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22日 星期五

民间故事:棋匪

神奇棋书,竟能救人一命;憨痴土匪,亦可御敌千里。人世沧桑,难免爱恨交加;一生如梦,总有荣辱更替。

那是1949年底,三大战役刚刚结束,人民解放军顺利渡江攻克南京,五星红旗在天安门城楼升起,四方传捷,东南初定,刘邓大军腾出手来,分师南下,兵锋直抵湘西,将解决影响全国统一的湘西匪患问题。

湘西匪患由来已久。

历朝历代,湘西均为土匪窝子,官军屡剿屡生,割人头如割韭菜,新生代土匪却如雨后春笋,一茬儿一茬儿冒出来。湘西土匪历来是个令当时政权十分头疼的怪胎。

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却完全不同于以往任何政权的军队。他们依靠人民,分田到户,进行土改,彻底抽掉了土匪存在的基础。人民群众一起来,土匪阵营立即分崩离析,湘西10万大大小小匪股散去匪众6万多,余下约3.5万人全部被俘,关押在沅陵几个专区看守所里。

大山里的沅陵县沸腾了。这片山地的解放比全国其他地区晚了两年,政治气氛却更加热烈,整天锣鼓喧天,红旗漫卷,爆竹的硝烟在山区的暮霭里久久不散,穿着新衣画红了脸的翻身汉子们、老娘们扭着刚刚学会的秧歌,扯破喉咙“咿儿呀呼嗨”地唱,尽情宣泄着几千年来被压抑着的人性。大山里的“镇反”很快开始了。

场头场尾三天两头地搭台开大会,大红横幅标语一扯,乌黑乌黑的汉阳造、中正式在山民们手里乱晃动,从看守所里提出一串土匪往高台上一推,于是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声嘶力竭地控诉,接着把犯人往河滩一推。行刑的大多是新手,一般平端步枪看了枪口准星要试瞄好久,其间就有人反复不断地小声念叨:“脸朝河对门,下辈子变好人。”“乓乓乓”一阵乱枪响过,人倒账销。一两天之后,同样的大戏再次上演,反反复复,日复一日,河滩仿佛成了永恒的表演的舞台。

军人出身的张志成感到有种说不出的苦涩。他怪自己不争气,在一场剿匪行动中,他让一个漏网的土匪一枪打伤了左腿,几乎成了瘸子,如今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剿匪大军风卷残云般向大山深处直奔而去,自己却揣着团长的介绍信,来到刚刚成立的沅陵县人民政府报到。

新上任的张县长十分热情,握着他的手摇了好久,亲自把这个从47军转下来的营教导员送到准备当作新政府武装部的旧衙门原址,要他立即接手组建县武装部。武装部成立之前,请他兼任公安特派员的工作,帮助管理关押被俘土匪事宜。

张志成经历过战场上血流成河面对面的厮杀,看到过夕阳下伏尸百万的大战役的悲壮,却从来没见过把人类像牲口一样牵向屠场,成批成批地集体宰杀的丑恶现象。他困惑,但他不能说。

看守所里,眼见同伙一天天逐渐减少,听着河滩上空不时传来的清脆的枪声,在押犯们个个失魂落魄,心事重重,如坐针毡,生命仿佛走到了尽头。

只有一个土匪毫无反应,他依然像往日一样机械麻木地在牢房里重复着永不停息的僵硬行走操练。那操练城里人叫“散步”,当兵的叫“下操”,土匪叫“溜腿儿”。向左走七步,回头再向右走七步,如此周而复始,麻木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也许是面部的肌肉早就僵死了。他似乎十分注重锻炼身体,时刻准备卷土重来。

他叫杜嚭臣,匪号“肚囊皮”,是鸡公山土匪军师二杆子二孔明的干儿子。看守所直到现在还没动他,一是没人找他讨血债,二是因为人们传说这股土匪藏有一批宝贝至今尚未找到,而肚囊皮在土匪中有着特殊地位,关键时或者可以利用一下。

随着镇反运动的深入,看守所邓所长经过反复调查考证,认为土匪宝藏纯属子虚乌有,何况一年多来肚囊皮也交代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他认为这事该给人民一个明确的交代了,不能让肚囊皮继续逍遥法外了。碰巧,公安特派员张志成推门一步踏进来,举手冷冷敬了个礼,面无表情地说道:“所长同志,看守所二门怎么没派岗?”

邓所长哈哈一笑,说:“部队下来的同志嘛,态度没得说,放心,放心,那些龟儿子土匪这两天灵魂都要出窍了,哪里还敢跑?”一看张志成脸色不对,连忙道:“莫慌,莫慌,出了二门还有大门嘛,跑不脱的。”接着灵机一动,正色说道:“特派员,我请你去干件正经事,你去理麻一下肚囊皮,要是冇得油水,就照常规快点儿处理了。”说完,也不管张志成有无话说,低头就去弄他那永远不通的旱烟管。

张志成明白他们之间日常用语“处理”的暗示,苍白紧绷的脸上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默默地点了下头,转身就出了门。

走进犯人牢房监管办公室,看守所副所长丁矮子正和一个看守在棋盘上昏天黑地杀得死去活来。丁矮子头也没抬,随口说了一句:“喝茶自己倒!”见来人无反应,才认真睁眼看了一下,“啊”了声说:“张大人,请坐。”张志成很不满意,自从一到地方他就很少满意过。只有地方的工作人员作风才如此散漫。他正了正脸色,说:“我是来办公务的。”

听完张志成的解说,丁矮子不情愿地起身离开桌子,人却扭头一直盯着棋盘,嘴里念叨道:“早不来迟不来,老子要收官了你就来了。”再看张志成铁青的脸,他这才意识到来人还是将来的武装部长,立刻换了副笑脸,弯腰驼背引着张志成往前走,一边走一边介绍肚囊皮的情况。

进门是个长廊,最近被带走的人多,很多牢房就空出来了,一些用来关押批量犯人的大间显得空荡荡的。丁矮子指着走廊尽头讨好地说:“前边最后一间就是关肚囊皮的了。现在一共关了三个,一个叫骚癞子,四五十岁,按说他这年纪该是行动迟缓,吃了上顿少下顿的人了,可他却矫捷得很,骚气大着哩。另一个黑大汉叫莽二,他们都是惯匪,莽二当过土匪头子张平的贴身保镖,三个杂种早该杀了。你留步,我派人押过来就是。”

张志成抬眼一望,能看到个人影有规律地走来晃去,知道那是杜嚭臣,就想远远地观察一阵,低头吩咐几句。丁矮子屁颠屁颠去搬了张小马架,随后就悄悄回去过棋瘾了。

向左走七步,向右走七步,一步一步带点儿神经质,沉重而缓慢,一切都是介绍过的老样子。

远远望去,只见肚囊皮那身影不停地走动,来来回回地踱步确实带点儿神经质,没有什么特殊的规律,不像训练有素的军人,不过一蹦一跳带点儿弹性,倒像长期习惯养成的样子。张志成看了好久不得要领,轻轻咳嗽一声,丁矮子和那个看守闻声赶来,带领着张志成径直走进走廊尽头那间囚室的大门。这回看清楚了。惯匪肚囊皮头骨较大,前额突出,一双厚厚的嘴唇几乎包不住那口过于结实的牙齿,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粗鲁,没有受过教育,确实像土匪窝里长期厮混的样子。骚癞子笑嘻嘻捏块手帕在莽二面前摇来晃去变戏法,手帕在他灵活的手指里一会儿隐去一会儿出现,莽二眼睛瞪得像牛卵子大,一眨不眨,枉费精神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张志成上上下下打量着肚囊皮,为了不引起他的注意,丁矮子按照事前吩咐朝莽二叫道:“出来,跟我走!”

莽二稍一愣神,随即双手抱拳向两位狱友一揖,叫道:“两位,兄弟先走一步,咱们来世再见!”

丁矮子一笑,骂道:“你狗日的阳寿还未尽,说哪样断头话。”边说边把他推出门去。个子瘦小的骚癞子转着双小眼睛认真地观察,肚囊皮不闻不问如在梦里,继续走他的八仙步。那边莽二骂骂咧咧出了门,这边才安静下来,张志成正待关门,突然无意中发觉肚囊皮脚步乱了几步,随即就见他伸出左手,行走中张开五指在虚空中神经质地乱点,似乎想唤起大脑中的什么记忆。此动作一闪而逝,犯人很快恢复了常态。

他在干什么呢?张志成脑子里灵光一闪,似乎抓到什么。一定是莽二意外被带走这件突发事件打断了他的平常行走的正常规律,脑袋思维出了问题才乱了脚步,左手下意识有了动作。也就是说,原来他在一边走一边思索,某个意外的动作突然发生,无意中打断了他的思索链,他的大脑临时一乱,及时条件反射功能立即就试图把断了的链条结起来,手只是整套动作中的一个下意识的必然反应。不管他在意或不在意莽二的生死,突发事件毕竟客观上刺激了他。

逗留中,丁矮子笑嘻嘻地把莽二押了回来,汇报说:“这小子是茅厕里的一坨狗屎,又臭又硬,放他几天,下次开会处理了吧。”

一旁的骚癞子赶紧讨好说:“长官息怒,莽二不会说话,有什么要交代的我说,我说。”说完,主动跟着出了门。按照骚癞子后来的说法,反正是一死,土匪窝里发生了那么多事,说出来让解放军记录下来,好歹算给后人留点儿历史,让自己有个交代,说不定哪一天,我们后人的后人觉得有趣,突然会想起我们呢。与其现在“砰”的一声枪响,让自己和鸡公山的匪事一起灰飞烟灭,倒不如老老实实地说出来,也许后人中间有理解我们的人,看了遗言,会知道当土匪也不容易呢。人死如灯灭,当土匪的,留点儿念想有哪点不好呢?

就在那间叫做“牢房监管办公室”的杂房里,关于杜嚭臣,骚癞子作了如下交代:

“杜嚭臣,外号“肚囊皮”,他确实是师爷二孔明的干儿子,不过,你们莫搞错了,这不是少爷和老爷那种干儿子,当然也不是亲儿子和亲老子那种干儿子。你问到底是哪种干儿子?唉,老子一下子也说不清楚是哪种龟儿子。这么跟你说吧,你看肚囊皮这匪号,啥子叫肚囊皮,你知道么?就是老母猪肚皮下边那块肉,泡泡松松、皮吊皮吊带奶奶头那块肉,挂到屠案上乡巴佬都不买,是土匪窝里谁都不待见,谁都可以欺负的人。只有二孔明杜师爷对他好,收养他,教育他,睡觉还把他放到脚跟前。现在你明白肚囊皮的意思了吧?

“二当家二孔明本是读书人家的子弟,少年时饱读诗书,因报父仇杀人误入匪巢,如果走正路进湘军当幕僚,或者回乡下操团练,说不定会是曾国藩李鸿章式的人物哩。“肚囊皮是二孔明捡的儿。

“那天大当家、二孔明带人巡山,在山脚下一条小道旁发现一男一女两具尸体,男人商家下人模样,手上茧子厚实。女的穿着整齐,手指上戴有做女红用的铜箍,我们当地人叫抵手。看得出来,她临死前挣扎过,手里紧紧抱着个婴儿,一看就知道是回娘家半路让人劫了道。大当家看了还有口气的孩子一眼,拔出独角龙说了声‘让他一家人地下团圆去吧’,抬手就要搂火。二孔明急忙一挡,说干脆捡回去,当狗一样养着吧。大当家不干,说太麻烦,山上都是土匪,杀人放火都行,生儿育女哪个会?杀了省事。说完就是一枪。说来也巧,这当儿那孩娃恐怕是被尿胀醒了,猛地大哭了一声。仅仅一声,他妈的真的就是一声,那可真正是惊天动地的一声呀。

从来没失过手的大当家心中一惊,手一抖,竟然生生地打偏了。大当家嘴里念道:‘邪了,真他妈的邪了。’接着举枪又要打。一边的二孔明忙阻挡,说这是天意,我们问问天吧。说完,从怀里掏出枚铜钱,扬了扬说:‘正如大家所知,这钱一面满文,一面汉字,待我随意一抛,如果汉字一面朝天,就饶了他吧。’只见他话落手扬,那枚小钱在空中优雅地划了条弧线,轻轻落到那孩娃身边。众人奔过去一看,钱面上赫然一个汉字映入眼来,有人念了一声:‘原!’二孔明一声不响,弯腰拾起铜钱,一把将小孩抱起,转身就回了山寨。

后来人们才弄清楚,他那枚铜钱两面都有汉字,一面是‘康熙通宝’,另一面是钱币铸造局名称的满汉文缩写,左满文,右汉字。比如是太原局吧,汉文就写‘原’,其实满文也是‘原’,不过大家不认识而没有想到那也是文字。其他还有苏州局的‘苏’,广西局的‘桂’,福州局的‘福’等等,总之那类铜钱不同于一般通行的另一面只有满文的铜钱。他问天用的,仅是一枚不常见的早期清钱而已。他大胆利用了人们对满文不熟悉而忽略满文存在的事实,如果抛到‘康熙通宝’一面当然好,如果是另一面,他断定大家一眼看到的必然是那个汉字。不过待大家明白过来,已是几年以后的事了。

“二孔明姓杜,从此孩娃的姓就随了二孔明,大名唤作杜嚭臣。

“二孔明并不是个慈悲为怀的人。恰恰相反,他的心机颇深,歹毒超过一般土匪,那么,他为什么要救这孩娃一命呢?

“据我个人的猜想,话就得从你们追问的第二个问题说起。

“我们鸡公山早前确有一件镇山之宝,或者说,山上山下乡里茶坊之间老百姓公认我们有件镇山之宝,江湖山寨大小码头的同行也闻知其事。他们都有个共同特点,知道这事后都骂鸡公山的土匪不是人,坏了道上的规矩。“事情发生在大清朝同光年间,土匪们世代口舌相传,到了我们这一代,不但具体年月记不清,连事件的有无也搞不清了。

“那年,鸡公山土匪头儿特胆大,大白天带伙兄弟化装进城,一票绑了曾经当过苏州知府的程大人,回山后要程家拿银子取人。鸡公山土匪胃口极大,以为这下一锄头挖到了个大金人。不料情报有误,做过苏州知府的程大人是被抓这个程大人的爷爷,这个程大人大名程德仁,花街柳巷人们戏称程大人。程家两代吃喝嫖赌,抽大烟玩戏子,即使前人积攒了一座金山,到他那里也化成了乌有。程家拿不出钱,确实拿不出钱,十天只凑了三十多两散碎银子烂边角。

就在大当家命令撕票的当口儿,程家派人送来一个珠光宝气的乌木盒子,来人口称这是程家的传家之宝,几代人无钱买米度日也没舍得卖,也不敢卖,因为老老爷临终前吐不出那口气,惦记着的就是这盒子。那可是早年皇宫失窃之物,价值连城,千金不换呀。为救正主儿的命,程家犹豫迟疑几天,眼看土匪撕票日期将近,只好咬牙忍痛献了出来。这就对了嘛。大当家嘻嘻一笑,轻轻揭开盒子一看。当时只看了那么一眼,脸色突然一变,脸一黑,从牙缝里迸出一句:‘个狗日的!敢欺老子。来人,砍了!’

