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2月23日 星期一

牛津笔记

本书以日记体的方式结构全篇,从2017年4月17日起,至2017年6月24日。作者用直白的文字和珍贵的黑白影像记录了其在牛津大学客座一学期的所见所闻所感,在书中,作者谈时局,谈生活,谈典故,谈童年,表达了对西方知识领域的思考和对人文价值的关怀。可以说,本书是他对时事、人文、历史和生活的洞见,是英式essay与中式小品的曼妙结合。

[作者简介]

张力奋

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留校任教。英国莱斯特大学传播学博士。曾任英国《金融时报》Financial Time副主编、FT中文网创刊总编辑、《FT睿》杂志创刊总编辑、英国广播公司资深记者、新闻主编。牛津大学、香港大学等校访问学者/客座教授。著有《世纪末的流浪》(合著)、《黑白灰》、《历史的底稿》、《中国领导力》(合编)等。

2017年5月1日 周一

牛津 阴冷

祥东独奏会

从小就喜欢花。“文革”时我童年在宁波龙山乡下小住两年。一开春,满山的野花怒放,有紫堇、黄堇,也有野水仙,满鼻子只有甜香。上周买了束紫罗兰,已谢,干花瓣落满了桌面。余香还在,就多留几天。家里数我买花最多。妻子对花粉过敏,我只能挑花买。时间久了,妻子看我买回的花,知道我是假借名义。

昨晚,4月30日,上海汉口路申报馆有友人孔祥东的钢琴独奏会,纪念复旦校友众筹“The Press Cafe?”两周年庆。两个月前我跟祥东说了这事,他一口答应去演一场“谈琴说爱”。本想泼冷水,建议他只弹琴,不说爱,最后随他去。前些年他患了抑郁症,在沉沉黑夜中煎熬,所幸走出了黑暗隧道。他的疗法显然非常规:体验各种App。他告诉我,这十年间,他疯狂地刷过上百万个App。三十多年前,国门初开,祥东还是上音附中的钢琴神童,我刚上大学在上海音乐厅听过他的获奖独奏会,曲目忘了。他头发茂盛,音符精灵般迸出。场外,是饥渴的等票人,还有抖着脚、一口“师傅师傅”的“黄牛模子”。

祥东自小受严格的古典音乐训练,年过中年却“玩起了”电子音乐,乐此不疲。他说,音乐于普通人,最重要的是感受和愉悦,技巧其次。他有个绝活是即兴作曲,给朋友“画”性格肖像:他让你在钢琴黑白键上随意按两个键,而后根据这两个键现场创作。他给我写过两次,都在他家中。第一次我很疲惫。他闭着眼,在钢琴上任思绪漫游。一曲长达5分多钟。另一次是我情绪放松时,指尖下是叙事曲的温馨。这个音乐游戏,与其说是朋友的性格画像,不如说也是他即时的内心乐章。

我拨通在场一位朋友的微信,请她打开音频。听得出,现场有很多小朋友。“文革”后西洋音乐解禁,历经30多年,钢琴在中国已成为第一民族乐器。学龄儿童中,学钢琴的人数远超过任何其他乐器,更不提日益受冷落的民乐器。我们年幼时被剥夺了音乐,今天不少孩子被迫练琴又很痛苦,老天不公道。音乐会尚未开始,背景里大人小孩嘈杂的说话声。有趣的是,竟听不到一句上海话。现在的上海孩子,大半不会上海方言。即便会说几句,其水平可能还不如他们的英语。上海话正在很快成为外语,匪夷所思。方言是地域文化之根。当年十里洋场、华洋杂居,上海话仍风生水起,现在却自己把方言灭了。一忽儿,祥东开始讲话,也只讲国语。他开始弹琴。我想象他晃着光头、闭眼陶醉的样子。

院长家小坐

院长邀我今天去他家小坐。上周,草地上见过他的两条狗。黑的,中国土狗,他在香港时领养的。去年底到牛津上任,他执意把黑狗带回英国。海关和防疫手续繁复,最后他花重金请英国兽医专程飞去香港,主人与狗得以同机抵英。听他开玩笑说,有学生挑战院长在学院境内养狗的“合法性”。他不得不花时间,拿出历史系科班生的训练,终于在古旧院史档案中找到一宗先例(Precedent)。英国是英美法系,遵从判例(Case Law),作为具有强制约束力的法律。条件是,有先例可循。

下午两点,我去院长“官邸”做客。“官邸”,是职务待遇。在任上就是你家天下。一卸任,则立马拍屁股走人。他先领我走了一圈,整整两层,屋屋相连,足有500多平方米。自1379年起,新学院的四十六任院长都曾住在这里。中间是会客厅,约有70平方米,可兼作小讲演厅,天顶四周,摆满了历任院长的纹章(Coat of Arm)。院长介绍说,依照传统,每任院长的纹章都在卸任后由专人设计,并听取本人建议,永久悬挂。世上本无传统。先有人做了,后人不弃,代代跟随,便成了传统。

