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家忆旧]槐屋琐记——怀念无染先师
张雨生
槐屋
槐屋,是教我绘画的老师段无染先生的斋室名。文人雅士总是要给自己的居所起个雅号的。以画家来说,首倡山水画分为南北宗的晚明董其昌命其居曰画禅室,民国时陈师曾把自己的画室称作槐堂。无染先生的斋室,既不是精致的华屋轩宇,更谈不上楼台馆榭,只不过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工人新村的两间平房,每间不过十二三平方米。这类平房,像是兵营,但不是美式、英式的,而是仿苏式的。现在西南楼新村十二段的原址,已盖起了叫作教师村或白云里的楼房了。可在那时,却住了无数的平民百姓。无染先生屋前的一棵老洋槐,树冠高高地超过房檐,倒也枝木扶疏,叶影婆娑,引人遐思。大约因为此,先生的居室就有了这个有情趣的斋号。
说是画室或书房,也是先生的卧室兼客厅。通道式的院,靠大门坐北朝南的两间房。新村的房子,都是一个模子扣出来的,每间的南面一门一窗。穿堂过,一排十来间,两头各有一个大门。靠东大门的一间,住着师母,还有师兄守德、师妹秀华,另有不足十岁的小师弟守虹。
两间相通,先生住另一间。西面,是满满的一墙书,一直拐到迎面的半面墙。书籍满目却不琳琅。书架是开敞的,外面没有玻璃门。到了冬季,室内生炉火的时候,立面会挂上报纸,防止炉灰的侵入。书目,我早已记不清了。只记的挤挤擦擦地装有王云五主编、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简装本《万有文库》,《资治通鉴》大约有两套。书架前两张藤椅横陈。“槐屋”斋号横额为宁斧成隶书,方正端朴,悬挂于门楣上方。室内另有一横框,曾镶过陈骧龙的行书《岳阳楼记》,也镶过先生所画的岳阳楼,尺幅虽小,却大有“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气势。靠窗处,摆放着简陋的书桌或曰画案。画案的西侧上方的镜框内是宾虹老的画作。东面墙上,是悬挂字画的地方。摩登女郎的服饰要常新的,文人雅士书斋的字画是要常换的。悬挂的书画曾有先生的早年之作《摹石谿上人〈报恩寺图〉》。多次更换悬挂过陈骧龙家中的藏品。骧龙,世家子弟,家藏甚富。我家中的旧藏刘子久《仿龚半千》立幅山水轴、还有元代的《藏佛》一帧也曾悬于壁上。时不时上墙的还有小师弟守虹大胆又稚嫩的大作,供来客欣赏。守虹年龄虽小,却是个怪才。每当来客夸奖“雏凤清于老凤声”、“后生可畏”时,先生的嘴角就会流露出微笑。东侧靠里,是一张铁床,也就是先生读书、写作、休憩、睡眠的所在了。
靠床的墙上,挂着一个小镜框,镶有一纸信扎。是陈叔通老人致先生的。李一峰先生在《平和散淡—初探段无染先生的人格、文心与画品》一文中说:无染先生“在寓居津沽期间,经黄宾虹介绍与陈书通老人有了书信交往。他当时是全国政协委员,十分看重段先生的学识人品。两人之间的交往直到‘文革’期间方中断。”不确。陈书通应为陈叔通。陈叔老为清末翰林,“文革”前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陈叔老的信息转达,曾救了一个人顶得过美军五个师的钱学森,使这位大科学家能从美国平安返回大陆。然而他的信,却无力挽救一位在“文革”蒙冤受屈而又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段拭先生,字无染,安徽萧县人,生于1914年。16岁入刘海粟创办之上海美专西画科专攻油画。22岁经张伯英及谢国桢先生介绍,在北京受业于宾虹老之虹庐。为衣食口腹计,1951年,挈妇将雏,自南京至天津,投奔姊丈谢国桢刚主。 谢刚主乃著名史学家,研究最深的是南明史,时在南开大学任职。不想无染先生到津时,谢刚主已调至北京。无染先生遂蛰居津门,在津沽中学做了一名语文教师。津沽中学,前身为工商附中,出过不少人才,现已改名实验中学了。六十中学、师范大学附中、东风大学附中,平山道中学,都是这个学校曾用过的名字。
