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这样的翻车现场，你还敢装哔么？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一年一度的“朋友圈春节旅行摄影大赛”今年停办了。

记得有一年春节的竞争异常激烈。你如果去的是日本泰国新加坡，都不好意思出来晒。因为还有在土耳其坐热气球的，在塞班岛开小飞机的，在马丘比丘玩羊驼的。最后有人发了大招，贴出一套在南极冰潜的九宫格，终于震慑全场。在那条朋友圈下面，所有人都队形整齐地点赞留言：好的，你赢了。

如今的朋友圈，仅存两个功能：要么展示，要么卖货。最多组合一下，要么用展示的形式来卖货，要么卖完货就立即花钱去展示。

这也无可厚非：发发美食、晒晒风景、秀秀恩爱，其实都是我们有图有真相地告诉身边人：“我过得挺好的”。城市太大，工作太忙，和家人、和朋友并不能经常见面。所以在朋友圈里发发内容，就是我们的公开家书、友情卡片。

只不过，总有人并不满足停留于“我过得挺好的”、他们想展示的，是“我过得特别好”、“我过得比你好”。他们想通过朋友圈，让我们看到，了不起的盖茨比。

假设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只要你掏钱买票，就可以参加在私人海岛上举办的最夯音乐节，观看顶级流量的轮番表演。你本人更是有私人飞机接送，住在奢华的沙滩帐篷或者海景别墅，配有私人游艇和私人厨师，身边全是世界知名网红，维密超模环伺左右，只穿泳装的美女帅哥给你喂葡萄请你喝鸡尾酒……总之，这一趟旅程够你拍出500GB素材，随便发一张到朋友圈再定个位，绝对人见人跪。

你说朋友圈盖茨比们会下单么？还是说，你也动心了？

嗯，这一切曾经真实发生过，但可惜，花了钱的人，没有装成世界上最大的哔，反而亲身经历了世界上最大的一次装哔翻车现场——这就是史上臭名昭著的FYRE音乐节事件。有一部神奇的纪录片，《地表最烂：FYRE豪华音乐节》，详细展示了一群人如何在短短几个月时间内起高楼、宴宾客、楼塌了的全过程。

长话短说，故事的主人公，是美国一个互联网创业青年才俊，他联手了一个自带流量的说唱歌手，一起扎钱做了一个叫做FYRE的app，为了推广这个app，他们决定举办一次FYRE音乐节。于是他们脑袋一拍，找了一个毫无基建、没水没电但风景绝美的荒岛，疯狂烧钱把Ins上排名前十的超模集体拉去岛上拍摄了美美的音乐节宣传片，然后再让Ins所有排得上号的流量网红都来帮他们发帖宣传。最后呈现出来的效果，就是我刚刚描述的场景。

再直观一点，如果平移到中国，大约相当于王思聪联合PG One打算在海南周边某个小岛举办海天盛筵，并且找来最红的流量明星拍小视频发抖音快手，再让微博所有排得上号的大V疯转，是不是脑中的概念一下子就立体起来了？

这么下血本、这么带流量，不上热搜天理不容！

不出所料，第一波宣传物料瞬间刷爆国外所有社交媒体，相应的，所有门票立即一抢而光。最贵的十人套票竟然卖出了25万美元的天价。只是，在这些喧嚣浮华的背后，早已埋下惊天大雷，只等倒计时结束。

主办方宣称用于举办音乐节的小岛是自己买下来的，这座岛曾属于大毒枭Pablo Escobar（就是现在网飞热播剧《毒枭》的主角）。然而事实是，他们只是租下了这座岛，并且小岛的主人严禁他们在宣传中提及毒枭的名字。结果呢，主办方做出来的第一支宣传片里就加粗加大高亮显示：这是毒枭故里，私人行宫。现任岛主看到之后被气炸，二话不说就把他们赶走了。关键是，这个岛上没有基建，没电没水没通Wi-Fi，真要在这里办音乐节还得先修路、先建化粪池，初步估计怎么也得三年吧，最后主办方只好临时把音乐节主会场搬去了附近某个大岛上的度假村工地。

在音乐节的表演名单上，出现了不少当红音乐人，并且主办方号称直接砸了两倍、三倍的钱让他们无法拒绝。结果呢，后期有调查记者给这些艺人的经纪公司打电话询问，对方表示很懵逼：既没谈过合作，更没有收到钱。

往后再看你会发现，所谓的奢华帐篷，其实是救助难民的临时帐篷；所谓私人飞机，其实是廉价航空的排排坐小飞机；名模网红只在初期宣传阶段收钱办事，私人游艇和私人厨师更是子虚乌有。

最后，终于到了音乐节那一天，花了大钱的观众们从各地涌来，却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未完工的大工地！到处是卡车和建筑材料，接待一片混乱，工作人员自己都搞不清状况，行李乱扔一地，简陋的帐篷里堆着被大雨淋湿的床垫，甚至连帐篷数量都不够，全要靠自己抢。想要扭脸儿回家？不好意思，岛上没有公交，飞机只预定了去程没有预定回程，岛上多呆一天就会立即陷入缺吃缺喝的灾难场面，海天盛筵立即变成荒岛求生。至于音乐节本身？趁早忘了吧！音乐人一个也没有来，没有音乐只有劫。

