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16日 星期六

新加坡的乡村:妈妈追猪跑,阿嫲会爬树

母亲已认不得我她只称呼我“阿叔”把我当成收容她的隔壁邻居 失智症是一种可怕的心病如果她能少记点儿从前,多记点儿现在也许痛苦就会减少很多毕竟,上一代人的回忆大多是痛苦和悲伤妈妈从城市走入乡村母亲的童年是在俗称“赌间口”(见下)的横街窄巷中渡过,后来搬到樟宜俗称“永丰园”的一间锌板屋。这里离我家不到一公里,中间隔着一条小溪。也许是近水楼台,父母亲的婚姻就在家长的安排下轻易说成了。

(编按:早期新加坡很多地名人们都爱用俗称,而不用官方地名。所谓“赌间口”就是中国街China Street,此地毗邻新加坡河,早年许多南下华工在此务工、生活,他们的娱乐方式包括吃喝嫖赌,中国街聚集了合法经营的赌档和鸦片烟馆,因此得名“赌间口”。)母亲性格柔顺,兼且在市区长大,乡村生活对她是一种考验。嫁来李家后,就得担起照料一家的重担,还要面对陌生环境和性格强悍的家婆。很多生活的不愉快只能背后暗自流泪,甚至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回娘家,怕祖母不高兴。

(这是新加坡90年代标注的一些早年“甘榜”的地图。所谓甘榜,就是农村。蓝色星是赌间口位置,红色星是加基武吉永丰园大概位置。现在加基武吉是轻工业区,尤其机修行业较为集中,也已经通了地铁。)人在面对困境时更能发挥意志坚韧的一面。母亲先后生了四男三女,我排行第三,前面还有两个哥哥。照顾儿女的工作已让她忙得一塌糊涂,但她动手改善家里经济的努力并没停过。先是养一批小鸡,鸡长大后生鸡蛋,鸡蛋成了家里主食;逢年过节杀一只鸡,饭桌上多了很多笑声。

母亲和大哥、二哥。1951年。养鸡成功后,母亲开始养猪。不知是那个军师献计,母亲选择养几头母猪,等到母猪春情发动,“牵猪哥”的人上门配种,母猪产下十多头小猪,这时家里乐成一片,大家都争着用奶瓶为分配不到奶水的小猪喂奶。母亲已不再是城市女孩,她每天要喂猪,卷起裤管下水去采浮萍、蹲在泥地上切浮萍、在大镬边冒汗煮猪食。没有浮萍就改采一种类似芋叶的植物,这种植物的汁液沾上皮肤让人奇痒难当。有时也向村里杂货店赊买一种椰渣晒成的大圆饼,浸泡在热水里就成了猪的食粮。忙碌从没间断,等到卖乳猪的日子到来,才能喘上一口气。买猪的人总把价钱压到最低,当猪去栏空,母亲手里握著几张钞票,盘算付出的辛劳是否值得这一丁点的回报。她对着空猪栏默默怔望,那头失去骨肉的母猪也来回哦哦叫,揪心画面久久难忘。每年春节,母亲要我写些春联贴在猪栏,红彤彤的纸上写着“六畜平安”四字,笑得灿烂。我终于明白,平安才是最重要的生活愿望,那几张钞票不过是赖以生存的几叶浮萍。

营养不良的童年一个失业的父亲,七个等待哺育的小孩,我的童年一直笼罩在营养不良的阴影中。母亲养猪的收益,有时还入不敷出,更别说解决温饱和营养问题。其实,养猪并不容易,也常会制造许多事端。母猪一到发春期,性情大变,不但来回窜走,还会用强有力的嘴巴撸开猪寮的门栏,冲出囚笼,四处去寻找她的幸福。母猪投奔自由后总要疯几天,直到兴尽才自行回笼。不幸的是,就在这几天,附近的菜园农田就遭殃了。这不是三言两语道个歉就可以解决的问题,有时还要赔钱才能了事。