“一怒之下,程大人和送宝人立即被乱刀砍死。没人知道那盒子里装的什么名堂。江湖上各种谣言一时风起,说什么的都有。几代人之后,现在的大当家坐了第一把交椅。那天他在库房里无意中看到这乌黑油亮的盒子,便爱不释手地捧回白虎厅,往虎皮交椅上一坐,喜滋滋地打开宝盒。所有的土匪都知道这个传说中的故事,都想看看盒子里到底是啥宝物。和第一任大当家不同的是,这次大当家笑了,笑得白花花的眼泪都出来了,骂了声去他娘的,随手就把那劳什子扔了。

“大家围拢一看,才知道传说中的镇山之宝原来是本书。大家知道,土匪只爱金银不爱书,当时大家就散了,扔了就扔了呗。谁都没留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本书就不见了,一去杳无踪迹,直至今天。

“人们私下也曾议论过,但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我却暗暗认定,偷书的肯定是二当家二孔明。土匪里只有他识字。假如真是如此,或许,或许那书真的就是件宝物呢。我想,大家都是这样猜测的,只是怕惹杀身之祸,没人敢明言,谁叫他是二当家呢。

“我们又要回头说那捡来的孩娃了。这娃儿是我亲眼看到捡回来的。十多年来我一直不停地揣摩猜测,当初也胡乱猜过,发现种种猜测都不现实。后来我想,二孔明捡这娃儿一定与宝藏有关。

“娃儿是捡回来了,说是给二孔明当了干儿子,二孔明却没把他当儿子待。刚开始倒还稀奇了几天,后来大家发觉,这个下人的种子从小神情呆滞,反应极慢,模样儿更不讨人喜欢,整天拖着鼻涕满山爬,久不久才用过于长大的衣袖揩擦一下,半天不说一句话,即使挨了打,也只是咬牙闷吼,从不发一声喊叫。有人说,当初这小子在山下让大当家那一枪吓傻了,尿醒时那一声惊吼把一辈子的吼声都吼完了。不知不觉之中,这个叫肚囊皮的娃儿长大了。他从小便跟二孔明过日子。白天满山跑,饿了自己找东西吃,晚上就蜷曲着瘦弱的小身子狗一样躺在二孔明床前榻板凳上酣睡。

再大一点儿,人们就看到白天二孔明带着他漫山遍野乱走,指指点点不知教他些啥,晚上夜深之时,就听到二孔明房里传出两人‘咿咿呀呀’的读书声。土匪里也有念过几句私塾的人,他们有人试着想听他们念的哪种蒙童读物,听了好久,一句也没听懂。久而久之,那娃儿长成半截子娃儿,像个大男人了。可他还一直睡到干爹房里,我不禁起了疑。你说两个男人通宵睡在一个屋里会干出啥子好事?对头,你猜对了,我怀疑二孔明有龙阳之好,就是乡下人说的开后门,土匪说的鸡奸,你们读书人说的断袖之欢。这或许就是他收养小孩的目的,养男宠一样养着呀。

“现在我要说,我错看了二孔明。他看问题比我们看得深得多,考虑的后路比我们远得多。他不愧是山头上的军师,他的智力我们谁都赶不上。

“我不得不承认,我是个浸透了脏水的土匪,一个龌龊不堪的小人。那天下半夜,看到西厅厢房还亮着灯,一时好奇心起,我和一起站岗的伙计偷偷摸到二孔明房前,隔着窗户想听里面的动静。近了才听到,两个人一前一后在念书,又像在对话,二孔明问一句,小孩赶紧答一句。半夜加工读书并不奇怪,怪就怪在屋子里不时传出烂拖鞋在地板上摩擦出来的声响,‘咔嚓咔嚓’挺有节奏,像有人半夜还在地上走路。

当时我就想到了,他们读的,肯定是神秘失踪的那本宝书。因为白天读怕人听到看见。这老家伙心机真深,怕自己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专门找了个小孩帮忙记,以后好和小孩一起去寻找书中记载的宝藏。或者,这是本武功秘笈,有些动作他年纪大了做不出,只好找替身从小孩抓起,今后再通过控制小孩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可是那响声呢?当时我真想舔破窗纸看看,他们半夜在屋子里捣什么鬼。但我不敢,且不说他们正在练绝世武功,就是凭二孔明平时显露出的功夫,也只消一飞镖就能要了我的命。

“我只得悻悻离去,可是心里一直放不下它,暗中用心注意了他们好久。

“真是天遂人愿,不久机会就来了。一天早晨,我在山坡上躲到个大草垛后面拉屎,因为怕人看见,我有意用树枝枯草作了些掩护。我远远看到那两个杂种出现,老的一边走一边说,指指点点要小的记住什么,小的则懒懒散散漫不经心走在后面。一老一小渐渐走到我前面不远那棵黄荆树旁,我清楚地听到二孔明问:‘老子讲得口沫子乱溅,嘴巴都讲干了,你娃娃到底懂没懂?你看看,假如敌人强大,把山寨四面包围,老子给你讲的怎么办?如果敌兵占了对面制高点,你又怎么对付?如果敌人正面攻山,你的人手不够,唯一解套的办法是什么?如果……’一大串‘如果’把我脑壳都听晕了,那小孩更是被弄得云遮雾绕,从背影就感觉得到他傻乎乎地盯着老头,嘴巴张得蛮大,半天说不出话来。二孔明气得双脚直跳,扬手朝他脸上就是一巴掌。

肚囊皮嗷嗷低吼一声,性子一急,结结巴巴更讲不出个所以然。老头一愣,缓了口气,说:‘莫慌,我说的记不住不要紧,照书上写的讲,一条一条慢慢来。’我就想,原来那书真的在他们手里。接着就听老头不断发问,小孩半天闷声闷气答应一句‘铁门坎’,‘海底捞’,或者啥子‘二鬼拍门’‘,天地架炮’。老头就一个一个问题反复耐心地问,指着山头对面说,下面有敌军二百号人正面强攻‘,铁门坎’怎么施展?小孩望了半天,反问‘:没看见啥子人,哪有敌军?’老头忍住性子解释:‘我说假设。’‘啥子都冇得,假哪样设?’小孩坚持。老头有点儿发怒,最终忍住气启发:‘现在只有我们两爷子守隘口,两百多敌人攻山,怎么才守得住?想一想,刚才老子咋说的?’

小孩子一昂,冒了句:‘铁门坎!’老头叹口气,说‘:老子半天工夫白费了。’小孩急了,随口道:‘你不是说敞开大门,放猪(诸)入槽,施以轰天雷,分兵击其首尾,使之不相顾吗?’老头愕然,没想到他回答如此完整,原来讲过那些话,他或许全记住了?之所以不能及时答出,可能这孩子从小哪根神经就搭坏了。只要神经一接通,或许讲解过的所有问题的解决方法都能从他那硕大结实的脑壳里倒出来。老头又假设了一大堆敌情,问小孩对应方法。小孩听得一愣一愣的,好久才迟疑答道‘:煨煨旧灶。’老头叹了口气,问:‘啥子叫围魏救赵?老子平常咋教你的?’小孩说,事情发生太久,你讲得太多,记不住。老头鼓励说不要紧,说个大概试试。

小孩就说那年姓魏的去打姓赵的,姓赵的打不过,就请求姓齐的帮忙,姓齐的住地离得远,你说劳师袭远会犯兵家大忌,姓齐的不直接去救赵家,而选择了围攻更近的魏家老屋。如此这般,赵家得救了。我从来没听这小孩讲过这么多话,听得我一头雾水,不过大方向大事体还是明白的,知道他们根据书本在讲攻山守山的事,心中暗想难道那宝书是本兵书?

“就在此时,我那肚皮不争气,‘噗’地放了个响屁。只见二孔明皮袍一撩,右手腰间飞快一摸,扬手作势就要发镖。亏那小孩手快,一把抱住二孔明手臂,高叫了一声‘:慢来!’在二孔明的怒吼中,我屁股也没擦就抖抖索索爬了出来。我知道二孔明要杀人灭口。我头也不敢抬,害怕看见二孔明那双鹞子一般的眼睛。

“‘你都听见了什么?’二孔明阴阴地问。“我就说:‘齐家打赵家,魏家打齐家,路远不方便,犯兵家大忌,几家人伙到就近烧了赵家的老屋,如此这般,大家得救了。’

“二孔明冷笑一声,说:‘你装假,以为胡乱放通狗屁就能救你性命么?谁派你来跟踪的?还不说?阴曹地府讲给阎王老子听去吧!’说着又要动手。

“他怕我知道兵书的秘密。

“肚囊皮一见不妙,双膝一跪,抱着二孔明的大腿求道:‘爹,骚癞子从不多事,经常教我打枪哩!’

“这时候,一股风刮来阵人屎的恶臭,二孔明走几步撩开枯草看了一眼,回头恶狠狠盯着我问:‘真的什么都没听到?’

“我赶紧不间断地点头。二孔明想了一下,说:‘我且不管你听见没听见,今天看在我干儿子面子饶你一命,滚吧!记住:今后这事只要露了点儿口风,我立马取你狗命!’

“从那时起,我觉得我欠肚囊皮一条命,十多年来他也很依赖信任我。这次蹲大狱,我就是主动要求和他囚在一室,要死,黄泉路上也好搭个伴。哦,再说一句,莽二也是他的忠实信徒。本来大当家派莽二暗中监视他爷儿俩,这事双方心照不宣。那次攻韩家大寨子,肚囊皮还帮莽二挡了要命一枪,自己差点儿送了命。莽二从此认定要跟他一辈子。这次进监,也是自愿进这个号子的。刚才丁矮子要他出卖肚囊皮,他是绝对不会干的。

“咳咳,我这不算出卖,我这是帮他青史留名,唉。”

窗外风起,吹进阵阵寒意,骚癞子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闭了嘴。树枝上的冰条早化了,几处已经有了绿意,天气要变了。

张志成继续提审肚囊皮。

肚囊皮跟着丁矮子规规矩矩地走进审讯室,毫无目的地扫了一周室内杂乱的摆设,目光盲目呆滞,显得很不自信,小眼睛里甚至带着一丝无辜。

“姓名?年龄?籍贯?”

肚囊皮竟然瞪着大而无神的眼睛,望着张志成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答。一生当中他从来没经过这种事,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张志成不禁有点儿可怜他,便改换了温和口气,说:“随便聊聊,莫要紧张,你先坐,喝口水。”

肚囊皮回过神来,感激地望了张志成一眼。张志成问:“天天背的啥子书啊?既然当了土匪,背书有啥子用啊?”

刚刚坐下的肚囊皮一下又站起,结巴着问:“书……啥子书哟?”

张志成手心向下不经意压了压,示意犯人坐下,微微一笑,解释说:“没进来以前你十几年如一日坚持半夜用功,进来以后甚至大白天也不放过,难道瞒得了人?读书好呀,我小时候也读过书,可不像你,我是想学没人教呀。”

肚囊皮有点儿为难,他不惯说谎,不知道如何应对。丁矮子审犯人从来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他看不惯张志成的整法,干脆端着茶缸子一边喝茶去了。没想到丁矮子一走,肚囊皮反倒放松了些,身子也挺直了。

张志成抓住时机,紧接着又说:“我晓得二孔明的卧室不大,向左走七步,向右走也是七步。十多年来你背书走来走去,来回七步成了习惯。你看,这不是把老习惯带进看守所来了么?我也一样,在省城读师范时背不出书,两手的手指就会不自觉地交到一起神经质地扭动。这不丢人。只是你在你那特殊的环境里,接触的人少,没有人告诉你。”听到这里,张志成注意到对面的犯人脸上紧绷着的肌肉放松了,身子不再挺得笔直,腹肌自然松弛,眼光里的警惕也消失了,就接着说:“以前在山上你干爹处处小心,是怕有人知道他暗中藏书的私情,那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现在大当家二孔明都死了,有无那书都没有意义了,何况时间也过了那么久了,大家也晓得你们在背那本捡到的书。据我所知,那书也并不如人们传说的那样神奇,有什么不可说的呢?”说着,倒了杯水,缓缓递过去,有点儿好奇地说:“你倒说说,那书叫啥名字?”

“名字?书……书还有名字?”

“是呀,就是写到书壳子上最大的那几个字。”

“《梦入神机》,”这回答案肚囊皮知道,立刻就作了回答。怕张志成不懂,他就像二孔明当年给他讲解时一样,一字一句解释说:“春梦一去了无痕的‘梦’,出神入化的‘入’,神策天赐的‘神’,不闻机杼之声的‘机’,你懂了么?”

张志成知道那是二孔明的原话,看他学成老师一样一副老练而懵懂的样子,就想,你背了十多年了,你自己到底弄懂了没有?

此时的肚囊皮一脸热血贲张,嘴唇直打哆嗦。也许,这东西在肚子里憋了好久,他早就想找人发泄了。现在既然时间到了,过去束缚他的那些条条框框已经作废,他为什么不找个想了解的人说说呢?干爹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背好了这本书,对个人来说,今后有吃有穿,吃香的喝辣的随便。对家人,对民族,甚至对朝廷都能作出莫大贡献。他信了。可是十几年过去,书倒是背得滚瓜烂熟,顺着倒着都能背出来,可干爹说的好处却一样也没兑现,既然找到愿意倾听的人,他不说还等什么呢?土匪群里是没人问,也没人敢问的。

张志成尽管自认为读过很多书,这书名却从未听说过,就说:“你把前几页背来听听。”于是,肚囊皮就开始背了。只听他之乎者也落花流水天马行空般吐出串串珠玑,口水四溅几乎没停过,张志成却如闻天书,一句都没听懂。既然听不懂,脸上自然就表现了出来。原以为找到知音的肚囊皮起初背得十分起劲,渐渐发现气氛不对,他无意中慢慢住了口。肚囊皮和张志成这对审讯者和被审讯者,就这样同时张着收不拢的嘴,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张志成说:“你倒说说,背了那么多,到底是啥子意思?”

肚囊皮也很吃惊,望着张志成胸前插的那支钢笔问:“你那么大的学问也不懂,这书好难么?”停了一会儿,他说他曾经问过干爹,干爹说读书不求甚解是古人治学的最佳方法,读多了,今后自然就懂了,眼下先背,先打牢实基础。可是十多年过去了还是没有懂,今天以为遇到了异人,遇到了什么都懂的人,结果还是不懂。

张志成想,首先要弄清楚的,或者说要作出判断的是,这是本什么性质的书,就问:“书有封皮么?”

“有。”

“写了些什么字?”

“梦入神机,大字。小点儿那行写的是大明天启姑苏神策子著。”

张志成又问:“其他内容你还记得么?”“当然记得。干爹说要烂熟于心,它在我心里早就烂了,熟了。干爹说千万不能示人,何况先前那些你都不懂,后头的更复杂,你想想,我整整背了十几年,你能听懂么?算了,算了。”说完,肚囊皮直摇头。

“实物还在么?你们到底藏哪里了?能不能找来我看看?”千说万说,这才是最关键的话。张志成知道这话的分量,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如果真有用,算你立功,可以减刑的。”肚囊皮苦笑一声,说:“书从来就是干爹保管,自从他遭解放军打死,书就不在了。我从小在鸡公山长大,哪个旮旯角落不熟悉?我陪审的丁矮子早就不满意张志成这种温吞水般的审法,在桌子上猛击一掌,恶狠狠地问道:“你说你狗日的枪法那么好,解放军攻山你没打死过人?”