我是1963年的秋冬之际的一个傍晚第一次走进槐屋的。领我前去的是同学孙建平。那年,我上初二,他上初三。我只是一个十四岁的懵懂少年。可由于喜爱绘画,已知道黄宾虹是中国了不得的现代大家,是与齐白石齐名的。而先生字无染,又不禁使我将同是师从宾虹老的当代大画家李可染发生联想。后来得知,早在二十年代末,先生居徐州时他们就相识且要好。解放后,李可染声名鹊起,而先生不过是普通的中学教员,虽京津相距并不远,两人却疏于联系了。
无染,是与释迦牟尼的从弟和十大弟子之一的阿南的名字有关连的。阿南的意译即无染,而阿南在佛教教义上称“多闻第一”,无染先生在中国文化艺术上也确实是博学多闻的。“无染”,亦是佛教用语,是“妙观察智”的异名,为莲花部之主,意为莲花在污泥中而不染,故又谓“无染戒”。先生的人品节操,以无染相喻,也是颇为恰当的。不过,先生取此为字,是否与佛学有联系,已不得而知了。
能拜见宾虹老的弟子,心中确实是有些忐忑的。不只只是年龄上的差距,一个喜爱艺术的少年,对大家总会心存敬畏的。记得先生坐在病榻上,面带笑容,语音和蔼,询问了我的名字,又问了问在哪儿读书。我一一作答。先生说,以后有空儿常来吧。从此,我就成了无染先生的学生。
那时的无染先生,除朋友学生时来看望外,平日堪称落寞,湮没不彰。其实先生早年即以诗文书画闻名大江南北。我去槐屋的时候,先生因得了肺病,休养在家,以读书绘画写作会客授徒消遣时光。《汉画》、《虹庐受学札记》即著于槐屋病榻。“文革”中先生饱受冲击,含冤咳血而殁。平反昭雪后,学长封亚雄兄应《今晚报》之约,写了《鲜为人知的画家-段拭》一文,为先生鸣出第一声不平。其后又沉寂多年。“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自学长刘崇德兄在《中国书画报》发表了《魂系丹青 画家风范-段无染先生其人其画》一文后,报刊屡见推介。先生的成就,像陈年的古董,被挖掘出来,越摩娑越闪亮,越研究越有价值。传统派大家陈子庄、黄秋园,江西的陶博吾、安徽的黄叶村、南通的尤无曲也都是这样。孙过庭《书谱》有言,“人去业显”、“身谢倒衰”,真是道尽了人间的悲哀!
近年读林语堂先生的《雅舍小品》,说“书房的大小好坏,和一个读书写作的成绩之多少高低,往往不成正比例。有好多著名作品是在监狱里写的。”信哉!与现在的一些浪得虚名的大画家们高堂华屋般的画室比,槐屋真是又简陋又寒酸了。但是,槐屋室内读书作画时的岑寂,高朋满座时的嚣喧,夏日浓荫下的清凉,秋夜洒入窗下的月光,隆冬季节炉火旁的温暖,弹指间四十余年前的往事,成了我至今抹不去的记忆。
无染先生与云谿先生
出槐屋东南走五十步,穿过一条立铺的砖路和已成荫的两行柳树,便是刘止庸先生的宅邸。都是新村的房屋,一样的格局,讲个技术性的术语,称作一样的营造法式。刘先生也是住两间房,子女住靠西大门的一间,刘先生与刘师母住第二间。屋前种的是一棵桑树,住房得名廔桑室。
刘止庸,字云谿,四川纳溪(今泸州)人,生于1910年。1926年至1929年受业于川南名画家王竹林先生门下,与张大千师出同门。1936年毕业于北平(今北京)美术专科学校。长期寓居天津,解放后在八十六中学,也曾叫郑庄子中学,还有其他的几所中学如四十五中任教。
1964年夏,在无染先生的槐屋,我第一次见到了云谿先生。云谿先生刚从泰山写生归来,坐在槐屋书架前的藤椅上,以浓重的四川口音,大谈一路旅行所见。无染先生倚坐在床上,笑眯眯地倾听。
刘先生面容清癯,好像道骨仙风的羽客。瓜子脸,双眼皮,大眼睛,肤色黄黄的,头发卷曲的,留着山羊胡子,说话得意时会时不时地捋上一捋。段先生则像一位平和散淡的文人。国字脸,眼睛细细的,单眼皮,下巴总是干干净净,头发立立的,大有儒者之风。两人年龄相近,阅历相似,当时的职业相同,又都雅好丹青,自有说不完的话题。
俗话说:“千金买宅,万金买邻”。两人的房子当时可不是买的,是承租的,值啊,真合适!再说,两位先生是在方便时,在那一片街坊四邻都要共同使用的公厕相识的,真是幸事!