(1959年的甘榜一隅.照片来源:新加坡档案馆The Ralph Charles Saunders Collection, courtesy of National Archives of Singapore)有一回,母猪竟跑去我伯父的菜园撒野。伯父很快就扛着锄头上门,对母亲臭言相向,直到词穷才吐著口水离开。伯父性子刚烈,村里人避而远之。母亲更怕他,只好赶忙给猪栏加固,层层叠叠钉上好多木条木板,希望能阻止母猪的越狱行动。我十岁那年某天早上,还没睡醒就被母亲惊叫声吵醒。冲出门外,只见母亲对着被撬开的猪棚大叫,一见到我就喊我去把母猪找回来。我睡眼迷濛,听到命令拔腿就跑,才跑不到三十米,一阵天旋地转,世界突然一片黑暗……(我暂时和世界失联了。母猪终于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我的痛苦上。我长期营养不良的身子终于发出警钟。母亲焦急的脸,不断排山倒海袭来……像断线的风筝、所有亮光都飘远了,再无声息……)也不知过了多久,幽幽醒来,我躺在母亲怀中,隔邻海南阿嫂正大力搓捏我的额头和双手。望着脸色发白的母亲,她口里叫着我的名字,眼里的神色,无法形容。母子俩靠得如此之近,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自从母亲养了猪,精力都花在猪身上。我在埋怨吗?能怪她吗?我很想对她说,我没把猪追回来,我不知如何去追一只春情发动的母猪,我更不想看到她让人恶言羞辱的情景……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附录〕她只记得从前2018年,我在《新华文学》刊登一篇短文,题为《她只记得从前》,写的是妈妈近况。这一年,她九十二岁,患上严重失智症。十年来,苦难和辛酸的记忆一点一滴逐年流失。虽然每天与我朝夕相对,却认不得我,更别说那场追猪昏倒的陈年往事了。我附录这篇短文,看一看失智症对妈妈的摧残:她放下筷子,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钱包,拉开拉链,小心翼翼摸出一个五角硬币递给我。每天用完餐,她总要掏钱付费,枯瘦的手和凝望的眼神让我一下子就心头澎湃。含辛茹苦走过这么多困难岁月的母亲已认不得我,她只称呼我“阿叔”,把我当成收容她的隔壁邻居。失智症是一种可怕的心病,把一个七十岁还能上下十层楼梯的老人摧残成如此境况。如今母亲已届九十,生活里只有几个不存在的小婴孩和一间回不去的乡村木屋。她记不得眼前,只记得从前。记忆里还哺育著一群小孩,住在乡村木屋,努力地每天一天过一天。她的回忆是一群驱不走的恶魔,不断吞噬她惊恐而又疲惫的心。过去的记忆纷纷上门寻仇,坐在沙发,对着电视,什么也看不见,一会说房间有人,一会说有人从窗口爬上来。半夜,起身找遍全家,说小孩不见了,要回去找小孩,不能让别人带走。她要立刻回家、回去甘榜菜市的家,一间早被勿洛组屋取代的木屋。我陷入两难,不知是要根据医生指示,顺着她的意思或转去谈别的话题;还是向她解释,这只是她的幻象。但毕竟是我母亲,她的回忆中有我,我的生活里有她;我们一起走过那些岁月,我知道她揪心的根源,却无法帮忙她逃出所有困惑。我诅咒这些记忆,像诅咒所有曾经施加在我俩身上的遭遇。她有时会恳求我带她回去自己的家,仿佛那是一个能治疗所有痛苦的乐园。而我,要到那里去找回这间木屋?要怎样才能找回她的从前?怎样才能理清这些不停跳动的记忆?我只能载她去兜风,指她看哪里是勿洛,哪里是淡滨尼,然后再去吃一餐。暂时舒缓,等待下一次发作。如果她能少记点从前,多记点现在,也许痛苦就会减少很多。毕竟,上一代人的回忆,大多是痛苦和悲伤。阿嬷会爬树那个年代,乡间最大的娱乐就是串门子。附近家庭以海南人为多,大都是养猪人家,也有卖鸡饭和当厨师的,几个福建人家庭则是务农种菜。妇女们利用闲暇到处闲谈,闲话多了也常引起口角。偶尔有陌生人走进村子,更是评头品足一番。我家每天都会泡上一大壶咖啡,让上门的邻居边说边喝。这咖啡看来只有颜色,没什么味道,大家称之为“咖啡尿”。虽然不满我家咖啡,大家还是照样上门。阿嬷用乡音和海南人对谈,一只鸡一只鸭,竟然也可以笑成一团。有一天,隔壁阿嫂上门,问我祖母在那里。我指著庭院前一棵人心果树说:阿嬷在树上。祖母会爬树,虽然大家啧啧称奇,但我一点也不惊奇。阿嬷性格大喇喇,能言人所不敢言、做人所不敢做,爬树一技,难不倒她。这或许是她在金门水头原乡练成的本领。看她三两下子,就攀上树梢。她穿着黑色传统中式衫裤,隐在枝叶间,不留意还真看不到。

(“1961年的乡村生活条件非常差,吃都成问题,拍照更是件奢侈的事。忘了是谁借来一台相机,一时间村里都轰动了。拍照的地点就在榴梿树下,背景是浓密的人心果树。照片里总共五个人,祖母居中坐着,旁边还有大哥、大妹和堂姐。那时我八岁,站在祖母旁边,傻愣愣对着镜头。如果不是远在北京的堂哥要求,恐怕也不会有这张合照。”——李宁强)人心果树好高好大,祖母爬到一定高度,就把竹篮挂在枝干上,开始采起人心果。伸手摘不到的果子改用长竹竿,这竹竿前端用刀劈成十字开口,再用绳索扎好。开口刚好可以套牢一颗人心果,手一转,果子就乖乖躺入开口中。

