友们拿起画笔画出自己心目中的武将和古装女子，经机器扫描后，古人们“活”了过来，抓起武士刀舞动，甚至还彼此互动，仿佛一出数码光影版的大河剧。

打破边界

teamLab的作品看似酷炫，其实在视觉和体验刺激背后，有着对传统文化的深厚情结，和对艺术和人性的思考。

2000年12月，以东京大学大四学生猪子寿之为首，来自东京大学、东京工业大学的5名学生成立teamLab。这个创业公司主要进行网络开发，而艺术性制作也是设立之初便开始的。如今teamLab拥有450位科学家、工程师、建筑师、数学家、CG动画师、艺术家等全职专业人士，其中近半员工属于艺术部门，他们以「实验和创新」去进行创作，模糊了科学、技术、艺术和设计之间的边界，创作出了各种无与伦比的梦幻作品。

有些人或许有疑问，灯光秀，LED，teamLab的这些装置能称之为艺术品吗？一开始，teamLab团队自己也不这么认为，直到他们遇到了新加坡收藏家Ikkan Sanada。Sanada告诉猪子寿之：“你们就是在创造艺术。”他说，“虽然这跟传统定义的艺术作品不同，但摄影和录像刚出现时不也面临着这样的争议么？十年后，人们会意识到teamLab正在开拓一个艺术表达的新领域，那就是数码艺术。”

2011年，受艺术家村上隆邀请，teamLab在村上隆位于台北的画廊Kaikai Kiki举办首次海外个展《活着》，引起艺术界关注。但当时teamLab只把自己的作品卖了5000美元，其中一半收入分给画廊。Sanada开始担任teamLab的艺术顾问和全球代表后，他在报价后面加了个零，从此，teamLab的作品10万美元起步。尽管teamLab的展览在全世界都很受欢迎，但门票收入远远不足以支撑这么复杂和大型的项目，Sanada让teamLab身价大涨，有了更充裕的资金投入研发和创作。Sanada同时让teamLab加入Pace Gallery和Martin Browne Contemporary等重要的国际艺术组织，teamLab算是真正踏入艺术的世界了。

teamLab创始人猪子寿之在接受日本杂志《pen》采访时说道：“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边界的世界，但从前这些边界是不存在的，除了物理边界以外，更多的边界其实是由人类任意划分出来的。比如说，‘地’和‘天’被认为是独立的概念，其实它们彼此联系。”因此，teamLab想要创造一个流动的、无尽的空间。“博物馆里的艺术作品有边界，在一个梵高作品展中，《向日葵》和《星空》会被挂在各自的画框里，但观众对于两幅作品的印象和感受会在脑海里融合。而在teamLab的《无界》，艺术作品会从各自的房间跳出去，跑到别的房间，跟原本房间里的艺术作品混为一体。”猪子寿之说，创造这样的空间是他长久以来的愿望。

不仅作品和作品之间无界，作品和观众之间、观众彼此之间的边界也模糊了。“城市里人和人之间彼此隔绝的关系，现在变得延续。我们创造机会让人们反思自己和他人之间的边界。”与中国人相比，日本人的边界感更强，总是在公众场合保持安静、不给他人添麻烦，而猪子寿之却对此有所质疑。《运动森林》则是他对日本基础教育的反思，老师总是告诉学生安静坐着听讲，他认为应该鼓励孩子们动起来，在爬高爬低中认识三维世界，海马体和神经元才会得到更好发育。

“技术是人道主义，数码的概念是扩展人性的表达”，teamLab想要用科技唤醒人们对自然和生命的思考。

骆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