最惨的不只是付钱买票的观众，也包括被主办方忽悠来的各种音乐节员工——提供餐饮服务的岛民大妈掏空了毕生积蓄，公关负责人提前垫资结果欠下巨额卡债被银行告上法庭，负责场地的工头被拿不到工钱的愤怒工人围堵。最夸张的是，因为饮用水被卡在海关，音乐节制作人竟然被主办方说服，准备洗干净自己去给海关头头儿用口活儿换饮用水。

所有人都被FYRE的巨大展示面晃瞎了眼，甚至到了音乐节前一天，已经明明知道这件事情不可能成功了，所有人都还在期盼奇迹：万一呢？

我们现在当然可以说，整件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那为什么依然能够骗到那么多人？

我想，答案就藏在纪录片最后的一处闲笔中。记者后来发现，俄罗斯有一家公司生意火爆，他们出售的服务是为顾客在私人飞机舱内拍摄。你可以画着精致妆容，举着香槟倚靠在沙发里，假装这就是你的日常——虽然飞机其实一直停在跑道上，永远不会起飞。

等等，这不就是前阵子网上热议的“展示面”生意吗？

在淘宝搜索“展示面”，你会找到无数商家提供类似服务。而且品类比俄罗斯那家公司丰富多了！最便宜的用几块钱就能买到“高逼格”照片。

对方可以根据你的要求和预算提供各种道具和场景，包括不限于在无敌城景高空酒店房中穿着浴袍吃早餐（并不是真的在酒店里拍摄，只是摄影基地搭出的景，无敌海景是贴在窗上的一比一高像素照片）、戴着名表倚着跑车拍照、豪华游艇开派对、在飞机驾驶室里假装开飞机……应有尽有，丰俭由人。

有些商家甚至还提供在线教学，只要购买服务，就可以把你拉进“展示面学习群”里，详细指导什么样的照片配什么样的文字，为了防止露馅儿有哪些注意事项，遇到不识相的杠精要怎么回复……总的原则就是花小钱装大逼，逐梦朋友圈。

你再一看这些商家的销量和评价，真的是叫好又叫座。

其实，这不是FYRE创始人的第一次行骗。

在FYRE之前，创始人曾做过一个信用卡俱乐部，也是利用展示面骗人花钱入会，只是当时还没做大，就被某些上了当的会员举报揭穿了。但神奇的是，当年的信用卡俱乐部会员，正是FYRE音乐节的主要受众。

似乎这世界上有一种人，对于虚荣有一种飞蛾扑火似的执着，只求能够打造一个完美展示面。

回忆一下，你是不是也有那么几个微信好友，甭管真假，每次打开他们的网络相册都有一种误入浮华的错觉？

而且不光是展示财富，还有家世，人脉，学识，美貌……只要能让人羡慕，德智体美劳都有可能成为展示面。这种需求是如此旺盛，以至于连微信读书这么一个浓眉大眼的app都背叛了革命，搞出一个“替身书架”的功能：你可以一边刷甜宠穿越、“霸道总裁爱上我”爽文，一边让朋友以为你在读苏珊·桑塔格的《反对阐释》。

曾几何时，我也对别人的展示面照单全收，深信不疑。结果就是把自己搞得非常焦虑。

别人发个豪华度假，我为自己花不起钱而羞愧；别人发个夜跑路线Keep打卡，我为自己身材烂得一逼在深夜里哭泣；别人发个资产全球布局规划，我为自己还没有还完信用卡而泄气；别人发个外国杂志原版文章，我为自己只看熟肉美剧而自责，思虑是不是应该重新开始背单词。结果我单词还没背几个，人家又开始转发日文段子、法语美句了。

还好，毒药和解药永远在同一个地方。社交网络引发了我的焦虑，但也渐渐治好了我的焦虑。

我的朋友圈里曾经有一对恋人，是大家羡慕的金童玉女。男的是商界精英，张口闭口做空华尔街，狙击比特币。女的是官家千金，家中来往的叔叔伯伯都是新闻联播里会出现的人。就在大家觉得两口子又牛逼又完美的时候，两人突然分手了。后来，从他们分别吐槽前任的只言片语中，大家慢慢拼出了真相——原来所谓的商界精英，只是知乎上的年薪百万到处“谢邀”的热心答主，真实身份是牛逼大公司里的小虾米；所谓的二代千金，也只是出来钓鱼的捞女。俩人还是在夜店里认识的，之所以迅速结婚，不过是一个想要人脉，一个想要现金，却没想到两个是空对空。时间一长，各自露馅，终于难以为继。

后来我又亲眼目睹了身边熟人的几次大型人设翻车事件，想象力的边界被突破了几次之后，我突然对所有高大上的人设都有了免疫力。我的焦虑症就这样治好了！

其实想明白了不就那么回事儿嘛——你有钱又不给我用，你身材好我也摸不着，你的一切一切，跟我毫无关系。真也好假也罢，你牛逼我为你鼓掌，但我拥抱我的平凡。

从小就听过一个段子，说是一个人又穷又爱面子，家里吃不起肉，于是每次出门前都用一块肥腊肉把嘴巴擦得油油亮亮。

如今的社交网络上，人人两片油亮亮的嘴唇，谁吃肉谁挨打，你且慢慢看着吧。

王欣（@反裤衩阵地）

作家，已出版小说集《北京女子图鉴》，长篇小说《在不安的世界安静地活》，随笔集《致我们总被戳中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