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2月26日 星期四

韩星:张载“横渠四句教”解读

韩星:张载“横渠四句教”解读

横渠四句教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此“四为”一般依据的是黄宗羲、黄百家父子编纂的《宋元学案》卷十七“横渠学案”按语:“先生少喜谈兵,本跅驰豪纵士也。初受裁于范文正,遂翻然知性命之求,又出入于佛老者累年。继切磋于二程子,得归吾道之正。其精思力践,毅然以圣人之诣为必可至,三代之治为必可复。尝语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自任自重如此。”(《宋元学案》第1册,页664)这四句话既是张载一生为学的归宿,也可以看作是宋儒的集体文化纲领(刘梦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横渠四句教”的文化理想》,《中华读书报》,2008-09-03)。

“为天地立心”。过去比较流行的解释是,认为天地没有心,但人有心,人的心也就是“天地之心”;“为天地立心”就是发展人的思维能力,以理解自然界的事物和规律。这是一种误解。其实,在古代“天地”一词并不专指自然界,而是在“三才”观念中的天与地。古人常以三者并列探索世界的构成规律。《说文》释三曰:“三,天、地、人之道也。”天能生物,地能载物,天地万物群生,唯人有智慧,唯人能裁剪天地天地及其万物。天地定位后,人居中而立,与天地浑然,融为一体。张载所谓“天地之心”,源于《周易·复卦·彖传》,“复,其见天地之心乎”之语。这里的“天地之心”还没有与“人”直接联系起来。《礼记》第一次提出“人”为“天地之心”的观念,认为:“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别声、被色而生者也。”心为人体当中能知能觉者,天地人一体也是一个有机的整体,犹如人体一样。而人在天地间是能知能觉者,故可谓天地之心。这一命题是对“人为万物之灵”观念的发展,是对人在宇宙间的地位的进一步肯定,标志着儒家对人的主体性的一种高度的自觉。后儒对这一命题有不断的深化。张载作为著名的易学家认为,“大抵言天地之心者,天地之大德曰生,则以生物为本者,乃天地之心也。地雷见天地之心者,天地之心惟是生物,天地之大德曰生也。”(《横渠易说·上经》,《张载集》,第113页)他在别的地方还说:“天无心,心都在人之心。”(《经学理窟·诗书》,《张载集》,第256页)显然,在天地能够生成万物这一意义上,张载是肯定天地是有心的。

如果纯粹就天道而言,天是无心的。但是,在天地之间因为有了人,人是有心的,特别是圣人因为有仁心,可以见天地生生不息的德性,天地以生养万物为本,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圣人之仁心就是天地之心。显然,天地之心既是天的,又是人的,是人把自己的价值观投射到了天地之间,与天地本性合而为一的结果。因此,所谓“为天地立心”,就是以人为主体为天地万物包括人类社会确立基本的价值系统,建立一套以“仁”为核心的价值体系。所以,“立心”是在天地人三才一体的构架中强调人对天地万物的主动性、能动性和主体性,并不会导致因过分夸大人的力量而形成人类中心主义。如果用学界习惯的“天人关系”的说法,张载的“为天地立心”是在“天人相分”的基础上再论证“天人合一”的传统命题,这样合而有分,分而不分,辨证地处理了“天人关系”。宋人叶采认为:“天地以生生为心,圣人参赞化育,使万物各正其性命,此为天地立心也。”这个理解比较接近张载的原意(《近思录·卷三》)。马一浮先生总结道:“学者之事,莫要于识仁求仁,好仁恶不仁,能如此,乃是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生民”指民众,“命”指民众的命运。“命”,也叫“天命”,是指与人为相对应,人为所不能左右的,对个人生活产生决定性影响的,带有必然性的某种外在力量。中国历代思想家对命一直很重视。关于命的理论有多种学说。孔子讲“知命”、“畏命”,孟子讲“立命”、“正命”,庄子讲“顺命”,荀子讲“制天命”,墨子讲“非命”。