两人平日来往不断。由于段先生染病在身,多是刘先生到槐屋,或小坐,或长谈。所聊多是画坛轶事,掌故趣闻,或是共同的相知相识。如北京的齐白石、陈半丁,湖社的同人。说起齐白石,我才第一次知道这位老先生的吝啬。不管是谁,向老先生求画都是要付笔润的。润格是一定的,从不划价。生意以诚信为本,童叟无欺,言不二价。段先生经宾虹老介绍,求老先生刻“无染”两字白文印,一字四元,奉上光洋八块。老先生的边款刻的是“八十三岁白石”,六个字呢,倒是没收费,赠送的,知足吧!可是我有一事不明,解放初,老先生曾给中国最大最大的人物,又是他的老乡,送上“海为龙世界,云是鹤家乡”的对联,还有他的画作,收没收费?不知道,估计是没收的面儿大。到老先生家作客,老先生倒会送上茶水,自己拿着钥匙,打开柜子,拿出点心,也就是京八件招待。茶水可以喝,点心是万万吃不得的。吃也咬不动,不知搁了几年了。客人走后,老先生还会小心翼翼地把点心包起来,招待下次来的客人。
高兴起来,两人互相打趣戏谑,融融泄泄,乐不可支。一日,两位先生又在高谈阔论。聊起张大千曾用胡子作画。段先生说:张大千个子矮,胡子长,案子高。他胡子中蓄墨多,又画技超群,在一米来高的画案上作画才可以得心应手。云谿先生的山羊胡子要是做起画来就没有这么方便了吧?刘先生回敬道:我的胡子是稀疏了点儿,可聊胜于无。无染先生可是没胡子的,想用胡子作画还真没的招啊。说罢两人大笑。随即说起张大千自1951年离开大陆,到了印度,两人大有不胜思念之情。当时音信阻隔,张大千已在巴西居住,并云游各国,两人大约所知不详了。
无染先生的画,一如其人,朴厚高古,有书卷气。无染先生得宾虹老真传,但于浓重中见简约。常是廖廖数笔,山川风貌顿现。晚年不能出屋,忆想平生所见邱壑,倾注笔端,而且目之所见,无不入画。窗前槐树老干枯枝,数只寒鸦,屋中砖盘的炉子,炉上的钢精锅,都是他的画材。
云谿先生的画,同样一如其人,洒脱俊逸,有山林气。上世纪四十年代,天津报刊评论其“画法得力于蜀中山水,笔墨酷似张大千”。云谿先生遍历名山大川,每到一处,对自然景物无不缜密观察,精心摹绘,画稿盈筐累箧,状写山川,挥洒自如。
那时云谿先生的画,署名常作云谿上人。我不解,求教无染先生。先生讲,上人者,和尚的另一称号也。我想,刘先生一点儿也不像和尚,反而像道士,怎么这样落款呢?