反反复复翻遍了鸡公山,仍一无所获,干爹藏的东西,没人找得到。要找完整的,在这里。”他指着自己结实的大脑壳,身躯轻轻一摇,无可奈何地补了一句,“可惜我没文化,茶壶里头装汤丸,有嘴倒不出来。”

问题虽然没交代清楚,但他的态度还是很诚恳的。丁矮子在一边无聊地翻着过期报纸,念了一句:“没用,起不到作用,要说这个哈儿能背整本整本的古书,也怕只有哈儿才得相信。”

眼看谈话进了死胡同,张志成决定改个话题,问问他的童年。

肚囊皮说,他从小就是土匪,干爹二孔明生活上虽然没怎么管,但是披了这层皮,大小匪徒明地里还是不敢怎么欺负他的。自小他就可以从库房里抓出大把大把的各种各样枪械的子弹,管库房的从不干涉。山野里的土匪就教他打枪。他是见枪就练,见物就打,不到十岁就能百步穿杨,普通的各种步枪比如三八大盖中正式,汉阳造老牙棒,小巧袖珍如镜面匣子勃朗宁,二十响可尔提,大家伙如重机枪虼蚤龙,捷克造水连珠,他一边上树掏鸟蛋一边就学会了。那些土匪无聊,还教他蒙着眼睛拆卸、组装各种武器,练习野地里扔石头打兔子,到了十五岁,武艺学成,蛮力气也长出来了,就正式插香盟誓,成了鸡公山的新棒客。

“那么,你有没有带血债呢?”张志成小心翼翼地问。“有!怎么没有?”肚囊皮答得很爽快,不知他是谈得兴起,还是土匪当久了,没考虑到这问题的严重性,接着就面无表情地述说起他的往事。

肚囊皮一生带了七笔血债。一笔一笔他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

第一笔是刚宣誓不久,随个伙计进城看戏,后半夜回山遭几个蒙面客围住要钱,几句不合起了争斗,同行伙计被几攮子捅死,他杀心顿起,掏枪搂火,一下就打死三个。那是第一次杀人,他一点儿也不紧张,那些人该死。后来,他杀过公开骂他干爹的,犯道上规矩强奸妇女的,官府派来探山的,记得最清楚的是那个开枪打莽二的韩家寨的大少爷,人死了还攥着把袁大头,死要钱哩。

陪审的丁矮子早就不满意张志成这种温吞水般的审法,在桌子上猛击一掌,恶狠狠地问道:“你说你狗日的枪法那么好,解放军攻山你没打死过人?”

“没有,”肚囊皮的气一下就泄了,马上想起自己是个犯人,不过还是申辩了几句,“解放军打来时我恰巧病了,不然按照干爹教我的方法布置兵力,你们可能一下子还攻不上来哩。守山的法儿,干爹反复教了我十几年哩。当然,话又得说回来,即使我不生病,山上的指挥权也落不到我手上,大当家的不待见我。”

张志成心想,你就吹吧,就凭你?话也说不利落,还守山呢。不过,仔细一想,他又感到有点儿奇怪,就问:“不是还有你干爹吗?他为什么不亲自指挥?”

“唉,也是天亡我们,干爹的满腹韬略还没用上,就在亲自进城侦察解放军兵力布置时让民兵打死了。起因是同去的一个兄弟见财起意,擅自行动抢了街边一个卖假古董的。平常这本是小事一桩,不想抢劫惊动了民兵,干爹他们没跑出城就全都挂了,报信的都没剩一个。”

丁矮子不耐烦了,对张志成说:“不用审了,既然土匪本人都承认欠了七条命债,还不算攻山打死的解放军,拉下去,听候处理就是了。”

肚囊皮闻声回头。只见他眼里的迷茫突然化作一股令人心悸的凶光,直直地盯着丁矮子身后某个地方。接着就是下意识一挣扎,试着要站起身来。

幸好,椅子和他脚上的铁镣连在了一起。丁矮子不知所措,慌忙转身收拾浸湿了的家什报纸。

张志成见他露出土匪本性,作势要报复丁矮子,立即大喝一声:“坐下!”

肚囊皮不情愿地转身回头,一边缓缓坐下,一边自言自语:“咦,怪了,怪了,难道这世上还真有这东西?真正有这东西存在?”

张志成见他问得蹊跷,随口问:“什么东西蹊跷?”

肚囊皮回身指着丁矮子身后的桌子,嘴唇哆嗦半天没表达出个名堂。

原来,几张湿报纸被丁矮子掀开之后,乌黑的桌子上摆着一副棋子凌乱的象棋。

张志成起身走过去,右手指头拈起枚棋子在桌面上一敲,问:“你指的这个?”

肚囊皮赶紧连连点头,不断祈求说:“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怪了,一副象棋,有什么好看的?张志成尽管想不通,还是把棋盘带棋子拿过来摆到审讯桌上,让他看就看个够。

肚囊皮坐着看了一阵,又站起来看了好久,半天没说话,整个人如傻了一般。后来张志成回忆说,那岂止是看,我们用端详,凝视,傻看,盯,望来形容都不合适。这么说吧,就像一个信佛的忠实信徒突然看见了如来佛他老人家的真身,就像个贪婪吝啬的穷汉子一下看到大堆大堆铺天盖地的黄金,就像沙漠里因为缺水而濒临死亡的人看到了满江的清水,对,这么形容那个时刻也许更准确一些。

张志成不懂,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副普通的象棋会让这个土匪如此失魂落魄。

就在此时,肚囊皮轻柔温和地说:“就是它,就是它,我背了十多年的书上写的就是这东西。这就是实物,实物啊。特派员,这是用来干么事用的?书上画的一方是黑圈圈,一方是白圈圈啊,怎么你这里变成了红木坨坨和绿木坨坨哟。”

在那种氛围下,张志成耐着性子给他讲解了象棋的大致走法,布局,中盘,收官,残局。肚囊皮听得很认真,几乎一教就会,有些技巧不教也会。看来,他原来说他背过的书是本棋书。他有书本知识,只是不知实际如何使用。经不住肚囊皮反复恳求,张志成同意和他实战一盘。

没想到肚囊皮不行,棋战根本进行不下去。他不知道,或者说记不住象飞田,马走日,兵不倒退炮翻山,基本常识一点儿也没有,加上脑壳又笨,怎么讲都记不住。

张志成倒不在乎他会不会下棋,就奇怪但凡棋书一般满篇都是黑圈圈白圈圈,他们父子是如何背诵对答的。一问,肚囊皮就说这简单,先学会一二三,就按书边边编的号念就是,只是自己心里要明白棋子的位置,黑子白子莫要弄错了。比如炮二平五,马八进七,等等,两个人一个乱挑一页起头,另一个人必须反应快,马上接着背下一页,一页一页接龙,一点儿都乱不得。张志成就笑,说:“你狗日的先前多背几页,只要背拢啥马八进七,炮二平五,老子早就晓得是本棋书了,还弄什么玄虚,云遮雾绕的把老子蒙了。”

接着又下。

丁矮子是个棋迷,见下棋就来精神。他不生气了,悄悄过来观战。见肚囊皮如此之笨,丁矮子大失所望,恨恨说道:“就是块榆木疙瘩都学会了,怎么摊上了你这么块料哟。”

肚囊皮很不服气,斜望丁矮子一眼说:

“你厉害?你敢按我的下法整一盘么?”

丁矮子反问:“你的下法?你有么子下法?只要是众人公认的下法,老子样样玩得转,随你!”

肚囊皮把拴手的铁链子理顺,也不说话,起身就在棋盘上摆了盘残棋。张志成不知他还有这一手,就见丁矮子不知深浅抬手拱了一脚卒子。肚囊皮嘴角一撇,连想也没想就顺手走了一步。一连几步下来,只见丁矮子大冷天虚汗直冒,拈棋子的手不自觉有点儿发抖,张志成就想大事不妙,丁矮子已经突然站起,双手一推棋盘,叫了声“不算,重来”。肚囊皮巴不得重来。他背了一辈子棋书,从来没摸过真正的棋子,此时才感到棋战真正过瘾的滋味。来就来,他一连按照书上的路数摆了五种残局,不论哪一种都杀得丁矮子丢盔卸甲。丁矮子输多了,逐渐看出点儿门道。他发现这小子脑壳笨,复杂点儿的东西就弄不懂,于是坚持不走残棋,还是要从头一步一步走起。肚囊皮又不行了。他不知道先走哪个棋子。一次居然开棋就把老王坐了出来。张志成就搞不明白了,如果他熟读棋书,怎么会连最开始的几步棋也不会走?如果一点儿不懂,又怎么会杀得棋篓子丁矮子溃不成军?他想呀想,始终不得其解。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或许,原书开头几页丢失了,肚囊皮从来没意识到?

那边的棋已经进行不下去了。

肚囊皮始终不会开局,经不住丁矮子不停地嘲笑臭骂,他不下了。脾气再好的人也经不住丁矮子那居高临下的傲慢。

肚囊皮悻悻地想离开棋桌,站起来才意识到手是被拴牢了的,只得一屁股重新坐回带链子的椅子上,望着陷入沉思的张志成出神。他突然说话了。

“正如你们所知,过去十多年来我在山上夜夜背书,今天才知道它是本棋书。每回干爹背上句,我就必须接下句,接不上就要挨打。我天资极差,开始经常挨打,有时候手板心都被打肿了。但是我皮子厚,经打。为了不挨打,我就拼命背书,一本几百页厚的书,后来随便干爹从哪一页问起,我都能对答如流。那时候我只知道背书,没琢磨出这是两个人在下棋。我这个人有个特点,要一边走着才能同时背出下句。有时候思路打断了,手就会无意识地在空中乱抓。小孩嘛,也有贪玩误事的时候。记得有回背不出下文,让干爹打了个死去活来,一身是血的我死心了,发誓不再背书。我一连绝食五天,干爹守着我,给我讲有趣的故事,讲围魏救赵,讲海底捞月,讲送佛归殿,还有啥二鬼拍门,双马饮泉。几年以后我才晓得,他讲的一切,都是那书上的招数。他费尽心思开导我。他说这些招数不仅可以在纸上分胜负,在实战中也可以指导攻城夺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见我读书腻了,他就带我在鸡公山上到处走,说如果两军对垒,哪里该安炮,哪里该架枪,哪里可以安排暗堡杀手,他说得清清楚楚。他说,我们夜夜背的书上写的啥子都有,招数多着哩。我就问他:‘你有这么大的能耐,怎么才做了个小小的土匪?’他淡淡一笑说‘:我原来也不行,差远了,所有功夫都得力于我们背的那本书。所以,要记死那本书,包括每个细节。记住了,你娃长大后一定会打马游街插花挂彩,升官发财不在话下,总之,一切的一切,子子孙孙万年富贵都在书里。’还说:‘今后你娃发达了,千万记住干爹,不然天打五雷轰,进地狱万劫不复的。’现在想来才真正可笑,你说一本棋书,哪有那么大的能耐?背熟了又能怎么样呢?”

说到这里,肚囊皮苦苦一笑,说:“干爹的话快要兑现了,几天以后我就该游街,到上河坝当鬼官去了。”

张志成一直在听,一直在想邓所长说到的“处理”问题。他很为难,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棋书到底该不该算土匪遗留的宝藏?如果算,为抢救先人遗产刀下留人而留下肚囊皮就情有可原,如果不算,冒险留下这个土匪,政治上就会犯极大错误。到底算不算?关键是《梦入神机》到底是本什么样的书呢?张志成一时难以搞清楚。后来,他专门找人打听了,《梦入神机》为我国明代棋谱,在当时就已经成为秘本,出版日期难以考证。有人说是明初洪武年间的作品,但未见可靠的资料,可以确定的是它刊印于明嘉靖之前。全书十卷,早已残缺不全,有近三百个残局。棋谱残局都是以胜局为主,局势虽大多简单,但却很精彩,至于原谱著者姓氏及序、跋等均没有见到。该书作者叫神策子,姑苏人。该书没有开局,大多是残局。

邓所长眯着眼睛听完张志成的汇报,“哦”了一声说:“搞了半天,原来就是一本教下象棋的书,我先前还想从里头搞点儿油水,不说挖到前人埋的宝藏,就是找到点儿土匪藏的粮食布匹也好嘛,结果是本书。”

张志成就说:“你莫小看那本书,那是明代的古物,也是件宝哩。拿进城在古董店一卖,白花花的银子翻着跟斗进来呢。”

邓所长眼睛亮了一下,马上眼里那盏灯又灭了,说:“你拉倒吧。二孔明死都死球了,鸡公山那么大,他藏的东西你到哪里去找?肚囊皮说他根本不晓得藏书的地方,我看留着也莫球用,下批处理掉算了。”

张志成觉得不合适。到底哪点儿不合适,他自己也说不清。要说他同情土匪也说不过去,他自己的一条腿就差一点儿被土匪打断,他恨土匪。也许棋书的传奇感动了他,但他不是个容易动感情的人。迟疑中他一句话贸然而出:“我看先搁搁,放放再说。”

邓所长盯了他一会儿,点头无言。

三天之后,张志成在小河边散步遇到了丁矮子,闲话中丁矮子说后天要枪毙一批人,肚囊皮、骚癞子和莽二都在其中。顾不得再听丁矮子瞎吹,张志成一路小跑赶到看守所找到正在赤条条冲澡的邓所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肚囊皮那三个土匪不忙处理,留着我还有用。”

“还有个卵的用啊,”邓所长轻描淡写地念了一句,“这三个土匪罪恶大哟。”

张志成就把在路上编好的理由端了出来,说:“我想让肚囊皮把他脑壳里的那本书写下来,人死了脑壳接不起,那宝书就永远冇得了,有点儿可惜。”

邓所长不以为然,摇头说:“那是地主阶级没落的东西,冇得就冇得吧。”

张志成辩解说:“现在人民当家作主了,他们也需要娱乐呀。”

邓所长很生气,把水桶里的水“哗啦”往干瘦的身子上一下就倾得干干净净,“哼”了一声,说:“你看到解放前哪个佃户玩过棋?”

张志成也来了气,反驳说:“我看你是少见识,不管解放前后,你到城里看看,码头搬运,工厂工人,哪个下班过后不走走棋解闷儿?难道他们也算地主阶级?”

邓所长见说他不过,换了个方向辩解,说:“肚囊皮从小就是土匪,罪不可赦。”

张志成就说:“你晓得他是从小就被捡到土匪山上去的,自己冇得办法。”

“好好好,假如我同意放人,那么,请问你,处决犯人的公文都发下去了,我朝令夕改,放人的依据是什么?我怎样自圆其说?”“依据就是我们党的一贯政策:出身无法决定,道路是可以选择的。”张志成想也没想那句话就冲口而出。这话帽子太大,邓所长一下就木了。双方都感到对方理由不充足,又找不出更有道理的原因说服对方,张志成就那么眼巴巴地望着邓所长,邓所长则瞪大眼睛回望着这个固执的年轻人,赤条条的衣服也忘了穿。

最后松口的还是邓所长。

张志成怕日久生变,第二天一大早,急匆匆赶到看守所,看守们还没吃早饭。他急忙叫丁矮子去库房领些道林纸,说是有急用。丁矮子眨巴着眼屎迷糊的小眼睛,硬邦邦地说公家的纸是用来记录口供的,没得玩儿的份。张志成一再解说也没用,气得转身就走,费了老力才从县政府文教科要到一大沓毛边纸红颜料蓝墨水等杂七杂八的杂物赶回来,到把肚囊皮等三个召拢时,日头已经当顶。张志成发觉他们三个眼睛有点儿红,估计已经知道那事,便闭口不谈,只当没发生过,开口就吩咐肚囊皮领导其他两人负责把记忆中的书写出来。莽二专管画表格。骚癞子记录棋子位置,画圆圈,写汉字,书上标白圈圈的写红字,黑圈圈写蓝字。肚囊皮负责凭记忆讲述棋子位置,一页一页按先后顺序来,完成一页编一页的号,一点儿不能乱。张志成反复交代肚囊皮负总责,要认真,要对得起先人,也要对得起后人。

三个人听得懒心无肠的,他们其实都晓得怎么搞整。只是让丁矮子吼着要送他们上刑场,哪里还有心思来搞这个鬼名堂。骚癞子摸着那纸笔嘟哝了一句:“老子隔两天都要交命了,大爷你这事哥哥就怕不陪喽。”

张志成见窗纸已经捅穿,只好苦口婆心地劝,大道理小道理地讲,讲得满嘴白沫口干舌燥,说:“我不敢保证我能保你们不受极刑,但是我以我的人格担保,我会尽力为你们说话,保护你们得到应该得到的权益。”可凭他说破嘴,土匪们一句也听不进。土匪是不会感动的。但是,这是最后一根稻草,他们为什么就不试着抓一下呢?