这涉及儒家的“命运观”和一直关注的“安身立命”问题。儒家认为应该知天命顺天时,但决不可只言天时,忽视人事,凡事推委给天命,消极被动。人要努力发挥其主体性、主动性,尽人合天,以人力完成人事,以人事补成天功。史称,张载“喜论命”。而张载的“立命”思想直接来源于孟子的“立命”。《孟子•尽心上》有云:“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尽心”,就是让心体之“仁”得到充分发挥。“知性”就是明白心性的义理。而能够明心性的义理,也就知道天命了。人心性是所受于天,存心养性就是在事天。对天命不存疑虑,因为天命为人难以抗拒的力量,只能通过修身以应之——这就是“立命”。“立命即肯定自己的命运。”(张岱年:《中国哲学史大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第400页)即只要通过自己的道德努力,尽心知性知天,人就能够在精神价值方面掌握自己的命运从而赋予生命以意义。张载所标示的“为生民立命”,即为“民吾同胞”来“立命”,就是为万千生灵确立精神家园,确立灵魂的安顿之处。正如蔡仁厚先生《为张子‘四言’进一解》所说:“儒家圣贤开显的‘安身立命’之道,正是为了生民。有了这个道,‘百姓日用而不知’,却能潜移默化,加上伦常政教的设施,使生民的生活有了依循,而得以护持生命,贞定活路,这就是‘为生民立命’了。”

今天,作为执政者,能为生民立命,就是真正地为民众谋福祉,让老百姓真正实现人格独立,充分享受做人的尊严,不但要在物质财富上引导人民走向富裕,还要从精神上设法提升老百姓的心灵层次,在政治上让百姓享有民主自由。如此,才是真正“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往圣”,指历史上的圣人。儒家所谓圣人,其实就是指最高理想人格。“绝学”,指中断了的道学传统。理学家普遍认为,儒家学统自孟子之后就中绝了。在张载之前,在韩愈那里已经有非常明显的表现。韩愈说:“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原道》)孟子之后,特别是汉以后,受佛、道之冲击,儒学确实出现了中衰的迹象。这种中衰不仅表现在社会上的影响减小,在政治上的地位的下降,更表现在千余年间儒学学术的不景气。对于张载思想,《宋史》称“以《易》为宗,以《中庸》为体,以孔孟为法,黜怪妄,辨鬼神”(卷四百二十七《道学传》), 他以“民胞物与”的仁爱精神,“敬德爱民”的道德风范,“精思力践”的学风,用“大心体物”的气度与他“太虚即气”的唯物宇宙观,和“一物两体”的辩证思想,共同构建起关学思想的学术体系,把儒学拓展提升到一个全新的阶段。

“为万世开太平”。“太平”、“大同”等观念,是周公、孔子以来儒家的社会政治理想。到北宋,以范仲淹、李觏等人为代表的政治家、思想家都提出过“致太平”的主张。“开”期待之谓。“为万世开太平”,就是实现《西铭》描述的文化理想,民胞物与,天下归仁。张载不局限于当下的“太平”秩序,而是以更深远的视野展望“万世”的“太平”基业问题,这是他的不同凡响之处。

现代理学大师马一浮先生(1883-1967),就以此“横渠四句”教学生立志,有一段论述“为万世开太平”的话值得参考:

程子曰:“王者以道治天下,后世只是以法把持天下。”又曰:“三代而下,只是架漏牵补,过了时日。”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从来辨王、霸莫如此言之深切著明。学者须知孔孟之言政治,其要只在贵德而不贵力。然孔孟有德无位,其道不行于当时,而其言则可垂法于万世。故横渠不曰“致”,而曰“开”者,“致”是实现之称,“开”则期待之谓。苟非其人,道不虚行。果能率由斯道,亦必有实现之一日也。从前论治,犹知以汉唐为卑。今日论治,乃惟以欧美为极。从前犹以管商申韩为浅陋,今日乃以孟梭里尼、希特勒为豪杰,以马克思列宁为圣人,今亦不暇加以评判。诸生但取六经所陈之治道,与今之政论比而观之,则……其相去何啻霄壤也。中国今方遭夷狄侵陵,举国之人,动心忍性,乃是多难兴邦之会。若曰图存之道,期跂及于现代国家而止,则亦是自己菲薄。今举横渠此言,欲为青年更进一解。养成刚大之资,乃可以济蹇难。须信实有是理,非是姑为鼓舞之言也。”(《马一浮集》第1册,第8页)