两位先生,相互激赏。段先生多次和我称颂刘先生的画,常说,不要只和他一个人学画,也要学学刘先生。其后,我也就立雪于云谿先生门下了。
“秀才人情一张纸”。两人的画,交换是少不了的。经历“文革”,双方家中都难逃一劫,互赠之画,估计片纸未留了吧。那年桑葚成熟季节,刘先生从自家房前的桑树采摘下来请段先生尝鲜。段先生技痒,画兴发作,手持桑葚印于一尺余长,不到半尺高的宣纸上,果汁滲出,即成果实图形。攒三聚五,共得两簇,另有两个印于稍远处。挥毫染翰,数笔画出桑梗、小叶,勾勒叶筋。两笔若断若连,画成一个小盘。盘上两簇果实晶莹,盘外两个果实呼应。瞬间成图,并作题跋,曰:
桑葚图。云谿惠我桑葚数盘,试以其实印纸,略加几笔,而成此图,希观者勿垂涎也。
图成后,段先生将此画赠我。带到家后,先尊大为赞赏。嵌于家中的桌屏上。岁月流逝,此图已无处寻觅了。
惜乎!段先生未假天年,仅五十六岁即于贫病交加中含悲忍愤,溘然而殁。刘先生在“文革”也饱受冲击,一条腿竟被打折。但终于等到了阴霾顿开,天宇晴朗的日子,高寿八十有七,方驾鹤西归。假如两人再做多年的邻居,还会留下更多的佳闻趣话。
有一件事应该一提,两位先生作古后,在天津画史上都已经占有一席之地了,应该说,至少是一件值得告慰的好事。王振德先生在《试论“津派国画”》一文中,提出“津派国画”六代人一说:将段无染与刘子久、刘奎龄、陈少梅、张其翼、陆文郁以及马家桐、刘芷清、李智超、刘君礼、李昆璞、黄士俊、赵佩瑶、胡定九等共三十余人列为津派第二代画家;将刘止庸与孙其峰、孙克纲、王颂余、萧朗、王学仲、梁崎、溥佐、赵松涛、穆仲芹、张德育以及阎丽川、张映雪、王麦杆、刘云章、慕凌飞、刘维良等三十余人列为津派第三代画家。人名众多,不一一列举。
名入丹青史,可喜可贺,无论是先师,还是后人、弟子,可谓生殁感荷。只是将两位先生归于两代人,似乎不妥。且不说云谿先生年长无染先生四岁,即是成名于画界,亦不为晚,况两人生前一直把对方视为好友,如此分代,错了辈了。
我的谢师“宴”
谢师宴是近年开始风行的,此风愈演愈烈。每年高考、中考一结束,刚毕业的莘莘学子,不管考的成绩如何,不管家庭条件如何,不管心中愿不愿意,都要筹备答谢班主任和授过课的老师了。被请者的心情也各什各样。有的极力推托,但盛情难却;有的认为应该应该,安然受之;有的等待已久,要大饱口福;有的……
各个饭店也自然要抓住商机,更要推波助澜。是进银子的好时候啊,于是宴席有了各色名目。我曾从网上看到一个称作华芳金陵的酒店的推介广告和报价:大展宏图宴,1288元/桌;步步高升宴,1588元/桌;鹏程万里宴,1888元/桌(6桌起订)。宴会进行时每桌赠送鲜橙多一瓶;每批宴会(3桌以上)赠送中西式全家福自助套餐券(3张);场地布置、背景音乐;现场合影留念;提供卡拉OK音响设备;店内宴会告示牌1块;提供发言稿。服务得多周到!顾客是上帝嘛。
其实,古代也是要谢师的,可那是送给老师的报酬。因为老师是没有薪金的。每到年底,要给老师送上束脩。《论语.述而》:“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老夫子“有教无类”,可每年干肉一类的礼物,是照收不误的。要不,老师吃什么呢?后来送银子、铜钱、纸钞了。学生送的时候,把薪酬用大红封套,双手奉上,还要深深一揖。
说来好笑,在并不流行谢师宴的年代,我也举办过一次。确切地讲,那只是一顿饭。没有场地布置、背景音乐,没有合影留念,也没有发言稿,所以要把谢师“宴”的宴字,加上引号。宴请的主客是我的恩师无染先生,场地便是槐屋。