既然要抓,就要抓紧。三个土匪白天黑夜加班加点机器一样转动着干,几天工夫资料就记了一大沓。张志成隔三岔五来看一下,心里高兴得很,不断给三人鼓劲。那天一到牢房,三个土匪又泄气了。肚囊皮告诉他,前天邓所长来视察,看见莽二画表格很反感,偏偏莽二又不知进退不识好歹,顶了他的训斥几句,邓所长气急了,临走扔下话叫“等着”,今天丁矮子就传话说上次因为我们三个那一批土匪都还没处理,这次叫我们准备好,随时有可能去河滩观光,你看……

张志成知道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如果不拖,又还有什么其他法子没有?他突然想起了到地方工作第一天见到的张县长,那是个知识分子出身的老干部,也许,他能理解,他会支持。正在乡下征粮的张县长耐心听完他的述说,拍拍他的手背,说他做得对,自己一定抽时间跟邓所长亲自谈一谈,只有邓所长思想通了,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后来,也不知道张县长找过邓所长没有,反正看守所里大大小小的官儿再没找过肚囊皮他们的麻烦,书在继续写下去。不过,偶尔能看到邓所长、丁矮子的脸色,土匪们明白,命暂时是保住了,但是保险系数肯定不大,上刑场是早晚的事。

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关押在沅陵的没有死成的土匪死不成了。

1950年6月,发生了件大事,那就是朝鲜战争突然爆发。10月19日中国人民志愿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入朝作战。志愿军虽然初战告捷,大获全胜,但自己部队减员颇大,志愿军司令部就向国内打报告,请求中央军委批准国内从剿匪中抓获囚禁在湘西等地的在押土匪中挑选一批罪恶不大、没什么民愤、身体强健、打仗方面有一技之长的人,经教育培训后送入朝鲜,直接参与作战。由于事关重大,军委上报国务院、党中央。据说在中央为解决这问题专门召开的会议上,毛主席发了话。他说:“我看可行。我国历史上很早就有释放囚犯补充军队的做法。秦朝末年起义军兵逼咸阳,秦二世释放骊山囚徒二十万,这二十万新兵打仗勇敢,在秦将章邯带领下破周文、斩项梁,逼迫陈胜东走而被自己的车夫杀死,取得一系列胜利。解放战争中我们军队里也有好多日本战俘参战,效果也不错。”毛主席表态以后,军委立即发专文责成时任中南军区司令的林彪负责监管执行。

沅陵县不折不扣执行了上级命令,所有在押土匪一律集中送往武汉,分送指定地点培训学习。政府派出一路照看的人就是张志成,反正他也是从部队下来的,一直想回部队,就挺高兴地接受任务上了路。

肚囊皮、骚癞子、莽二等被送到武汉郊区一座军营培训,带他们的是四野十纵的老兵。四野的爷儿们名气挺大,他们刚刚横扫东北大战场,一路中原逐鹿,势如破竹,小乡小县的地方武装一见他们头上毛茸茸的大帽子就丢盔卸甲争先逃命,他们个个是征战沙场的老手,解放后不说个个是骄兵悍将,至少兄弟部队都把他们高看一头。如今他们一看这些刚刚换上新军装的人就极不顺眼。一个两个斜眉吊眼暂且不论,就看他们那身军装,穿在身上如同身前身后挂了两个空空的面粉口袋,皮带系得松松垮垮就像叫花子的稻草索索,军帽戴不正,绑腿扎不紧,怎么看怎么不像革命军人。更可气的是不管怎么教,不管反反复复讲多少遍,土匪习气总改不了,哪里谈得上整顿军风军纪。再说这批土匪也不是省油的灯,如今虽说是从了良的妓女归顺了朝廷的兵,但也不是善良之辈,也不甘心受老兵的白眼和欺负,时间一久,各种矛盾逐渐暴露出来,摩擦就发生了。

肚囊皮本性并不恶,平常不开腔不出气,话也不多,属于半天不放屁的那种人,没事就默记心里那本棋谱。那天训练科目是队列练习,教练是老排长李大个儿。练了半天倒也平淡无奇,莽二嫌天热,步子走得拖拖沓沓有气无力不合脚步,李大个儿几次用眼神提醒他不起作用,一动肝火就叫他出列,在旁边立正学习学习,当然也有出他洋相的意思。事情发生到这步还算正常,接下来的事就出格了。莽二当土匪时是大当家的保镖,从来只有他欺负别人,没有别人欺负他的。这次受了罚,心里肯定不安逸,就在边上手舞足蹈做怪相。李大个儿知道土匪习性也没管,可是左看右看总觉不顺眼,感到哪个地方不对。后来注意力集中到莽二鼓鼓的肚子上,发觉那里鼓鼓囊囊藏有东西。李大个儿就命令他走正步,希望皮带上卡着的物件自己落下来。结果连走七八圈皮带都没松,李大个儿就命他站住,伸手要搜他的身。莽二整死不同意,两人开始推搡,众人“哄”的一声自我解散,围着双方看热闹。有好事的人就伸手在李大个儿身上摸来摸去,李大个儿恼了,一扫堂腿就打倒七八个。挨了打的也不敢多事,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悻悻地站回原队,莽二站着没动。清醒过来的李大个儿突然发现莽二正对自己一脸傻笑,原来像怀了娃儿样的肚子瘪了,那件外衣一下子显得紧紧匝匝的合身得很。狗日的动作好快。他一下子明白了,莽二肚子上衣服下藏的一定是个包裹,肯定是见不得人的东西。情急之下他命令全体立正脱衣。土匪们见当官的动了真格,立即唯唯诺诺依令而行,上衣脱光了就露出一身傻肉,有的不等命令就开始脱裤子,搞得快的早露出光腚笑嘻嘻望着他。李大个儿老兵一个,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他不动声色一个一个仔细看。包袱不见了。

白天黑夜一直捆在莽二身上的一定是见不得人的赃物。难道这批人匪性未改,还在继续作案?还是原有的没有来得及消化的金银珠宝?

李大个儿感到事态严重,当即汇报到了连党委。当天下午,训练营组织全体受训人员进浴室洗澡,借机搜查包裹,但没搜到。

后来又进行几次突击检查卫生,野外长途行军,根本找不到所谓的包裹,训练营无计可施,就开始怀疑包裹的有无,真是欲罢不能而又无可奈何。

其实,那天莽二身上捆的是他们还没有记录完的那本棋谱。离开沅陵看守所时他们要交给看守,丁矮子死活不收。他说看守所留本棋谱有啥卵用?哪个叫你们写的就去交给他。现在不要高兴得太早,老实告诉你们,不管哪个来打招呼,只要你们写完就是你们的死期,这是铁定的,任何人更改不了的。现在你们运气好,党的政策给了你们第二条生命,你们要记住感谢党,感谢毛主席,上战场勇敢点儿,争取立功赎罪,早点儿回来,前途还是光明的。

就这样,棋谱随他们到了武汉。他们深知棋谱的分量,把它当宝贝一样护着。白天寝室无人不安全,莽二干脆把棋谱绑到腰间,平常土匪窝里都是如此处理的。没想到在解放军这里出事了。其他土匪都清楚他们的秘密,大家对棋谱都不感兴趣,那天见莽二被困,出于义气帮他一把,否则,李大个儿一脚哪里打得倒那么多人。当时骚癞子见事急,趁混乱之际挤到莽二身边,几把就把那书从莽二的前腰移到后背,衣服后摆自然把它盖了个严实。莽二自己则飞快扎紧皮带扣紧衣服,正面对着李大个儿,有意让他看到自己空瘪的肚子,其实书还在莽二身上。但骚癞子猜想,李大个儿必然会按照思维定势认定东西肯定已经从莽二处转移而忽略再次搜他,更不会查他的后背。这是在土匪窝里他屡试不爽的绝招。果不其然,全队所有的人都被要求脱光检查,唯有正主儿莽二例外。

李大个儿无奈解散队伍之后,肚囊皮知道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立即指挥骚癞子把东西藏到教员办公和休息的那间大教室去。骚癞子领着莽二悄悄溜进教室,骚癞子轻而易举地找到个生满锈迹的铁锁捅开,往抽屉里塞进棋书以后又锁上,小心恢复原貌以后才离开。回来后,骚癞子和莽二都不放心,怪肚囊皮出了个馊主意,肚囊皮哈哈一笑,说:“这是棋书上的绝招,这一着就叫送佛归殿。”

果然,在以后训练营组织的几次大搜查中,棋书都安安全全躺在搜查者的办公室里,直到出发去朝鲜,骚癞子才悄悄取出来打进背包里,背着它雄赳赳跨过了鸭绿江。此是后话不提。

眼看集训结束时间将近,上级决定让参加集训的人进行一次实弹射击,每人打五发子弹,成绩好的直接获得军籍,编进连队打仗。不及格的分下部队当炊事员、担架员、挑夫、民工等,算随军服役。

不管领导放心不放心,也只好如此了。出国时间快到了,有的小队已经在作总结,不料打靶选拔那天出了事。

那天部队作了充分准备,特地把靶场安排到一座小山下。山脚整整齐齐一字排开十八面靶子,左右插满飘飘彩旗,靶场平平坦坦一望无际,场面大得很。主席台在靶位后边不远,能清楚看到射手的动作。台上贴满红旗标语,正中悬挂毛主席朱总司令的大幅画像。中南军区、湖北省委主要领导莅临现场,地方送兵的干部也受邀请出席,张志成也来了。他知道肚囊皮他们在这里集训,好久不见,不知怎么挺想他们,一登台就用目光四处巡视,希望在学员里找到他们。

肚囊皮人模狗样外表威风十足,选才的人认为他是上上之选,就被安排在第一批射击的人员里。持枪立正的肚囊皮一点儿也不紧张,玩枪弄棍他从小就当成家常便饭。随着一声“跪姿,装子弹”,他一下半蹲就位,信号“打”刚一出口,他瞄也没瞄抬手就是一枪。这是所有学员的第一枪。枪声一起,灌木丛中一群山麻雀应声飞出。只见肚囊皮枪口移动,“乓乓乓”一连又是三枪,三只麻雀“噗噗噗”先后落地,没死那只还扇着翅膀在草地上扑腾。肚囊皮很得意,站起来摇晃着大脑袋左看右瞧,挨了会儿突然发现枪膛里还有颗子弹,这时其他人已经“乓乓乓乓”打响了,肚囊皮慌忙跪下,瞄着靶子“啪”地又是一枪。

李大个儿在旁边气得跳脚,观众有喊好的,也有不以为然的,还有人骂“太随便了,打起仗来还有个命令没有”。组织的人只看事实,只认靶纸说话。靶纸一送上,人们发现肚囊皮只有二十分。肚囊皮乐了,两枪二十分,行了。李大个儿说:“你准备一下,等会儿人家打完了,你再补打一次。”他是舍不得这个人才。连长却说:“五枪二十分,你可以抬担架煮饭去,从今往后不用站岗下操,恭喜你了。”

肚囊皮一点儿都没起火,心想,背后那么多首长看着,明明老子第一,总会有人说公道话的,小小一个连长又能把老子怎样?

从那时起,他就一直站在那里等候。他惦记着李大个儿的话,等待有人来叫他,让他再去补打一次。

不知道站了多久,打靶早结束了。兄弟伙该来劝的来了,李大个儿倒很看重他,上上下下帮他求情说好话,张志成也来了,他很同情肚囊皮。他在这支陌生的部队里是外人,插不上嘴,就在旁边站着陪肚囊皮说话,心里也盼事情有个转机,后来眼见实在没法,鼓励几句也就走了。骚癞子和莽二一直没离开,眼巴巴看众人去吃午饭,着急得嘴巴皮子都起泡了,莽二说冇得军籍就冇得军籍,大不了我们三个一起去朝鲜煮饭抬伤兵,难不死人。骚癞子说兄弟你要这么想,我们三个能够死里逃生不挨那一枪就谢天谢地了,当官就莫想了。劝来劝去大家又觉得划不来,鸡公山的土匪从来没在枪法上栽过。

不知啥时候营长来了。营长说还有啥子想不通的?你以为你枪法了不起?想想看,假如今天不是打靶是打仗,对面就是武装到牙齿的美国鬼子,你后三枪打麻雀的时候,他们任何时候都可以要你的命,还有你还枪的机会?你那种玩法叫花架子,革命部队不需要这种花架子,认栽吧。

肚囊皮不认栽,死赖着不走,他不认命。眼看天近黄昏,李大个儿急匆匆跑过来说:“快去,师长叫你,在作战室,跟我来。”几个人就跟着跑。一路上李大个儿叮嘱说师长性子急,他骂你千万莫辩解,骂够了会帮你解决问题的。当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大门口,肚囊皮想,这就是戏文里说的中军帐呀,不由腿就有点儿软,等李大个儿给哨兵交代清楚,才贼头贼脑笨手笨脚一路跟了进去。

师长和一个脸色惨白穿军装的中年书生在一张大桌子旁下棋。李大个儿一个立正,举手敬了个礼,说:“报告师长,奉令带……”

师长扭头看了一眼,摆摆手没说话,示意等等再说。肚囊皮不懂规矩,本来低垂着头不敢出大气,但一看到下棋立马像垂危病人打了强心针一样来了劲。他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棋盘,很快弄清楚了厮杀双方的形势。大厅里鸦雀无声,就是人们说的连落根针的声音都听得见。

师长考虑了很久,终于拈起个马,试着要放下去。肚囊皮急得叫了一声:“师长,要不得!”声音又大又急,整个作战室的人都吃了一惊。自从四野十纵成立以来,从来没人敢在司令部这么大喊大叫的。中年书生默默闭眼,慢慢调息内气。师长掉头凝视。

肚囊皮也管不了那么多,或许他根本就没意识到打扰了首长,只顾自己说道:“师长,千万不能那么走。”他说,如果动这匹马,对方必然拱那个卒,那么你就不得不进中兵,对方再飞一象,你就只有跳个屏风马,对方坐一下老将,你就只有回车,等等,等等。就只听他个人“噼噼啪啪”一连讲了十多步棋,最后煞了句尾:“师长你就输了。”

师长根本没听懂,倒也没怪罪,只道这是个妄人,就没有理会他的提醒,只顾照原有思路放下棋子,随便问了句:“你会下?”

肚囊皮见一步酿成败局,叹息一声,说:

“唉,十二步之后,必输无疑。”

师长也不管他,只顾自己下棋。

说来也怪,棋盘上的变化真如这小子预言的一样,每一步都走得分毫不差,十二步之后,红棋被黑棋一步将死。

师长输了棋,恨恨地看了肚囊皮一眼,一言未发大步出了大门。

肚囊皮还在那里傻等,李大个儿气得出气都不均匀了,低吼一声:“还不走等哪样?”刚走几步,就听身后一个纤细微弱的声音叫道:“回来。”

回头一看,发音的是那穿军装的中年书生,声音虽然低沉,却无形中带着股说不出的威严 你说说,那棋你来下,能赢么?”“不能。”

“哦?如果反正都是输,师长的输和你的输又有何不同?”

“如果走正确了,可以下平。”“你有把握?”