(人心果 chiku)采满一篮子,祖母把绑好长绳的篮子慢慢垂到地面,小孩们早抢著去接篮子。有时父亲也会在地面接应,但这画面总让我奇怪,母子俩的位置如果对换,就会协调多了。 祖母爬树的形象在我脑里始终那么鲜明,邻居对她竖起拇指叫好时,我觉得自己也沾了一点光。有很长一段时间,人心果卖给芽笼士乃水果档赚的钱,刚好帮补家里三餐开支。祖母的这门绝技并无传人,因为误踩枯枝随时都会摔下来。祖母不允许我们学她,常说爬树是危险的,但她自己却依然不停爬上树。祖母真的不怕误踏枯枝从树上掉下来吗?当然不是,只是我当时不明白,只有等我慢慢懂事,才逐渐明白她的苦心。 七十多岁了,我的祖母依然在树上,直到她去世前几年,这门绝技才正式随她而逝。白鹭鸶,担畚箕童年时光好像一直沉浸在家乡歌谣的氛围里,祖母就是这种精神催眠的发功者。这些歌谣很快能让小小心灵平静,绝对是很好的催眠曲。通常在晚饭后,祖母会对着一群小孩讲述她在金门的生活,间中也讲一些民间故事。讲呀讲的就会吟唱起来,仿佛回到她生活的原乡,声音里飘着贫瘠的土地、翻过的番薯田、海边吹来的风沙、土里蠕动的蚯蚓,还有冷和饥饿。这两种可怕的感觉不停在祖母口中重复。最后,歌声哽咽了,桌边煤油灯弱了,门外洒了一地月光,单调的虫鸣叫着……这些儿歌很多只是快板念白,朴实又乡土,因为朗朗上口,小孩很快学会。以三言和五言居多,辞藻不刻意修饰,充满劳动人民的生活智慧。祖母常吟诵的一首歌谣就是《天乌乌》,后来这首快板经过谱曲,唱红台湾街头和东南亚各国华人地区。而我最喜欢的却是一首名为《白鹭鸶》的快板童谣:白鹭鸶,担畚箕担到海仔垠,跌一倒,捡一钱买饼分大姨,大姨嫌没瓦(嫌不够)捉阿婆来究抓(发誓)究抓没,究抓有投(投诉)婶婆,婶婆去做客。投大伯,大伯卖粗纸(厕纸)投来投去投着我。我心肝,卜卜弹鸡姆换鸡鸾(未生旦的雌鸡)。鸡鸾跳落井,井面乌乌……这样的歌谣,好像没有休止符,一层一层不停念下去。像坐着火车看风景,一站又一站,景在换,故事也在换。祖母吟唱时,不看我们。她只怔怔望着前方,手指有节奏地敲著桌面,唱着唱着眼眶就红了。有一回我问她:阿嬷为什么哭?她猛然惊醒,赶忙用袖口擦了擦眼睛:“阿嬷刚才用红花米搓汤丸弄红了眼睛,哪里有在哭?”我知道她在骗我,她是在想已经无法回去的家。- 待续 -

李宁强“《回甘》发布会”日期:2020年3月22日(星期日)时间:下午2点30分至4点30分(下午2点开始注册)地点:国家图书馆 / Central Public Library,地下一层 B1-01

报名请点击文末阅读原文Read more。

“《回甘》发布会”与您分享60年代的陈年故事。李宁强请来五位嘉宾,听听他们心中的《回甘》滋味:(1)李荣德 (新加坡国际广播电台前副节目总监及资深配音演员)(2)蔡忆仁 (弹唱人创办人)(3)林宣橗 (国大/新跃大/华大客座讲师)(4)许振义 (南洋学会副会长)(5)林高 (本地作家/文化奖得主)欢迎出席。

李宁强,祖籍福建金门,是一手拿笔,一手持相机的文图创作人。 他成长于五、六十年代新加坡乡村,受教于传统华校中小学及末代南洋大学,投身于电视新闻编辑与电视剧制作。2008 年退出五光十色的传媒界,自学摄影,开拓摄影结合文学的创作道路。著有三本摄影文集、一本散文集、一本诗集,并参与三本诗歌合集。坚持,是创作的原则;分享,是最终的目的。 通过摄影,李宁强把一切负面的想法和郁闷尽情倾泄。每天高高兴兴出门,去见识新天地、去体会新发现。坚持做每件事,就算摸索也要闯出一道门路。通过摄影,让他慢慢悟出一些道理,从而找到一些正面的能量。 2015年创作《说从头》,停笔在离开电视台后,没想这才是真正精彩的开始,像自学摄影、文图创作、停笔四十年再续文字缘、重新写诗、出版五本书和历经七十八年找回金门祖居的寻根之旅,都在这时发生,这促使李宁强决定写《回甘》,算是《说从头》续篇。继续记录个人回忆,当成一种经验分享,分析过去对错、坚持不放弃、提醒和鼓励自己。《说从头》像是在心情亢奋中喝下一杯百味杂陈的茶,而《回甘》却是气定神闲喝着一杯苦茶,入口苦涩,慢慢甘甜。

《回甘》沿袭《说从头》写法,单篇独立却互有关联,每一篇都有画面,配文照片更是大幅度增加。为了不脱节和方便阅读,以感情为重点,保留了《说从头》部分篇章,并增加一些后续内容。全书分前辑《回》,后辑《甘》,图片以黑白和彩色区分。请读者共品这杯余香袅袅的人生茶,诚意推荐《金门寻根记》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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