自从拜在无染先生的门下,我几乎每周都去叨扰。先生不仅金针传度,遇上天气不好,或是我拖延太晚,还经常留饭。饭菜普通,与先生全家吃的一样。不过是馒头、窝头、发面饽饽、热粥、热稀饭,菜是素炒的,极少见肉。先生家的泡菜色彩诱人,口感清脆,别有滋味,十分下饭。那都是师母的厨艺。先生和师母总是说,吃吧,吃吧。先生高兴起来,还要问,你家会做泡菜吗?准备个泡菜坛子,很好做的,让你母亲也做做。说实话,到今天,我家也没做出那样好吃的泡菜。
苏东坡曾言:“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我想那是欺人不自欺的话。最好是食有肉,居有竹。既有物质生活,又有精神享受。苏大学士其实是很看重吃的,要不怎会有得名天下,流传至今的名菜东坡肘子、东坡鱼呢?三月不知肉味,多数人都会想的。正所谓“口之于味,有同嗜焉”。
一天,先生向我感慨道,一晃在天津住了十几年了,还从来没有吃过狗不理的饱子呢!口气、神情十分向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先生年轻时不说是个美食家吧,终究是吃过好东西的人。我正觉得对先生无以为报呢,便暗下决心,让先生尝尝狗不理,享受一下天津的美味。
回家后,找了个机会,向家母说明心迹。家母真是理解啊,说你总去麻烦人家,是应该谢谢老师。给我一元钱,让我全权操办。挑个风朗日清的休息日,早早吃过午饭,带上钱和粮票,还有铝制的饭盒和洗净的屉布,从我的老宅河西小刘庄,今天称作龙都新邨的地方出发,为省4分钱,走上两站,到女一中,即现在的海河中学上车,坐无轨电车93路,只花4分便到了劝业场。在山东路狗不理包子舖仅用6角4分就买上了四两包子。出得门来,我也谗啊,缺嘴啊,挡不住的诱惑,吃了一个,不过瘾,走到光明影院,又吃一个。心想,不能吃了。用屉布裹好包子,从和平站坐上公交4路到西南楼,直奔槐屋。哈,一块钱,有富余。余款上交家母,一定夸我会省钱。
此时午饭已过,晚饭未到。先生正在午睡。我坐在槐屋的藤椅上静候先生醒来。一会儿,先生微睁双目,看见我后,露出笑容。
“雨生来啦。”
“我给您买来狗不理的包子了。”
“我终于吃到狗不理了。哈哈!雨生买的。”先生大笑。
请师母热了热,即时就要品尝。先生对我说:“你也吃,你也吃。”“您吃吧,给您买的。”先生哪里知道,我心存愧疚,早已偷着吃了两个了。看来狗不理的字号名不虚传,包子是碎肉葱花的,天津人叫猪肉大葱,味道鲜美,汤汁多,一咬一兜油。不大工夫,三两多的包子先生全都下肚了。师母面带微笑,看着先生把包子全吃了。唉,我这里偏了师母了。
狗不理包子舖现已改为狗不理大酒楼了,还开了好多连锁店,名扬海内外。包子早已不赁两买,而是赁个买。不同的馅有不同的价位:6个一屜36元,8元一个一屉,18元一个一屉。每个大约重3钱。还有各式高档炒菜。价是高了点儿,以我现在的收入,请先生美美地吃上一顿大餐还是不成问题的。只是先生作古多年无法享用了。看来弟子要回报老师,务必要抓紧才是。有事赶快做嘛。能让先生吃上狗不理,聊以自慰了。
师母现年九十有七了。我早已告诉她我偷吃包子的事实。每年过年,我去看望师母,提起这事,她,还有师兄守德、师弟守虹,还一起笑我呢。
先师给我改画稿
我珍藏着少年时代所画的二十余幅小画稿,它们随我东西南北无别离。我的画无足珍贵,其所以雪藏至今,是由于几乎每一幅画上都有无染先生所作的修改,有的还作了批语。先师手泽,弥足珍惜。