“有。再就是你不能走错,你走错了,红棋能赢。”肚囊皮见对方无言,又补了一句,“书上说的。”

那人一脸正色,正襟危坐调养内息,理也没理。师长哈哈一笑,大声答道:“算,算,他讲的话,整个中南军区都算。”

中年书生恢复了精神,望着肚囊皮慢腾腾地说:“不错,算个人物,假以时日,能成大器。你本该是运筹帷幄的人物,委屈你了,先从排长做起吧。”

数天之后,正式文件传达下来,肚囊皮入军籍,升排长。不久,所有在武汉学习的学员那人就说你坐下,试一试。”

被编入四十七军一三九师,即刻入朝作战。

肚囊皮不干,他说他是来找师长解决问题的,不能耽误时间。那人望他一眼,说:“我知道,你就是那个拿步枪打麻雀的学员。坐下,棋下好了,你的问题我来解决,不就是上朝鲜打仗么?”

肚囊皮很是怀疑书生能不能解决他的事,但在书生的目光威逼之下,还是不自觉地坐了下来。这棋局他见过,一步一步走法都在他脑子里装着。至少,他不会输。他只盼对手一步走错,他还可以取得胜局。

那书生功力真好。

每一步他都要考虑很久,瘦弱的身子使那件军装显得有点儿大,长久的思考使脸色更加苍白,肚囊皮都不忍心再跟他下下去。肚囊皮只用低着头背书,自然毫不费力。中年书生却在拼血本,有时轻轻干咳一两声。

他走的棋步居然也和棋谱上写的一样。师长不知什么时候走回来,认真看了一阵对弈。可能看不懂,坐一边喝茶去了。

战局延续好久,像把迟钝的老掉牙的锯子在锯一段硬木头,“嘎吱嘎吱”慢慢磨着难挨的时间。终于,书生缓缓起身,轻轻放下枯瘦手指里捏着的那枚棋子。

和了。棋书上记录的二十四步棋着刚好走完。书生显得很疲敝,双目定定地望着肚囊皮。肚囊皮嘻嘻一笑,不忘提醒道:“老师,莫忘记你说的话哟。”

师长很惊奇,放下茶碗问:“你喊他什么?”

肚囊皮没顾答应,又问:“老师,你说话算数不算数哟?”

朝鲜的冬天出奇寒冷,谁也没意识到,就在入朝培训的短短几个月里,春天悄悄来临,树梢泛出绿色,肚囊皮的爱情也悄悄到来了。

国内国外几次反复的培训学习作用很大,至少对肚囊皮的外观改进帮助很大。天天与解放军老兵为伍,肚囊皮学会了注重军风纪,一身衣服开始收拾得利利落落的,看起来像变了个人似的,军帽一戴,脑壳不再显大,皮带一扎,整个人就显得威武雄壮,也许土匪的习性不经意隐隐透出,反倒增加了一丝干练与成熟,像个饱经风霜的男子汉了。

驻地不远的平原上有个小村子,村里的老百姓和志愿军关系很融洽,常常给战士们送蔬菜柴禾,战士们则帮缺乏劳力的老乡挑水扫地,你来我往很亲热。村子里还有支朝鲜人民军驻军,领头的是个上尉,姓崔,志愿军战士们亲切地称他崔上尉。村里有两个漂亮的花儿般绽放的姑娘,自从一三九师一个连队驻扎下来不久,两个朝鲜姑娘天天都会来帮助战士们洗衣烧水什么的。她们一个叫金粉姬,一个叫崔小玉。一有机会休息,她们就到二排营房外唱歌,唱的总是同一首缠绵悱恻的歌儿,歌很长,似乎在讲述着一个古老的爱情故事。听不懂歌词,但是她们的歌声能使人陶醉,让人想入非非。

肚囊皮的心弦就让她们拨动了。

一次,肚囊皮去营部开会,有人看到两个姑娘一路唱歌一路相送,出了驻地他们就走到一起,一路采花一路说话,两个姑娘疯疯癫癫在山野里采了大把大把的金达莱边唱边撒,花瓣儿撒满一路,银铃儿样的歌声也撒满了一路。人们想,送走了二排长她们就该回来了吧,可是到天黑也没见她们再回来。有人就说:“她们是专门为二排长来的。”骚癞子说:“不奇怪,这事古时候就有,叫做凤求凰。你们不懂番邦的规矩,一个男人娶两个婆娘正正当当,现时朝鲜打仗,正是扩大生产的时候,政府鼓励哩。”莽二脑子倒还清楚,他说:“肚囊皮,你娃小心喽,谨防出事,要犯错误哟。”

出事就出在崔上尉邀请的那次联欢晚会上。

天黑以后,刚搭成的戏台上节目就开始了。完全是一台军民同庆的喜剧。朝鲜汉子敲起长鼓做着各种优美雄健的动作,姑娘们踏着鼓点翩翩起舞,有合唱有独唱,一个老头儿头上缠块长布条在舞台上不停地晃动脑壳,长布条在空中变幻出各种不同的花样,看得志愿军战士不停地鼓掌,忘情的吼叫震破了夜空。

崔上尉晚会开始时在台上讲完话就离开了。他手里提着副象棋到处转悠,他想找中国人下一回中国象棋。他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国象棋迷,并且很自负。不是说象棋是中国人发明的吗?他偏偏不信这个邪,他不信中国人能战胜他。说实在话,他之所以安排组织这次联欢,就是有私下试一试自己棋力的意思。说来也凑巧,他没走几步就遇到了骚癞子和莽二。骚癞子听完他流利的汉语解说,想都没想就答应说:“好好好,找个地方杀一盘,今晚上我们舍命陪君子,不分胜负决不罢休。”骚癞子之所以答应得这么爽快,是因为仗势自己帮肚囊皮抄写过整本整本棋书,多多少少懂点儿棋,而对方又是个外国人,下棋凶又能凶到哪里去?莽二则坚持要去看晚会,又不好意思说想去看漂亮姑娘。骚癞子明白他的心思,就说莽二重色轻友不够意思,莽二的心思让他说破,只好硬着头皮随他们进了人民军设在村口的哨兵值班室。

骚癞子根本没料到崔上尉如此厉害。

开始几盘还跟他讲客气,让他多走几脚才赢他。后来崔上尉失去了耐心,不是几步把他将死就是慢慢地把他的棋子一个一个全吃光,剩下个孤老将围着个单士团团转。骚癞子知道那叫“老王推磨”,对于棋手来说,那就是极大的侮辱了。崔上尉又问了几次:“你们部队里头还有会下棋的没有?我是说比你稍稍强点儿的。”

骚癞子脾气不好,受不了这个气,就叫莽二去搬救兵。

莽二来来回回跑了几次,到处不见肚囊皮二排长的踪影。真他妈的见了鬼了,骚癞子气得七窍生烟,后来用他的话说,去死的念头都有了。他觉得这回丢脸丢大了,现眼现到国际上来了。他突然一下想起了在沅陵看守所肚囊皮第一次战胜丁矮子的那盘棋。对呀,肚囊皮依靠棋谱可以百战百胜,我为啥子不能依葫芦画瓢,照本宣科打败眼前这个飞扬跋扈的朝鲜人呢?想到这里,他一下就放松了,昂头说:“我们中国人平常不是这样下棋的。”接着就解释。崔上尉一听就笑,说:“随便你,有啥花样尽管使出来。”

“好,话是你说的,你等着,老子拉泡尿就回来。”骚癞子边说边提裤子拉着莽二就走。

两人再回来时莽二手里多了一本书,那是他刚才听从骚癞子的主意在厕所里脱裤子从腰上解下来的。崔上尉也没注意,和骚癞子继续又下。

这回骚癞子下得极慢。崔上尉每走一步,骚癞子都要考虑很久,莽二则在旁边念书,有时候念得不对,他们两个还要争辩几句。崔上尉完全沉迷进棋局里,哪里还顾得上莽二念的什么灶王经。说来也怪,弄来整去,崔上尉本来占先的大好局势丢了大半,再下来就感到棋局太大,自己有点儿支撑不下了。最后,莫名其妙就输了。崔上尉根本没想到,莽二口中念念有词嘟囔出来的,正是棋书上记的杀着,中国人在现买现卖哩。

偶尔输一回两回不要紧,中国人常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接着又下。后来是下一回输一回。骚癞子一得意就忘了形,就在一边唱:“杀一阵来败一阵,一败败到白家村,白家小姐救儿命,要与你儿成姻亲。”唱来唱去就那么几句,有时就反反复复哼“杀一阵来败一阵哟嗨,杀一阵来败一阵哎”。崔上尉是个涵养好的人,他一点儿没起气,只是悄悄地仔细观察。终于,他发现秘密在那本书上。

突然,他掉头向莽二客气地问:“书可以让我瞧一瞧么?”

莽二闻声一惊,立刻把书收进随身的黄挎包里,起身就说:“不下了,不下了,该去看节目了。”

骚癞子也惊惊慌慌下炕就走。崔上尉虽然只用了极其短暂的一瞥,却从那书页上画的棋盘格子上分辨出那是本棋书。

他好想看看那本书。

那边节目进行到了最热闹最投入的时候。崔上尉在去戏台的路上,遇到金粉姬和崔小玉一边一个拉着肚囊皮的手,一路说说笑笑走过来,肚囊皮看见崔上尉,脸立马红了,挣脱两个姑娘的手就跑。崔上尉喊住两个女人,脸色严肃地交代了好一阵。

金粉姬和崔小玉一路追追打打笑嘻嘻闯进广场,挤到台下一眼就看到莽二和骚癞子站在不远的地方瞎聊,她们笑闹着挨挤过去,闲扯几句就有意靠着他们身子。两个中国人被弄得神魂颠倒,感到朝鲜女人好开放好大方,难怪二排长肚囊皮遭她们迷得不晓得姓啥子了。

骚癞子到底是个人精,两个女人刚离开,他立马发觉事情不对。一问莽二,立即发现莽二挎包里的棋书不见了。

骚癞子好不惊慌,抬眼一看,两个女人正挤在看台正中一堆妇女里嘻嘻哈哈讲着什么好笑的故事。莽二眼睛一瞪抬腿就要硬挤过去,说老子不信就搜不出来。骚癞子将他一把抓住,低低提醒一句:“这是国外,她们是老百姓。”

“不,”骚癞子一把抢过他手里空空如也的黄挎包,连抢几步就跳上了戏台。观众正在惊愕之间,就见骚癞子笑嘻嘻向大家作了个揖,伸出双手亮开巴掌慢慢反复转动,让观众看清他的一双空手。就在观众不明所以云里雾里之时,他右手往空中飞快一抓,口里大喝一声“来”,随即亮出手心,掌上突地多了一副扑克牌。只见他把纸牌一张一张摊成个扇形,在戏台上来回走了三圈之后,突然走到舞台正中一蹬脚,高喝一声:“变!”但见摊开的手上扑克牌已然不见,扑克牌已经变成了一个黄色挎包,胀鼓鼓似乎装满什么结实物件。骚癞子非常吃力地双手举起挎包,向人群里虚虚一掷,同时喝了一声:“去!”待他打开挎包面向观众展现时,里面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了。

骚癞子笑嘻嘻跳下台向前走,人群自然让开条路,人们想看看他到底要变出个啥名堂。骚癞子径直走到崔小玉面前,满面春风望定她,把黄挎包抖了几抖,一句话也不讲。

崔小玉立马变得一脸通红羞愧万分,雪亮的灯光下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骚癞子向邻近一位大嫂弯腰深深鞠了一躬,指指崔小玉作为姑娘家那显得极不自然鼓鼓囊囊的胸脯,做了个摸索的动作。那大嫂也是风趣人。她明白骚癞子的意思却假装不懂,指指骚癞子本人,意思是让他自己摸,骚癞子再次鞠躬,双手蒙脸表示害羞。大嫂哈哈一笑,伸手往崔小玉怀里一掏就掏出一件东西。骚癞子双手接过举过头顶。

观众放眼一看,原来是本书。

人群里的肚囊皮一下子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气急败坏奔过来一把抢下,气冲冲地往裤子口袋里一塞,挤出人群就走了。骚癞子没管他,慢慢走出去,手心里捏了一把冷汗。

那边崔上尉踱过去,把崔小玉叫出场外,月光照不到的树阴下,不知道他们讲了些什么。骚癞子一个人在村子边的小道上来来回回地走,把晚上发生的事反反复复想了几遍,想不通一个姑娘家拿本棋书有什么用。反正这事透着股怪味,关键还在那本书上。回村莽二反问那就算了?”

时,他没料到迎面又碰到肚囊皮和崔小玉,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看到骚癞子都有点儿惊惶。骚癞子也显得十分慌乱,急匆匆想几步错过,口里念着“尿胀了,尿胀了”,一不小心就撞到了肚囊皮身上。肚囊皮没理他,知道他故意装怪,干脆大大方方地牵起崔小玉的手,一步一步向村外走去。

场上节目还在继续,月亮不知什么时候远远地隐藏在烟灰一样淡色的云彩里,台上只有个老汉在“咿咿呀呀”地唱,坐在那里手都懒得抬,显然这是主人礼节性在应付了。村子里不时传出三两声早叫的鸡鸣,有人已经坐着就有了轻微的鼾声。肚囊皮所在连队的张连长感到该收场了,起身高叫了一声:“集合!”睡着了的和没睡的闻声起立,脚步窸窸窣窣一阵移动,很快列队完毕,报数查人过后,发现二排长杜嚭臣不见了。

“找!”张连长一声令下,战士们立即散开,村里村外草丛树下到处找,喊也喊了,找也找了,就是死活不见人。张连长带人走出村口,突然发现好怪,四处一个人民军的哨兵都没有,明的没有,连个暗的也没有。平常至少哨兵值班室大门口有两个站得笔直的哨兵,今天不但没人,连大门也关了。张连长脑子里第一个迸出的念头就是要出事。两支部队这么多人集中的一次行动,军事知识再贫乏的人也会派个哨,哪怕是游动哨也好。不好,恐怕敌人已经得手,哨兵被干掉了。

值班室紧闭的大门突然传出一阵阵呼噜呼噜的响声,声音沉重极不清晰,像有人被堵住咽喉发出来的嘶喊。

张连长一个手势,五六个兵平端步枪悄悄围过去。张连长大手向下一压,为首的战士飞起一脚踢开大门,其他人持枪一拥而进。

“轰”的一声,他们又齐刷刷地退了出来。张连长不明就里,带着疑问左右看了一眼,抬腿就往门里闯。

肚囊皮赤条条躺在张哨兵休息用的床上,身旁紧靠着个衣衫不整娇容满面的半裸女人。肚囊皮一手揽着女人的腰一手搭在炕桌上,手边是个快要见底的酒瓶。肚囊皮微张的大嘴巴里散发着呛人的酒气,喉咙里“叽咕叽咕”地响,刚才门外听到的响声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可能酒喝多了,这么多人进屋他也没醒。

床单上有带红的湿润的污迹。崔上尉带人也赶到了。

崔上尉挥着手要那女人赶快穿衣服,穿好赶快走。有人认出了她就是崔小玉。张连长马上意识到事关重大,不能让她随便离开,问题必须在现场搞清楚,就指着肚囊皮问:“是……是他……那个……那个了你吗?”