Miles邀我到书房小坐。书桌在方庭一侧的大窗台下,大草坪就在眼下。书桌后面,一整排通到天顶的红木书橱。不用问,至少已在那里立了好几个世纪。院长的两条狗,此刻慢慢走近。那条中国土狗,黑的,今年已经16岁,步履趔趄,拖着腿,往下沉,到我身旁蹭了几下,算是招呼。另一只是德国牧羊犬,也是黑的,还年幼,没头没脑地闲荡。狗的主人,最怕失去,常在老狗的晚年,养条新生幼犬,到时接得上,不至于太伤感。书房右侧也有窗,战略位置重要,正对着新学院巷,窗前一站,巷内状况了然,特别是晚间学生进出。院长招手让我过去,书柜暗处他打开暗门,有信箱大小。暗门背后,居然有扇奇妙小窗。

院长问,早上去莫德林学院参加五一晨祷与狂欢了吗?我说,听说过,但完全忘了。一大早,我依稀听到街上有歌声和嘈杂,一定是莫德林桥畔传来的。这个传统,与五一国际劳动节无关:每年5月1日清晨6点,天色微明,仪式开始。开场由莫德林学院合唱团演唱赞美诗Hymnus Eucharistics。他们齐聚学院钟楼上,楼高48米,居高临下,在歌声中唱亮黎明。此传统已持续500多年,钟楼上会响起同一首歌。每年都有5000—6000人光顾。大学生不会放过任何释放荷尔蒙的机会,时常结伴前往,在桥畔欢乐通宵,等待黎明破晓。在牛津做学生,作业如山,必须学会偷乐。20世纪60年代,牛津学生开始改写传统,发明了“五一跳桥”仪式,找刺激,从莫德林桥头跳下查韦尔河(River Cherwell)。起初,学生偶尔为之。到了80年代,跳桥成了不少学生的必选项目。查韦尔河,水不深,跳桥常出事故。1997年1人瘫痪。2005年,多达10人送医救治。近10年,每逢五一,警方事先在莫德林桥上布了警戒线,禁止跳水,扫了荷尔蒙发达学生的兴。

莫德林学院

从院长家出来,索性去莫德林学院(Madgalen)走走,或许还有早上的余音。它与新学院一窗之望,只隔了一条长墙街(Long W all)。若论出产的知名校友,莫德林是牛津大户:作家C.S.路易斯、史学家A.J.P.泰勒、作家王尔德等。它被公认是牛津最美学院之一,风水好,坐落在高街,傍着查韦斯河、牛津植物园。15世纪时,这里是圣约翰施洗公会医院,后来成了学院。这学期它正修缮学生宿舍,左边圈了起来。或许是出自同一个创办人,莫德林的礼拜堂与新学院很像。我最喜欢它的中庭回廊,环绕一周,柱子上雕有宗教人物和怪兽。午后的光,透过镂空的石窗射进来。打在浅栗色的砂岩上,调成了蜜色。它是对称与平衡的极致,没有比它更有数学之美了。前几次散步,有个发现:回廊上的石洞门通往院士们的书房和宿舍。洞门看似一致,细看不然,洞门的石阶与坡度有别,有的坡缓,有的坡陡。我走了几个洞门,难解其奥妙。莫非每个洞门与院士年龄有关,按爬高能力分配宿舍,年轻院士走陡的,年迈的爬最缓的。石墙上不时有花攀缘,只三两朵,点个风情。这种简约,与其说是新教的熏陶,倒不如说是东方中国的留白。

莫德林出名还因为它的鹿园,就在学院内,占地12公顷,散养了几十头鹿。进鹿园前,有个老旧的木栅门,言明外人止步,仅本学院院士与学生有资格进入。牛津是天底下最讲求特权的,且都有说法,一切名正言顺。它最擅长把一切仪式感转化为资本、特权和等级。哪道门,该谁走、什么时候走、该什么资格。各学院有关草坪、饭堂的特权细则,足可写个不错的人类学论文。霍布斯对此景一定快慰。这是他利维坦理想国的等级与秩序之美。他是对的。知识分子最看重仪式感和精神的体面,自会创造取悦他们的制度与规矩。莫德林家底很厚,师生自然有福。比如,它每日供应三餐,全年无休。一顿正餐,3—4“胖子”(英镑)就能搞定。今日天色晴好,鹿们似乎心情不错,彼此挨得近,慢慢溜达,像在春游。少许不合群的,正闷头吃草,或干脆打盹午睡,不管不顾外边的世界。学院用栅栏把游人挡外面,有避险的道理。鹿虽性情随和,但若发情,踹你一腿的几率还是高的。学院右侧,有座小木桥,横跨查韦尔河。一条撑篙船(punts)正从远处低垂的浓荫下钻出。船上是几位女学生。看不清她们的模样,只听得说话声,河面上缓缓飘来。欢悦之声,举世皆通。无论哪种语言,只需听音律和发声,美音悦心,恶声总伤耳朵的。上帝不公平,天生喜欢“马太效应”,觉得莫德林还不够神性,再赐它一条美丽河。河床有些枯水,低处几乎裸出河床来。船快到小桥,她们朝桥上的我招手、嬉笑,船头都不稳了。