无染先生不愧是从事教育工作的,善于因材施教。学生只要有一分长处,就会十分褒扬。同时会从学生幼稚的笔路中,看出发展方向,引导从那一家入手。四王的画,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已被搞得声名狼藉,真是“横看成岭侧成峰”,画坛的座座高峰被视为中国美术历史进程的穷山恶水了。那是不明白:非师之过,学之过也。
我学画山水,先生要我从四王入手。稿子是先生提供的。他让师兄守德从书架上找出珂罗版的《神州国光集》,挑出四王的集子,让我带回家去临摹。先生的记忆总是那么好,有时守德兄拿错了,先生会说,不是这本,那一本才是。果然便是。我把画集带回家,照猫画虎地临上几张,隔上一两个星期会把我的临本送到先生的病榻前,请先生指正。先生只要身体精神略好,就会下床走到画案前,提笔对我的临本作修改。先生提笔作画,使用的是早年定制的狼豪,笔杆细长,经常是悬肘悬腕,高捉管。先生会从铜制的墨盒中蘸足宿墨,笔端再从水盂蘸水。而先生水盂中的水,经月不换。只见先生挥挥洒洒,由湿笔变干笔,由干笔变渴笔,点点勾勾勒勒,瞬间改得。先生改过的画,有的仅略作几笔,面貌即顿感大为不同,那叫化腐朽为神奇,点石成金了。
那时,先君因戴了顶“右”字的帽子,正在板桥农场“进修”,每月回家一次。先君年青时也爱好丹青,曾和刘子久学画。何延喆、刘家晶先生在《刘子久》一书“就职天津美术馆”一节讲到:刘子久在美术馆“从教的十余年间,培养了大批有作为的艺术人才。得意者共有二十余位。他们是:刘继卣、王为(颂余)、刘维良、孙克纲、黄士俊、崔金刚、严六符、张鹤鸣……”。张鹤鸣即是先君的名讳。当时美术馆有两个国画班,一个是正班,又称研究班;另一个是星期班。我家中至今还藏有刘子久作为天津市立美术馆馆长为先君签署的在国画研究正班进修的结业证书。先君虽画技荒疏多年,鉴别力还是有的。看到无染先生给我改的画,逐幅笑着评说,这幅的这几笔是段先生画的,另一幅的那几笔是段先生画的,你是画不出的。无染先生功夫深厚,笔力抗鼎,不服不行。
画了一段儿四王后,无染先生又让我临习蓝田叔。记得画稿也是先生提供的。我把临摩的习作送给先生看,先生又逐幅修改,且作批语,云:
蓝田叔笔力甚大,故能雄健苍劲。
张雨生临习作品
在笔墨技法方面还须注意。笔要沉着,不能轻率落墨,否则易流于浮滑。此幅尚能涩,然而无笔力,因不能沉着之故。
张雨生临习作品
笔须沉着,墨须润腴,方能表现物体。
张雨生临习作品
注意轮廓用笔,此是基本功,即骨力。
张雨生临习作品
一天,先生送我上海人美出版的中国画家丛书两本,一为《弘仁髡残》,一为《吴历》。《弘仁髡残》为郑锡珍所作,扉页署有“无染道兄指正,郑质”的作者签名。据云,郑锡珍、郑质、郑拙庐、郑秉珊均为同一人(待考),出了不少画家研究的专著。我见到作者的署名,说:“这是作者送您的,我怎么能要呢?”“送给你,送给你。”先生说。先生将此书送我,足见对我的喜爱,期盼我能成器。于是我又对着该书的附图,如弘仁《黄山真景册》五十幅中的“扰龙松”、“石筍矼”,还有其他几幅反复地临摩。该书后曾再版,而附图作了调换,如增加了弘仁的《古木竹石图》。我曾在槐屋见过此图的照片,我临的有几幅未再收录。先生对我的临本又一一作了修改,并作批语:
渐江师事萧尺木,尺木学北宋人,故渐江亦从北宋入手。此叶(指我所临渐江山水一帧)树木似尺木,而山石又似唐六如,实皆自宋法来。笔笔用中锋,实以侧取姿也。执笔要指实掌虚,不可握实,方能习此。柳枝出小枝非直生于大干。行笔潇洒方能写出柳之性。