女人一下就懂了张连长的意思,点头答应了一声。崔上尉翻译说:“是的。”

“你奶奶的,”张连长暗想,“这女人讹人倒挺在行。”他有点儿怜惜肚囊皮,这小子平日里还是挺仗义的。再说,也不能单凭外国人说了就算,谁知道那外国女人说的什么,谁知道那个上尉翻译得对不对呢。张连长朝门外大喊了几声:“嗨,门外的,都进来!今后多个见证。”就有人去推肚囊皮。

肚囊皮一下惊醒,衣服都没穿就在炕上瞎摸。“书,我的书呢?”这时候,他抬头看见了身旁的女人,看见了床前的张连长,人一下子就蔫了。

“抬起头来!”张连长猛吼一声,“你个狗日的,你到底说说,这事是不是你干的?”虽然在骂,连长心里却在祈求,你倒否认一声,打个忍口也好呀。没想到,那不知死活的货却脖子一挺,清清楚楚地答了一声:“是我,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别难为人家姑娘!”

张连长忍不住破口大骂:“狗日的肚囊皮,枉你当了半辈子土匪!”后半句他没骂出口,“连句假话你狗日的都编不来啊!”他气得不行,回头叫了一声:“人赃俱获,绑了!”

不想崔小玉一下扑上来,双手抱紧肚囊皮,一个劲地又哭又叫,反反复复就那么一句话。张连长望了望崔上尉,崔上尉面无表情地说:“她说她是自愿的,她愿意嫁给杜排长。”张连长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不敢怠慢,挥手命令道带走!送营部去处理!”

一群人拉拉扯扯拥着肚囊皮出了大门。崔上尉几次想拦住他们,说事情发生在朝鲜人军营,理应由朝鲜人处理,该杀该放他说了算。张连长连正眼也没瞧他一眼,押着肚囊皮就上了路。

崔小玉一路狂追,一直追到志愿军的驻地,守着囚禁肚囊皮的小屋哭了一夜,一边哭一边唱,唱的还是那首听不懂歌词的歌。

张连长一个晚上都睡不着。他来回在房间里踱步。这件事他反反复复想了个通宵。你说两个男女鬼混吧,山坡上树林里,即便是庄稼地山岩洞,去哪里干不好,为啥非要去人家军队的值班室干呢?值班的军人当时又干什么去了呢?肚囊皮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子?难道这里有朝鲜军队插手?张连长不敢再想下去,没想出名堂就没名堂吧,看来,这小子吃不了只好兜着走了。唉,可惜了。

第二天一大早,金粉姬和一群朝鲜老乡捧着刚从山野里采摘的金达莱来了,他们是来说情的。张连长看事情闹大了,更是不敢专断,派几个士兵马上押解囚犯急送营部。

崔小玉从乡亲们手里接过花,把花瓣一瓣一瓣撕下来轻轻铺在路上,她没有哭泣,也许,眼泪早就哭干了,她一边撒花瓣一边肃穆地幽幽地唱着那首缠绵的古老的歌,唱得沿途的人眼睛都红了。

肚囊皮好难过,他从小看不惯女人哭泣。好几次他叫崔小玉回去,崔小玉不说话,只是“呜呜”地哭。不过即使她说话,肚囊皮也听不懂。她就反反复复唱那首歌,声音早就唱涩唱哑。肚囊皮心里流着血,耳里流动着充斥着那忧伤的调子,那歌声从此刻在心里,一辈子也没忘记。

莽二看不惯,恨恨地骂:“人还没死就撒纸钱,号丧啊!”

骚癞子说:“你懂个屁,人家这叫借花献佛,请菩萨保佑,希望咱排长早点儿回来哩。”说着,向一路挣扎的肚囊皮眨眨眼,安慰说:“放心去,坐几天班房又回来。啊,忘了告诉你,棋书在我手上。”

肚囊皮一下就不再躁动,瞪着双血红的牛卵子眼睛想听下文。

骚癞子说:“当夜我看见你又跟那个朝鲜女人厮混很不放心,就借和你撞碰那一刹那,趁机把你包儿掏了。”

肚囊皮“哦”了一声,就安安静静随那几个战士走了。

人一送营部,问题就严重了。各级部门不敢怠慢,立即发文上报,事情很快捅到志愿军总司令部,直到惊动了彭德怀总司令。

彭总司令是个极其注重军纪的人。刚出国时,毛主席亲口叮嘱过,志愿军在国外要求应该更严。军纪一乱,军队必乱。有人求情说,女方自己承认是自愿的,我们的战士只负一半责任,况且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这次从轻处理算了。彭总司令断然说不行,女方主动也不行,这个口子不能开。这个口子一开,军队这匹马就驾驭不住。那时候怎么向中国人民交代?怎么向党和毛主席交代?也对不起朝鲜人民呀。他在文件上批阅:“拟枪决。杀一儆百,以警后人。”

彭总司令发了话,志愿军这边就成了铁案。崔上尉不死心,上上下下四处求人。按照朝鲜的现行法律,这种情况最多算通奸。如果女方承担了主要责任,男女双方结个婚,男的关押一段时间就完了。他没有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他向组织反映说他是联欢的组织者,志愿军杜排长是他邀请的客人,他有权利保障客人的安全,请上级领导帮助解决问题,对杜排长他要负责到底。

事情汇报到了朝鲜人民军最高统帅金日成元帅那里。金日成亲自到志愿军总部找到彭德怀总司令说情,说:“不要枪毙他。我知道你们的纪律,但希望你接受我的意见。志愿军在朝鲜牺牲了不少人,不要枪毙他了。有关我们国内的相应工作我们去做。”

话说到这个份上,彭总司令只好下令放人。

肚囊皮毕竟是当过土匪的人,回去以后威风一点儿没减,排长职务虽然被撤销,鸡公山出来的兄弟伙信实他,大凡小事还是先问他,骚癞子调笑说:“肚囊皮坐几天班房回来还是代理排长,他就是排里的爹。”

崔小玉在金粉姬的陪同下悄悄来过一次。肚囊皮把自己反锁到屋里整死不见,两个姑娘在小树林里徘徊等候望了整整一天,见肚囊皮始终没露面,崔小玉灰心了,她很失望,嘴里一直衔着条花手绢,泪水直往心里流。这回她没有唱歌,临走时她对金粉姬幽幽地说:“命,这就是命,从一开始,我就隐隐预感到会是这个结局,和歌词里讲述的一样,爱了这一回,我一辈子不后悔。”从那以后,崔小玉再也没有来过。

没过几天,张连长在晚点名集会上提到整理内务情况时说:“全连卫生都很差,尤其是二排,好多人衣服一两个月不洗,起床后被子也不叠拖着鞋子就去吃早饭,二排长,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说完,目光就凶巴巴落到肚囊皮身上。肚囊皮不知所措一脸苦相,张连长就说:“你下去抓一抓,要抓紧,抓而不紧等于不抓嘛。”

散会后,战士们说:“连长高,实在是高,咱排长的事不好提,一提就讲不清,连长就绕道奔袭,借讲内务搞卫生给排长恢复职务,妙呀。”骚癞子却看出苗头闻到味道,叹息一声说:“要打仗了,临阵之前不杀大将,你们几个杂种懂个屁。”

大家一下鸦雀无声。

空气里战争的硝烟味越来越浓。

1951年6月,四十七军接到志愿军司令部命令,接替六十五军在临津江东岸的防御任务,军部命令杜嚭臣所在连队作为军先遣急赴天德山待命。

天德山位于铁原以西,镇川以北,临津江东岸,距开城二十余公里。开城在三八线南侧约五公里,北上至平壤400余公里,南下至汉城仅20余公里,无论是现在或以后都具有重大的战略地位。同时汉城—铁原—金化—金城—昌边里铁路是联合国军队东线的重要供应线,因此,美方一发动“秋季攻势”,首先就必须夺取铁路沿线战略要点,然后进一步北犯,进而攻击开城实现其谈判桌上得不到的东西。美军攻击的重点天德山等主峰为志愿军的重点防守目标。

自古救兵如救火,张连长命令打背包收拾武器立刻出发。望着黑压压乱糟糟忙着收拾的队伍,肚囊皮说:“不忙,莫慌,老子去朝鲜人村子告个别再说。”

张连长一听,脸色都变了,就只差点儿拔枪当场毙了他。肚囊皮就嬉皮笑脸附着张连长的耳朵说了一阵悄悄话,张连长有点耳迟疑,看了他一阵还是同意了。

过了好半天,肚囊皮和他的兵拖着拉着几辆大车回来了。据同去的大兵说,肚囊皮是去找崔上尉说事的。崔上尉自知理亏,连赔笑脸说大家是朋友,往事不提,往事不提,贵军开拔有困难,理当支持。就见崔上尉带人上上下下满村跑,一会儿就收集了五辆大车,上面装了几个鼓鼓囊囊的大麻布口袋。肚囊皮还不满意,说你哥子也太小气,再给点儿弹药,打美国鬼子是我们大家的任务嘛。崔上尉被缠不过,叹气说后山仓库里有好多地雷,还是很久以前从你们中国运来的,朝鲜冰天雪地不适用,地皮冻得挖不开,你自己去看看,有用就拿走。肚囊皮一听就千恩万谢,说不用看,不用看,中国人别的不会,就会打地雷战,至于挖地嘛,中国人也不行,但是可以叫美国人挖呀。崔上尉就笑,说美国人就那么听话,你是他二大爷?肚囊皮也笑,只说他当我后人想做土匪孙子我还不要哩。

谈笑声中东西就运回来了。张连长叫人打开麻袋,看见里面装的全是破破烂烂的朝鲜老百姓的便装,中间还杂有红红绿绿妇女的衣服,就说:“你说你去借大车装重武器,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啥意思?”

肚囊皮就说:“穿呀,不穿大白天大摇大摆在公路上走,你不怕挨炸弹我还怕呢。”边说就边叫大家换装,能套在军衣外就套,男女装都行,实在不愿意的,必须把军棉衣反过来穿,不一会儿整个连队就变成了一队难民。肚囊皮很满意,就说:“连长,我看大家可以分开走,太集中就不像老百姓了。”说后见无人应声,才发现张连长根本没换装,带了好些人用车拉着全连的重武器走了。肚囊皮也不生气,说:“也好,让他们先走几步,余下的跟着我来。”说着,把枪顺着放到张连长留的那辆胶轮大车上,用花铺盖盖严实,分散走。

一路上还真遇到好几拨敌机。敌机飞得很快,飞行员看到一路的难民没怎么留意就过去了。只有一次有架飞机的飞行员可能起了疑心,飞过去以后又突然绕回来,机身降得很低地擦着山尖飞行,驾驶员的脸都看得清楚。战士们也走出了经验,看见飞机一掉头,穿花衣服的骚癞子立即盘腿坐下,随手抓起个挎包捧到胸前摇晃,远看像个喂奶的妇女,另外几个穿女装的战士干脆大大方方坐上大车,像长途跋涉累极了的样子。其他的人有走的,有停的,根本不像支队伍。美国飞机看不出破绽,摇晃着翅膀追赶飞远的机群去了。

肚囊皮等赶到天德山时,张连长的人刚刚到达二十分钟,张连长一身是血,左手缠着绷带。他带的人遭遇敌机几次轰炸,牺牲七人,三人受伤。张连长刚刚与六十五军的战友交接完阵地,美国人就冲上来了,他就带着先来的三十多个兵马上开火,因为人少,拼了老命才把上来的鬼子赶下去。肚囊皮好羞愧,自己带的人虽然路途上没受损伤,却差一点儿贻误军机,好险。

张连长一句责备的话也没说,只是提醒:

“小心,敌人又要攻山了。”

肚囊皮低头仔细向山下观察一阵,说:“美国人是小股兵力侦察,现在天近黄昏,明天大规模强攻可能就要开始了。”

第二天一大早,美国人开始进攻。

担任正面进攻的是美国骑兵第一师,他们集中两个团的兵力,在十二架飞机的配合下,轮番采用集团冲锋,第一次冲杀用了一个排,后来递次增加,最后加到两个营的兵力,冲击一次比一次猛烈凶狠,这个连的志愿军沉着应付,一天打退了敌人十二次进攻。

前几天美国人攻势很猛,几乎连夜晚都不放松。志愿军付出的代价很大。

四十七军全军陆续赶到,分别扼守在附近的夜月山和418高地。每个山上只有一个连正面防守,其余部队都在二三线纵深防守。由于天德山是敌人攻击的重点目标,所以天德山又增加了两个排组成一个加强连,共二百四十余名战斗人员,还有一个师部炮兵指挥所也在天德山山顶一块巨大的卵石头底下。这是全师防守重点。

临津江由北往南流淌,在地图上如果用线段把夜月山、天德山、418高地连接起来,可得一个钝角三角形,钝角南面的顶点即是天德山,距东北面夜月山主峰只有300多米,距西北面的418高地主峰有500多米。

肚囊皮一大早就和骚癞子、莽二等几个人趴到战壕里观察敌人响动。只见距山脚下四五百米远的地方,美国人成团成团集中在一起端着枪向山上冲,走在最前边的是群亚洲人,随后的是黑人,最后才是白人。有趣的是每群冲山的人后面都跟着个拿枪的军官,军官嘴里似乎哇啦哇啦喊叫着什么东西,大家明白那是督战的。骚癞子笑着回头问肚囊皮:“你小子在武汉敢打麻雀,山下那几个督战的你能打掉吗?”

莽二伸出大拇指一比量,摇头说:“难,人比麻雀还小。”肚囊皮也不答话,抬枪偏头就瞄,只见他屏气眯眼,突然“乓乓乓”接连三声枪响,山下三个美军督战官应声倒地,哼也没来得及哼一声。三枪速度之快甚至超过那次打麻雀。冲山的美军愣了一下,突然散开四下奔逃,如同被砸了窝的黄蜂,各自逃命去了。

那个半天安静了,敌人不再进攻。

到了下午,气急了的美国人调来大批坦克掩护,大集团冲锋重新开始。

志愿军的大炮开始发威,炮弹在敌群中不断开花,敌人的坦克被摧毁五辆,主峰上的重机枪“哒哒哒”地扫射,美国鬼子犹如被割倒的稻草,成片成片往山下滚,留下遍地死尸,断脚断手的伤兵满地爬,哀号声不绝于耳。

敌人立即开始报复。

山下大炮向山顶轰个不停,天上十几架飞机反复俯冲投弹,阵地上烟雾笼罩,好多人耳膜震破,耳孔鲜血直流。爆炸中,美国伤兵被自己人炸得血肉横飞,人肉人血满地都是,其状惨不忍睹。志愿军的炮阵也严重受损。炮轰之后美军冲锋又开始。战士们把手榴弹三个五个捆成一束扔下去,有人见效果不大,干脆抱起炸药包冲向敌人坦克,拼个鱼死网破。

敌人好不容易被打退了,这次双方伤亡都大。

张连长不幸战死沙场。

肚囊皮擦去张连长脸上的血污,望着围在身边的战友,毅然说道:“根据战场规矩:连长死了排长上,今后我就是连长,大家不要惊慌,听我的。要是我战死了,班长上,班长战死老战士上。四十七军只要还剩一个人,就别让美国鬼子占一寸土地!”