几天前,我问何流,中国同学现在打工吗?他说,几乎无人去中餐馆了,本科生靠的是爹妈财力。去餐馆打工,厨房洗碗,辛苦且工时长,赚得又少,现在的留学生看不上。真想勤工俭学,赚点外快,机会有的是。比如高中生家教辅导,一小时几十英镑。一年四季有中国代表团到牛津,向导或翻译的机会不少。若是博士生,暑期为国内考察团做个翻译,讲几堂课,都可赚快钱。

校友募款

牛津的学院,有复活节向校友募款的传统。到英国,别总问为什么,照着做就是。这种募款说来简单:学院会提前招募一批学生,向老校友在复活节电话捐款(Telethone),学生自愿申请,有报酬。周一至周四,每日工作3小时,周六6小时,周日5小时,周五休息。英国大学有个极糟糕的惯例,放假须清空宿舍,借地方暂存杂物,要么回家,要么自己解决住宿。若申请做募款义工,学院则安排复活节免费吃住。募款名单上的老校友,学院事先都打过招呼,绝不会给学弟学妹冷面孔。院友到了有实力捐款的岁数,开始怀旧,期待听到学院的音讯,也乐于分享。谈得投机,多半会掏出支票本或信用卡的。

打工生涯

这让我忆及初到英国读书时的打工生涯。开学前,我从剑桥到莱斯特大学报到,开始博士学习。刚在学生宿舍安顿好,老生介绍说,当地名声最大的中餐馆“楼外楼”,在火车站附近,时常缺人手,若想周末打工,可一试。放学后我去应聘,经理是印尼人,问我会干什么,我说会切菜。不料,他要我做侍应生跑堂,这让我很紧张,觉得厨房虽要动刀,但更安全。侍应生要招呼宾客入座、点菜、上菜、结账、送客,听错岂不糟糕。经理不听,说你想来就周五上班,每周两晚,周五和周六。每晚工作10小时,工资15英镑,以当年汇率折合225人民币,已是我大学月薪的2倍。对打工,我一直很期待。一则能实现自己的劳动价值,特别是体力劳动。二是向父母证明自己的求生能力。三是餐馆包餐,中餐极有诱惑。经理似乎看透我心思,补了句,下班时还有消夜打包,想想味蕾都激动,还有机会练地道的英语。不过,我不想打长工,短期目标是赚足妻子飞伦敦的机票钱。承诺过。

点菜,最怕弄错菜名,客人、厨房、老板都不高兴。因为是自己的短板,格外小心,印象中倒没有乌龙过,回想起来真是奇迹。其他工作,我是犯过大错的。有一对英国老夫妇,礼拜五晚餐必到,同一张餐桌,点同样的菜和甜品。生活恒定如常,是英国人的理想国。那天,还是我照应他们。餐后,老先生加了杯爱尔兰咖啡,除了奶油,还得加进威士忌或朗姆烈酒。我端着托盘将咖啡上桌,脚在地毯上崴了一下,满满一盅奶油泼在老先生的西装上,白了一片,奶液往下流淌。我脑子黑了几秒钟,慌忙道歉,用餐巾帮他擦拭。他一边自己擦,一边开玩笑安慰我说,西服正要送干洗,时机完美。老太太见我窘迫,连说没事。结完账,我要送送他们。老先生从皮夹里抽出一张5英镑,塞我手里,轻声说:“Keep it,keep it!”而后挽着太太,出旋转门。我把他们送到外面。那是一个初冬月夜,有点起雾,快下雪的样子。英国餐馆,15%的服务费多半已含在餐金中,通常不再另付小费。这是我拿得最多的一次小费。店里有规矩,小费须集中掷入一小箱,下班时由侍应生均分。时过20多年,我仍不时想起这位老先生,依稀记得他的模样。他在英格兰一个冬夜给了我温暖与宽容。至今还记得,上桌前,铁板牛肉丝拉丝拉地响,酱爆的分子在空中弥漫,食客们喉结滚动,眼都绿了。

三个月后,我的打工戛然而止。皮肤黝黑的印尼经理,喜好之一是揩女侍应生的油水,拍她们的屁股。她们多半是新加坡、马来西亚、中国的留学生。她们对经理虽有恶感,但为打工,只能忍着。那晚我给妻子买机票的储蓄已绰绰有余,炒老板鱿鱼的条件成熟。我决定辞职。恰巧一位中国女生刚上班,经理又在言语调戏。我上前练习口语。他脸一下子黑了,恼怒地问,你是不想在这里干了?!我答不干了!打烊后,我拿走最后一份工资,踏着月光回学生宿舍。

(小标题为编者所加,限于篇幅,有删节)

来源:新闻晨报 作者:张力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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