张雨生临习作品
落笔要沉稳着力,不宜草率。点苔点树尤须注意。文徴明作点三折笔,即是要沉着。用笔有起落得其旨之半矣。(同一临本又作批语:)船之用笔过重,宜作渴笔。尖点用中锋。
张雨生临习作品
渐江学云林,用侧锋实兼用中锋。如王右军作书以侧取势,无全作中锋之理。故其山石笔笔圆劲有弹力,笔笔留得住,方能不滑。古法忌甜熟,甜熟即是滑。(同一临本又作批语:)画芦苇如作小楷书,要笔笔送到,不用力则潦草。
张雨生临习作品
直山根宜用淡墨皴出。剔松针要着意,否则潦草轻浮是乃大忌。
张雨生临习作品
北宋人每喜作小草以清眉目,谓之破墨法。渐江、石涛多用之。必须笔笔见意,笔弱则石无力。(同一临本又做批语:)松针剔法笔尖须挺。
1965年五一劳动节,阳光明媚。我去看望先生。先生精神特好,提笔作画,送我毛泽东诗意《庐山仙人洞》小青绿山水,系横幅,画面上两山相夹,偏重于左侧,一开一合,中有流水,一叶扁舟,扬帆而过,近山上方,有亭翼然,劲松环抱,苍翠蓊郁。画后题毛泽东七绝原诗,并书明赠我。带回家去,先君连声赞赏:“段先生画得真好!段先生画得真好!得黄宾虹真传!你要好好地向他学习。”随即嵌于家中画框,尺寸正好,可得朝夕欣赏。只可惜老宅潮湿,此画早已损坏不存。憾事啊,憾事!
1965年夏的一个下午,我正在槐屋,大雨滂沱。先生要午睡,说:“你也走不了,不如在这儿临临画吧。”先生的书架前正悬挂着陈骧龙家藏的文徴明所作六尺巨幅山水。我便坐在小板凳上,以先生招待客人坐的凳子为书桌,对临起来。共得两小幅。先生醒后,为我点毫修改,画远山,作点景人物,代为题跋:“临文徴明仿黄鹤山樵大幅,六五年七月雨窗,雨生记。”此画先生改过的笔墨,一望便知。
张雨生临习作品
因家中有旧藏宣纸,我又萌生了向先生送纸索画的念头。于是抽出两张,送至槐屋,请先生赐画。不久,先生即送我画稿六幅,其中一幅题云:
学习传统乃学画植基之一艺,临摹名蹟如习字描红,熟练各种笔墨技法再结合写生才有着手处,方可言创。兹为雨生弟临宋元纪游小景,藉求其运笔使墨之法。病中手生,不能达出此意,请望正。
我读后,对将我称“弟”不明。向先生求教。先生讲,朋友同道间,不拘年龄大小,都要将对方称兄,对自己的学生,要称弟,还可称学棣。又长学问了。
又送我《风雨归帆图》小画一帧,系将纸揉皱后铺平所作墨戏。先生讲,此种画法,石涛曾用,只是偶尔为之。
年长后读中国绘画理论专著。发现先生对四王、蓝瑛、渐江的分析评价无不一一契合中的,至今深感钦佩。
只是我后来为生活计,劳劳碌碌,先是务工,后又整日写些“等因奉此”,现称为“妥否,请批示”或“特此通知”等味同嚼蜡的文字,养家糊口,老大徒伤,画技无成,有负先生之厚望矣。
本文作者张雨生,字慕天,1949年生于天津。自幼寝馈书画,家学渊源。14岁立雪槐屋,师从段无染先生,获益匪浅。后受教于刘止庸丶华非先生。多年从事绘画理论研究。在国内外报刊发表画论丶画评多篇。其他领域著作有:《天津园林绿化》(系第一作者)丶《天津通志.园林志》(主要撰稿人)。擅书法,尤精小楷。作品在日本丶新加坡丶香港广有收藏。现为天津市美术家协会会会员,个人传略载入巜世界文化名人辞海.华人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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