大家喊声雷动,表示坚决服从命令,誓死为张连长报仇。

肚囊皮望着山下远处的敌人,心想,仗不能这样硬打下去了。

这山形好像鸡公山。

干爹说过,世事如棋,攻防如对弈。他要自己背棋书时说过,学好了棋书不仅棋盘上可分胜负,实战中亦可攻城拔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任何人不可小觑。

黄昏中夕阳下,肚囊皮独自站在战壕里凝视着,披着一身土黄色的阳光。他曾经对干爹说他看不见敌人,面对没有敌人的空山想象不出实战中的防守。现在美国鬼子就在山下,他不但面对面看到了敌人,还跟他们拼过命。他想起了干爹说过的话,干爹如何防守鸡公山的策略一一记上心来,哪里该架枪,哪里该安炮,哪里该安排暗堡,他一一与眼前这座山的地形对比,构成了一盘新的棋局。

他看到了主峰上那块圆不溜秋的巨石。巨石质地为石英石,由于它圆滑的特性,各个方向飞来的炮弹在上面一落都即刻反弹,石头根下绝无伤害,那里原有友军修的一个弹药库,他们运来的那批地雷就储藏在那里。那里可以成为救生之地。不过现在规模太小,仅仅当作仓库可惜了。

肚囊皮立即命令全连只留五人在战壕里监视敌人动静,其余全部到巨石下作业,把原有库房尽量向下扩展,掘成一个大地洞。中国兵基本是农民出身,挖地是古老的中华民族优良的传统,士兵们舍生忘死加班加点地干,打仗时打仗,敌人一退就修地洞。历时近一月终于大功告成。修成后的地洞入口横向可以坐十五到二十个人,洞南面挖有三个通道,每个通道都要拐两道弯,爬两次台阶才能进入射击掩体和观察哨卡,在洞北面也同样挖有三个出口,分别在大石头的左中右三面,出坑道即可与敌人拼杀。在洞北面挖有拐弯的通道,运弹药、武器、护送伤员都经这个通道。通道底一米多宽,两米来高,即使高个子扛着弹药箱也可直腰行走。有的地方通道上方还用圆木垫起来,防止塌方。正北方向的那个通道离山表面深2米左右,开一道门。门的两边用圆木撑起,门前有一平台,可以站立十余人,主要是防止敌炮击时,运送弹药给养的同志来不及进地道,可以暂避。在洞门两边有一副对联,“争取创造英雄连,不当英雄不下山”,那是六班一个战士用燃烧弹烧过的树枝焦炭写的。

战壕里原来由六十五军修的射击台得到加固,掩体挖得更深。

美军见久战不下伤亡极大,立即从日本、泰国、新加坡调来大批援兵,决心突破四十七军防线。新来的美军不知深浅,一个劲儿地往前冲。美军飞机大炮轮番猛轰,远程重炮群不断攻击,四十余辆坦克炮同时开火,一个多小时倾泻炮弹三万余枚,阵地上的土都打酥了。

好多美军刚从国外度假归来,精神好冲劲足,爬到七八十米高时见山上没动静,麻起胆子又走,一直走到离山顶只有二十多米还不见有人还击,按经验明白山上人已经全部被强大炮火群炸死,于是干脆端枪大吼着快步抢上山来。直到离山顶十一二米处,只见平地突然冒出无数中国勇士,手榴弹雨点般砸了下来,重机枪“哒哒哒”一阵横扫,这批刚刚调来的美军梦还未醒就做了枪下鬼,只有少数几个残余慌忙向山下滚,战士们练习打靶一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他们。敌人并不甘心,不一会儿成群的飞机飞临山顶,子弹雨点般泼洒下来。趴在射击台上的战士无法防止上空攻击,一时间七八个人浑身被打成筛子般,全部壮烈牺牲。

眼见敌机盘旋一阵又要俯冲,骚癞子叫了声“风紧扯呼”,一个筋斗滚进地洞。战士们跟着他赶紧撤退回洞。

这次,敌人老实了好久,战士们抓紧时间吃了顿饭,太阳偏西时枪声又起,看来美军又要攻山了。战士们抓起枪就往外冲。骚癞子伸手一拦说:“莫慌,莫慌,炮击又要开始了。”果然,这次敌人汲取教训,冲山的人还在山脚,大规模炮击就开始了,飞机在人头顶上不断扫射投炸弹。山下的美军为壮胆一路端枪狂扫,几个战士怕敌军冲近,骚癞子又拦着不让出,说人一出去肯定遭飞机打烂,咱先让着他点儿。

性子急的战士等不得了,问:“是不是阵地不要了?你怕死你让开,放老子出去拼命。”

骚癞子也不着急,只是缓缓说:“出去肯定是要出去的,不过不在这会儿。这时候出去只有送死,鬼子的飞机大炮正在等你。”

“那……那敌人上来了咋办?”

骚癞子说:“早得很,老子当土匪都当老了,这点经验还是有的。你认真听听飞过脑壳上方的子弹,如果子弹落地声音是‘噗噗噗’的,那表明敌人距我们还有三四百米远,咱们不要动。如果子弹延伸从高空飞过去‘,呜、呜、呜’尖锐地啸叫,那么敌人距我们就只有三四十米远了,我们立刻就要出去,冲拢至阵地歇口气,敌人刚好到眼前,那时开枪正合适。”

骚癞子的经验真好,大家学会了听枪声出击,我方伤亡大大减少。

那天,肚囊皮一出洞口便遭到东边高地突然打过来的一阵枪击。那个方向不该有敌人呀。紧接着,西面也传来剧烈的机枪声,肚囊皮急了,派人偷偷地从另一洞口出去侦察,才发现东北面我军四二三团防守的夜月山已失守,西北面四二一团防守的418高地也失守了。

如此一来,肚囊皮连三面受敌,四十七军防线面临全线崩溃。

美军得势不让人,山下不断增兵,大大小小集团冲锋几乎没间断过。肚囊皮连经历了开战以来最艰难的战斗。战斗减员很严重,炊事员、担架员、文书、通讯员都抵上去了。敌人不但不退,反而越打越多。要命的是,疯狂叫嚣着的重机枪突然哑火。眼见敌人就要冲到跟前,肚囊皮一连吼了三声“机枪”也无反应。抬头一看,原来机枪使用过久,枪管发烫打不得了。鬼子已经看出端倪,“哇啦哇啦”狂叫着猛扑上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重机枪后一条大汉猛地跃出战壕,解开军裤前门,掏出那物件对准枪身“哗啦啦”就是一泡大尿。几乎就在同时,对面一阵冲锋枪扫过来,大汉立马被打成两截,下半身一头栽在重机枪枪身上,顿时鲜血如喷,机枪一下被染得血红,滚烫的枪管立马凉了。旁边一个伤员抓紧机会,扶正枪身“哗啦啦”扫出一梭子弹,已经登上山顶的美军全被打死,身后的立马哭爹叫娘滚下山坡。志愿军战士高喝着,端起刺刀就追,杀得鬼子魂飞魄散。

收拾战场的时候,大家怎么也拼不全那个大汉的尸身,辨认不出他的模样。肚囊皮突然从大汉被打碎的腰间看到一卷血迹染透的棋书,人立马就傻了。

那是莽二。

人们默默地把能找到的莽二的遗体收拢,在后山埋葬了他。下葬时,肚囊皮把那本已经破碎得辨认不出内容的棋书放到他的身旁。不识字的莽二造出了它,就让它永远陪伴莽二,这样,长眠在朝鲜冰天雪地里的莽二才不会寂寞。

天黑以后,骚癞子带几个战士在阵地前沿敌人的尸体上找水和饼干,没找到,但顺便在敌人身上找了十几块全自动手表和十五支派克钢笔,暂时发了笔洋财,归建后上交团部,获通令嘉奖。

连队从此总结出一条经验:重机枪手必须随身带一瓷碗,危急时能以其盛尿泼枪管减温。连队伤亡极大,原有二百四十壮士,仅剩三十余人。原先布置的几着杀棋起过作用,十几个隐蔽的狙击手射杀大量敌人之后几乎丧失殆尽,现在无人可派。明天敌人肯定加强进攻,进攻之前肯定是毁灭性的狂轰滥炸。剩余的人显然无法固守阵地。

必须另出奇计。

“铁门坎”,肚囊皮想起棋书上最厉害的杀着。肚囊皮说,“铁门坎”是棋书上的术语,家乡故老称为“铁扇关门”,是进攻杀着,干爹说兵家可用于防守,诱敌深入而一举歼之。于己于敌伤害俱大,不到万不得已不可用。

当天晚上,肚囊皮召集剩余将士开了个会。他分析了当前严峻的局势,决心孤注一掷,以命相拼,告诉了大家他的计划。战士们默默听后都没说话,主动分成两拨,然后就各自准备自己的事去了。

第二天黎明,美军的远程重炮在阵地前沿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反复轰击,几十架飞机在上空不停投弹,阵地上一片轰隆隆声不绝于耳,爆炸出来的虚土有一米多深,随便抓一把土,里面都有弹片、子弹头或碎骨头,用力一捏流出灰黑色的血水,阵地表面工事全部摧毁,而且无法修复。

枪炮声突然停息,这是美军攻击前难得的几分钟的宁静。

肚囊皮一声令下,三十多个志愿军战士立刻分成两组开始行动。肚囊皮带领十人跃进战壕各据昨晚分配的制高点,端枪朝山下敌人猛扫,延缓他们靠拢山头的时间。

骚癞子带领其余人马背着早准备好的大大小小口袋朝战壕里猛跑,各人跑到各人该去的地段后立即解开口袋,把一颗颗地雷掏出来一一埋好。战壕早让美国人的炮火炸成了浮土,根本不用挖,手一扒就埋一个,快得很。骚癞子不禁想起肚囊皮在朝鲜村给崔上尉说过的话,他说中国人挖坑不行,可以叫美国人挖呀。原来,这小子早把主意打好了。虽然埋地雷进展快,但是漫山遍野要埋满埋到位也不容易。上头的枪声炒豆般响个不停,骚癞子一边骂娘一边埋,他指挥兄弟伙把所有地雷埋完时,才发觉头上枪声稀疏了,急忙招呼他的人赶紧撤回山洞。到洞口他踮脚一望,阵地上打阻击的战士只有两人活着,美国兵正像潮水般涌进坑道,有人打起美国国旗,有人吹着口哨庆祝胜利,半山腰的人拥挤着,一拨一拨跳下战壕,不大一会儿满山头都挤满了疯狂的美国兵,有人向这边搜索过来。

天仓满了,该收官了。

骚癞子一按手中的引爆器,只听山崩地裂一声巨响,整个山头掀起大半,泥土沙石飞上天空,犹如一道厚厚的土墙。骚癞子觉得一阵眩晕,口中喃喃念了一句:“铁扇……关……关门,门一关紧,你狗日的有来无回……”就笑着一头栽倒,嘴角流出一股鲜血。

洞里的战士冲出洞来,手里拿着各种武器,向没来得及上山的敌人冲,他们边骂边开火,杀得敌人屁滚尿流,翻滚着逃下山去。一群美国兵欺负他们人少,七八个人围着一个志愿军小战士,强行把他按倒在地,那小战士一咬牙拉响腰间环绕的手榴弹,“轰”的一声大家一起被炸上了天。有个战士被一个高个子美国兵扭住展不开身手,便猛地张口咬住敌人的耳朵,到死也没松口,生生把那只耳朵咬了下来。

满天硝烟满山鲜血,美国兵望着无法收拾的满山遍野的尸骨再不敢越雷池半步。

汉书曰:匈奴至此不敢南下牧马。

肚囊皮带领他的湘西子弟兵坚守临津江东岸三个多月,损失惨重,最后仅剩八名伤员,死守天德山寸土未失,截至10月29日,计歼敌2.5万余名,对粉碎“秋季攻势”起了很大作用。志愿军司令部对战士们的英勇拼搏精神给予了高度赞赏,全连立集体特等功一次,并被授予“天德山特级英雄连”光荣称号。美方发动的“夏季攻势”和“秋季攻势”被彻底粉碎后,实在无计可施,美方不得不重新回到板门店谈判桌上恢复谈判。

山风停了,只有山顶那块巨石依然挺立在那里,它见证了那场战争,它还将见证历史。

肚囊皮大难不死。

收拾战场的战士们发现他时,他腰部中弹一身是血躺在血水浸透的软乎乎的浮土里,口里不住地念叨着什么,战士们怎么也听不明白。骚癞子哭喊着单腿跳过来,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唇,一下就听懂了。他在喊:“关门,铁扇……关门。”

骚癞子就连哭带喊地说:“关了,关了,绝杀,妙棋,狗日的一个都没跑脱。”

肚囊皮听到了,抬眼看了一下,不知认出骚癞子没有,一下就闭眼睡着了。

肚囊皮捡了条命。地雷大爆炸前几秒钟,一颗流弹击中他的腰部,他大叫一声扑倒在浮土里,不自觉向山下滚了几步。接着身后山崩地裂一声巨响,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一直到有人轻轻推他才醒。

骚癞子直到有人唤醒让他去喝汤,他发现自己怎么也迈不开左腿走路,才知道左腿小腿以下全被炸没了。当时,他一点儿没感到疼痛,什么时候受的伤也不知道。

接下来就是住院治疗。骚癞子三个月后就出院了。部队要他赶快出去参加军部组织的英模宣讲会,他还要担任主讲,重要得很。后来,他又陆续出席了各级组织的各类巡回讲演会、观摩会、庆功会,得过很多奖章,盖过章的红壳壳本本收了好多。他望着那堆本本感慨地说:“要是莽二不死,我们再画一回棋书该多好。”

肚囊皮的病就不那么好医了。首先腰上的伤随时会让他死亡,医生前前后后给他动了五次大手术八次小手术才保住他的命。不久又发现他患有剧烈脑震荡后遗症,过去的记忆很模糊,不时会认不清人,即使天天照顾他的护士,他也会翻着白眼看半天叫不出姓氏,朝鲜主治医生私下叹息说:“废了,可惜了,身体即使治好了,人也废了。”

七八个月之后,护理他的金护士发现他每天躺在床上嘴里不停地念,金护士略懂中文,开始以为他在念经求菩萨保佑,后来仔细的她发现病人拉屎也在念,这就有点儿不正常了,那不是亵渎菩萨么?她请来其他病房的志愿军伤员一起听,结果那战士听一会儿就乐了。战士歪着头一笑,学着他的湖南腔重复说:“兵四进一,马四进六,将!”接着,就听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念,好像在背本棋书。那战士就推推他说:“伙计,你别光说不练,咱们来点儿真格的,咋样?”

后来,两人就经常在一起下棋。渐渐地,医生护士感到病人恢复了,后期治疗效果更好,他似乎已痊愈,成了正常人了。

只有金护士不以为然,她想,按病人背诵棋书的水平,那个中国战士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怎么可能一盘棋磨磨蹭蹭拖那么久,怎么可能常常下输呢?金护士决定从另外的途径试试。于是,她常常关心他,问他在中国还有什么亲人,需要不需要跟他们取得联系,她自己可以帮他写信试着联系。

肚囊皮从懂事起就是个土匪,他哪有什么亲人?于是他就说骚癞子。在医院的帮助下,骚癞子赶来了,两人一见就抱头痛哭,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说不上两句又哭。主治医师好不容易劝走骚癞子,说:“这办法不行,金护士你再问问,最好找个中国国内的,一时半会儿见不到面的,通过相互写写信,交流交流思想,练练病人的思维能力,也许病就好了。”

肚囊皮想起了另一个可以算亲人的人,那就是他的救命恩人张志成。金护士就鼓励他给张志成写信。肚囊皮不会写就口述,金护士帮忙记录。

肚囊皮不是个爱瞎吹的人,他简单说自己受了伤在住院,问张大哥近来可好,主要说的就是那本棋书在战斗中被烧毁了,今后自己回国凭记忆再写一份,亲手交还张大哥,张大哥要保重等等。

张志成一直没回信,一个可能是肚囊皮记的地址不对,另一个可能就是张志成调工作已经离开原地。

在肚囊皮住院治疗期间,四十七军离开朝鲜回国,肚囊皮的关系转到志愿军总部下属部门。拿到组织关系证明他才看到,杜嚭臣同志已经是正营级干部,挂少校军衔了。

渐渐地,肚囊皮身体恢复,健健康康地出了院。出院时医生反复叮嘱,今后千万不要用脑过度,腰上不能使力,脑伤不能心急,遇事切莫着急,千万不能生气,等等,切记切记。

时间过得飞快,一下到了1958年,根据毛主席和中央军委指示,援朝志愿军全部撤退回国。

肚囊皮和骚癞子相约一道去开城和板门店看看,回国以后再来的机会肯定不多了。他们为保卫开城出过力,板门店的和平签字是他们用鲜血换来的,临走时一定得去看看。

那天一大早,他们就乘便车到了板门店。骚癞子拄着拐棍,肚囊皮搀扶着他,两人一边走一边看。看过那所朝鲜民族建筑风格的谈判厅后,他们就走近那条著名的水泥铸成的“三八线”。

信步迈上公路,骚癞子用右手悄悄拍了肚囊皮一下,警惕地说:“小心,有人跟踪我们。”

肚囊皮装作不经意地举手擦了擦汗,微微用眼角左右一扫,果然,身后五十米处有个朝鲜人民军军官打扮的人,小心翼翼到跟着他们。肚囊皮干脆站直身子转过去,他倒要看看青天白日下,双方驻有重兵的“三八线”附近,谁敢把堂堂的中国志愿军军官怎么样。

那人民军军官顿时一愣,也就是那么短短的一瞬,立即飞跑着奔过来,到跟前歪头一打量,叫了声“杜排长”,一下就扑了上来,紧紧抱住肚囊皮不放手。

一旁的骚癞子也把他认出来了,也激动地叫了声“崔上尉”。三人同时打量着对方,只见崔上尉还是那么年轻,头发一点儿没白,肩上扛的已经是中校牌牌了。他说他的部队就在附近,一定要请两位尊贵的中国客人赏脸光临,他有好多话要说,很多问题要问哩。故人难得相聚。

一间干干净净的办公室,屋子正中放了张大圆桌,桌上摆了盘棋。骚癞子望了一眼,问:“还喜好这玩意儿?”