马一浮先生这段话就历史与现实,中国与西方历史传统与发展道路的大开大合地进行了评判,为现代中国指出了动心忍性,多难兴邦,继承儒家王道,期待天下太平的愿景。

蔡仁厚先生《为张子‘四言’进一解》也说:“不过,儒家虽然具有开万世太平的宏愿,也能在‘道’的层次上讲论天下为公的仁政王道,但在体制上则只成就了‘治道’,而未能开出‘政道’。如今民主政治的体制,却正是政治层面上的太平轨道,再加上科学,就更可满足‘开物成务’、‘利用厚生’的要求。以民主科学配合儒家的礼乐教化以及‘太平、太和’的理念,的确将可为人类世界开创无疆的休美。”这是现代新儒家的基本看法。

我认为,张载提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就是儒者最崇高的使命,能够达到这“四为”也就是儒家的最高人格境界。怎样达到这个境界?张载把通过道德修养达到理想人格境界的过程划分为三个层次——学者、大人(贤人)、圣人。学者相当于士人,即知识分子。大人就是有德行的人,就是贤人。圣人是儒家最高的人格层次。具体地要通过“立人之性”、“求为贤人”、“学为圣人”这三个阶段来体现人性的不断完善和自我完成,从而使人的道德实践由有意识的自我约束性践履,逐渐变为自由而自然的行为,这样人类也就进入了大同世界。

关于“四为”在历史上的影响,青年时代的毛泽东亦十分推崇张载,认为横渠所讲的“为生民立道”乃“相生相养相维相治之道也”;“为万世开太平”乃“大宗教家之心志事业也”。认为它们说明了政治领袖同时又必须是精神领袖,如此,才能在历史发展中起决定作用。就像孔子一样,他虽不是帝王,甚至在政治上也没有骄人的成就,但是他是圣贤,而帝王将相与英雄豪杰即使功盖当世,也不过是“办事之人”,他们在历史发展中的地位和作用,是不能与圣贤相提并论的。所谓,“帝王,一代帝王,圣贤,百代帝王。”

张载的“横渠四句”则是冯友兰一生从事学术活动的理想和信念,在1942年写的《新原人》中写出了他的四境界说。此书自序一开始就写了张载的四为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陈来先生说:

张载提出的这“四为”是封建时代思想家所广泛认同的理想,“民胞物与”是这些知识分子的一曲正气歌,它哺育了许许多多志士仁人,激励他们以天下为己任,救邦国于危难,拯生民于涂炭,终生奉行道德理想,生死利害一切置之度外,这也是宋明理学的一个始终高扬的传统,对中国知识分子的文化心理结构有着重要的影响。(陈来:《宋明理学》)

近年,党和国家领导人在多种场合表达政治理念时常常引用这一句话。温家宝总理在国外演讲或接受记者采访,曾多次引用。2003年12月10日,温家宝在世界知名高等学府哈佛大学发表题为“把目光投向中国”的演讲中,以张载四句教中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作为中华民族追求的一种境界。温家宝总理说:“今天,人类正处在社会急剧大变动的时代,回溯源头,传承命脉,相互学习,开拓创新,是各国弘扬本民族优秀文化的明智选择。”2006年9月温家宝总理接受欧洲五家媒体的联合采访的谈话中,又引用“四为”来回答记者关于他经常读什么书,思考什么问题,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张载的四句教不仅成为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政治理念和精神追求,而且也成为推动大陆与台湾关系和平稳定发展,催生两岸合作与交流崭新局面的思想资源之一。如2005年台湾国民党主席连战先生在北大讲演时,也曾用以寄语北大学子,希望现代知识分子以“为民族立生命,为万世开太平”为终身理想,挑起维护两岸和平、促进共同发展的历史重担。连战并将张载的四句话用现代的语言概括为“坚持和平,走向双赢”八个字。2015年新加坡“习马会”马英九引用“横渠四句”,呼吁“为了两岸人民,让我们一起努力、‘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为中华民族开创更和平灿烂的未来。”(《马英九习马会致辞》,《人民日报》2015年11月7日。)足见张载四句名言的精神感召力的强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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