崔中校微笑点头,让座。骚癞子看一眼肚囊皮,觉得今天有了强硬后援,就故意挑衅道咱们棋友重逢,再来一盘决一雌雄?”

崔中校也是性情中人,连笑说“好”,当即入席摆棋。对方入座的却是肚囊皮,崔中校有点儿迟疑,随即说:“主随客便,红棋请先。”一看就是个中国象棋通。

肚囊皮随意拱了脚边兵。那是一着闲棋,也有客气相让之意。

崔中校有点儿意外,知道这不仅显示来者的客气,更显示出他的实力,就收起原有的轻视之心,一步一步踏踏实实走起来。

表面上,双方下得很随意,对弈中不时插一两句闲话。崔中校跳了脚马,问旁边的骚癞子:“还记不记得那年在朝鲜村的事?”

骚癞子一听就来了精神,说:“你老兄想看棋书就该直说嘛,怎么使那种下三烂手段偷哟。”

崔中校连连道歉,辩称自己因酷爱而走火入魔,实在是对不起。骚癞子就问:“那两个女的是不是你们军方的间谍或者什么特殊人物,不然普通老百姓怎么会接受你的命令去偷东西呢?”

崔中校叹气说:“这都怪我自己,实在是想看看那本书,就说了谎话,告诉两个姑娘说志愿军身上藏有中国人收集的美军军事情报,反正中国人已经了解了,我们何不拿过来参考参考?于是,那两个姑娘才下了手。不过,老兄你的本事也不小,不动声色轻轻巧巧就取了回去,偷天妙手呀。”

两人有一句无一句地吹,肚囊皮就有些坐不住了。他竖着耳朵听,想了解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说实在话,他从当时差点儿送命到后来得救,到现在都还迷迷糊糊的,没弄清楚当时事件的来龙去脉。

崔中校与骚癞子两人又继续讲。说到张连长带人冲哨卡时,骚癞子突然掉头抱怨肚囊皮说:“你他妈的就是土匪本性不改,中了这小子的美人计。”

肚囊皮苦笑一声,埋头走了步守棋。骚癞子紧追不舍,硬要追问他到底“那个”了那女人没有。

肚囊皮就说:“当时迷迷糊糊的,进门喝了杯酒就特想干那事。”

骚癞子转头就问崔中校:“杜排长即使要乱来,山坡上野地里哪里不能搞?想那哨卡是人民军的军事重地,他哪来那么大的胆子?当时你们的哨兵哪里去了?哨卡的钥匙,肚囊皮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崔中校无言,手里拈着枚棋子呆望着棋盘出神。骚癞子缓了口气说:“我们知道后来你上下奔走四处活动救了杜排长的命,我们志愿军全连战士感谢你。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事件是你策划的,只是你没想到后果那么严重。”骚癞子早就想说这番话了,说完,两眼就直勾勾地望定崔中校,出气进气一下变得急促起来。

“是我干的。”崔中校手一松,指上拈着的那枚棋子“咚”地掉到棋盘上,顺势一推,说了声,“飞相。”

肚囊皮两手无意识地在膝盖上不停地搓擦,大脑一片空白。

崔中校解释说:“当时我太想得到那本棋书,哨兵是我支走的,加了春药的酒是我准备的,女孩也是我安排的。”

骚癞子冷笑一声,说:“哄鬼去吧!那姑娘是个处女,床单上的血迹可以作证,她绝不是卖笑的女人,她会听你的安排?刚才你说编谎话让女人偷情报勉强能让人相信,你说怂恿一个女孩失去贞操,仅仅为了换取一本与她毫不相干的书,我想任何哪个国家的女人都不会同意吧?你叫她脱裤子她就脱裤子?你叫她上床她就上床?那女孩就那么听话?她是你什么人?”

“她……她是我妹妹。”崔中校脸色惨白,轻轻地说了一句,对面的人几乎听不到。

肚囊皮一下站起来,茫然望着崔中校,指尖微微发抖,突然转过身去轻叹一声,只感觉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他尽力克制住自己良久,又转回身去,手指移动了一颗棋子,说了声“相三退一”,一屁股又坐了下去。

崔中校低着头,像对自己,又像对客人,叙说着,辩解着,他说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他说爹妈死得早,他和妹妹从小相依为命,他既当爹妈又当哥哥把妹妹拉扯大,一直把自己当成妹妹的呵护人,妹妹有什么话都给他说。直到有一天妹妹什么也不说,成天在屋里哼一首忧伤古老的爱情民歌,一见哥哥就脸红,他才发现妹妹长大了,妹妹恋爱了。妹妹的好朋友金粉姬是他的恋人,就是她陪妹妹去志愿军那里的。从金粉姬那里,他才知道妹妹爱上了志愿军的杜排长。对于妹妹的爱情,他是支持的。杜排长人好不说追求中国人也是当时的时尚另外,他得到确切消息,朝鲜最高当局已经向志愿军总司令部提出要求,请求战后志愿军留一批人下来,帮助朝鲜进行社会主义建设。根据以往朝鲜人有求必应的经验,估计中国志愿军留人是肯定的。现在的关键是如何把这层关系确定下来。崔上尉想到了中国人说的“先把生米煮成熟饭”的老话。

崔中校说,他动员妹妹引诱杜排长是为他们两个好,妹妹明白这个道理,她自愿舍身引情郎,因此,当哥哥的事先安排了一场崔莺莺西厢待月会张生,最后才正如戏文所唱:“罗衣宽褪,能消几度黄昏?风袅篆烟不卷帘,雨打梨花深闭门。无语凭阑干,目断行云。”当然,他见到棋书是偶然的突发事件,他也想顺便把棋书搞到手。可惜的是,棋书当时竟然不在杜排长身上。

回忆旧事,崔中校唏嘘不已。

“既然是这样,你那……那妹妹也太没……没担当了吧,她怎么一开始就咬定肚囊皮强奸了她,怎么不能打个马虎眼就说没事呢?即使承认肚囊皮对她动动脚手没有实际行动也好呀。”骚癞子不服气,恨恨问道。

“我妹妹当时想的是只要承认了事实,她就是杜排长的人了,自己名声受损不要紧,她太喜欢杜排长了,她后来说,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她不管自己的声誉了。”崔中校解释说,很有点儿无奈。

肚囊皮再也坐不住,不自觉地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来回地走。他想起了崔小玉唱的那支歌,可是不会歌词,就一边走一边哼哼唧唧地唱。

“《金达莱》!”崔中校一听就动情地说,“想不到你也学会了。恋爱中的妹妹当时经常唱的就是这首歌。她可能早就想到她的爱情会是场悲剧,这歌多贴切呀。也许,这就是先兆。”接着,崔中校就用中文口齿清晰地唱了起来:

因你不愿见到我,你离开时我会在背后默默地送你。

因你不愿见到我,你离开时我决不哭泣。

离别后你是否还幸福?是否依然是从前的你?

这些日子我是思念着你走过来的,她是否替代了我的位置?

苦恋的痛苦实在太深,痛得我无法呼吸。我会祈求上天让你过得幸福,永远永远,一辈子。

因你不愿见到我,你离开时我会在背后默默地送你。

我会采一抔宁边的金达莱,铺撒在路上送你,望你在金达莱铺满的路上走好。

因你不愿见到我,你离开时我决不哭泣。

肚囊皮听懂了,真是句句啼血呀。他不知不觉向左走了七步,随即机械地回身向右又走七步,来来回回,不停地走啊走,他一下迷失了自己。

他仿佛从囚室的小窗里看到那个孤零零的朝鲜姑娘在小树林里不停地徘徊,昼夜唱着忧伤的歌,那首令人心醉的金达莱。可是他却出不来,不能与心爱的姑娘相会。姑娘啊,歌词唱得不对,不是我不愿见你,你懂么?直到此时,他才真正体会到歌能乱性,金达莱也能乱性。

骚癞子不安地望了他一眼,指着棋盘提醒说:“该你走了。”

“帅六平五。”肚囊皮没有停止他的脚步,只是口中念了一句。骚癞子无法,只好照他念的口诀帮他在棋盘上挪动了一下棋子。

崔中校还在不停地述说,不停地走棋。肚囊皮就一边不停地踱步,一边伸出左手不停地往空中虚抓,不停地念口诀,骚癞子则在棋盘上按照他的意思不停地摆弄挪动着棋子。走着走着,骚癞子发现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按口诀该放置的棋子的位置,就是说口诀与显示实战的棋盘对不上号,棋乱了。

恰恰就在此时,崔中校突然总结性地说道:“算来也真是个悲剧,谁也没想到,我妹妹就在那天晚上有了孩子,是你杜排长杜嚭臣的孩子啊。可是,因为你不愿意见她,她觉得颜面尽失,后来就投河了……”

肚囊皮望定崔中校,觉得眼前这人好像崔小玉,感到这辈子在世界上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了,不觉“啊”了一声就一下子停步不动,只觉得脑子里有根发条“嗤”的一声就散了。

肚囊皮从此不会下棋。

那边崔中校还在讲。他说,虽然志愿军司令部没有同意在朝鲜留一兵一卒,但是,只要他们愿意……

肚囊皮什么也听不进了。他谢绝了崔中校派车相送的好意,扶着瘸腿的骚癞子一步一步走出营门,坚持打车回了平壤。

后来,他们就回国了。

骚癞子和肚囊皮住进北京军区一个干休所。回国后,就很少有人再提起“肚囊皮”这个匪号了。组织上张罗着给骚癞子介绍了几个对象,有现在人们说的剩女,有死了老公的寡妇,也有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就是形象差点儿。骚癞子就忙着跑来跑去相亲挑选。张干事说,给杜嚭臣杜营长也选一个。杜嚭臣谢绝了,他说:“我还要去还一笔账。”

杜嚭臣不时想起在朝鲜时写给救命恩人张志成的那封信。他好多次准备好笔墨纸砚想把脑子里那本棋书记录下来,可是脑子一动就感到眼前的世界一片空白,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开始时他还能勉强记忆起比较简单那几页,试的次数多了,连能记起的那几页书也忘了,无论怎么回忆也想不起来,想的时间久了,脑壳就像要爆裂般疼痛,只好作罢。

书写不出来了,恩人还是要去看看的。他看着成天忙得不可开交挑花了眼的骚癞子,不忍打断他选妃的热情,一个人偷偷买了南下的车票,悄悄回到沅陵县。

沅陵县看守所还在。丁矮子不在了,邓所长升官走了。问起张志成,年轻人说不认识,年纪大一点儿的说,过去是有这么个人,不过他的人事关系不在看守所,好像是武装部的,其他情况不清楚。武装部的人说他不是他们的人,只知道他在管犯人,不时也到武装部晃一两下。后来,杜嚭臣在看守所职工宿舍找到个老汉,老汉说:“那个人犯了错误,被送到安化劳改去了。”杜嚭臣就觉得奇怪,问:“一个转业干部会犯什么错误,又能犯什么错误?”

老汉就说:“1957年能犯什么错误,右派呗,能达到劳教的,极右嘛。”

好不容易打听清楚安化劳改农场的地址,杜嚭臣连夜搭车赶过去,人家却说不接待,没有当地公安派出所的书面证明任谁也不接待。不得已,杜嚭臣掏出了军官证。农场负责同志把军官证反反复复看了好久,才不情愿地问:“你大老远从北京跑过来,究竟为啥子事?”

杜嚭臣这回多了个心眼,说:“部队有人历史上有点儿事,需要张志成证明一下。”

负责人冷着脸退回军官证说:“死了,死了将近大半年了。”

杜嚭臣就套近乎,拿出北京带来的香烟请他抽,想让他继续说下去。那人缓了口气说:“这个人哪,桀骜得很,1957年反右时为土匪说好话,有人举报他曾经开脱过好多坏人,他拒不认账,组织认为那是他的工作,观点不同处理问题的方法就不同,也不好作结论。后来不久,门房举报他收到一封海外来信,他拒不交出来。组织上采取特殊手段搞到信,才发觉信是一个志愿军战士从朝鲜写来的。这件事本来不是问题,可是问题在于写信的人恰恰是他救过的土匪,他又交代不出他们之间的关系,嘴巴又还硬,就被送到这里劳教。到我们这里也没把他怎么样,但他不接受改造,成天写申诉。后来竟然偷偷逃跑,正当监管人员慌乱之际,七八天后他又自己回来了。他找到领导说他去了一趟广州,调查清楚了一桩悬案。他说他原来教育改造土匪是为了抢救一本棋书,棋书是国宝,他不是有罪是有功,要求组织调查改正他的处理结论。领导觉得很荒唐,实在荒唐,组织即使错了,自然有组织去调查事实,哪有让当事人自己去调查的道理?退一步说,即使你抢救了国宝,那国宝现在又在哪里?他拿不出,只说以后当事人回来,自然会交出来,要组织等一等。简直满口胡言,定是畏罪外逃,加重处理,于是关了他的小号。这人气性大,不多久就得了肝病,人说气郁伤肝嘛,他不久就死了。”

“死了?就因为自己那封信?”杜嚭臣没想到因自己一封信,竟惹出这么大的祸事来,一下子失了神。

现在,他这个当事人回来了,他交得出那个张志成看得比命还重要的证据么?也许是因为那封信,也许,是因为命,命该如此。

一切都了了。即使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找不到张志成的坟墓,找不到他的一丝遗迹,这个人犹如一阵清风吹过人世,永远消失在空旷的野地里。再也不用担心找不回记忆里失去的棋书,也用不着向张志成交代了。也许,这就是天定的结局。

杜嚭臣无心怀旧,当天就悄悄上了回京的列车。火车上,他不成腔不成调地哼起了那首《金达莱》,心里默默地念诵:我会采一束金达莱铺撒在路上送你,望你在金达莱铺满的路上走好,你离开时我会在背后默默地送你。张大哥,金达莱是我在朝鲜见过的最美的花,在我们这里叫映山红,又叫杜鹃花,张大哥,你知道么?你听到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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