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卢冀野和三个胖子剪影
沈宏非的专栏《肉食者鄙》曾说:“小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把自己变瘦,最好能变得像电影里的'第二号坏人'那么瘦——我早就发现,在六七十年代的中国舞台、银幕或者海报、漫画及连环画里,‘一号反派’角色普遍偏胖,同时二号反派角色通常偏瘦……”但还有一点他未指出:“一号反派”不仅胖,而且蠢;“二号反派”则总是瘦得奸诈。换句话说,肥胖者必愚蠢,聪明者必干瘦。
在遥远而万恶的旧社会,体重跟资产是成正比的,故剥削阶级大都脑满肠肥,普罗大众必定食不裹腹;由此可见,“肥胖者必愚蠢”的身体政治学,想必起源于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敌视之中,是阶级意识的文化衍生物。
当然,真相早已大白于天下,体重跟智商并不成反比,相反,倒可能成正比。试以文化人为例。
在现代知识分子中,最有名的胖子,恐怕要数傅斯年,一位学术天才兼行政长才。黄裳四十年代在《关于傅斯年》中描画:“傅先生面色红润,团团如盘,两只小眼睛在圆眼镜后面做一条线状,照联大同学的看法,正是像孔先生一般肥胖肥胖的了。”在左派眼中,傅斯年是学阀,将他比作财阀孔祥熙,可算恶毒。温梓川则形容他是个“肥头胖耳的大块头”,“圆圆的面孔配着副圆形的玳瑁眼镜,身材胖胖,骤然看去很像孙科……”那廉君《傅斯年的故事》所记尤有趣:“傅先生、李济先生(按:中国考古学奠基人)和另外一位裘善元先生,有一次同在重庆参加一个宴会,宴会结束后,主人特别替他们雇好了三乘'滑竿',六个抬'滑竿'的工人守在门前。第一个走出来的是裘善元先生,工人们看见是一个胖子,大家都不愿意抬,于是互相推让。第二个走出来的是李济先生,剩下来的四个工人看看比刚才出来的还胖些,彼此又是一番推让。等到傅先生最后走了出来,所剩下的两个工人一看,吓了一跳,比第二个胖得更厉害,两人扛起'滑竿'拔腿跑掉,弄得请客的主人很尴尬。”
词曲名家卢前(字冀野),号称“江南才子”,也以肥胖驰名,梁实秋《记卢冀野》说他“体肥,臃肿膨亨,走不了几步路就气咻咻然”。1936年在北京,有一次他跟张恨水、张季鸾、左笑鸿等小聚,谈到打扑克有“同花顺”,左笑鸿摹仿王渔洋词“郎似桐花,妾似桐花凤”,吟出一句“又是同花,又是同花顺”;张恨水更开玩笑道:“冀野辞藻无伦,而身体肥硕,可赠以词:文似东坡,人似东坡肉。”当时席上正有一盘东坡肉,举座遂为之大笑。抗战期间他在重庆,跟傅斯年一样,也让当地的滑竿夫吃尽了苦头。
此外,曹聚仁《三个胖子剪影》分别回忆了赵景深、李青崖、谢六逸。又,史学家齐思和也是胖子,陈毓贤《洪业传》记:“1960年至1962年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洪业(按:1949年以后寓美)听说他一个顶得意的学生齐思和,一向被称为齐胖子的,瘦了许多。刚巧新加坡南洋商报编辑连士升,是位燕大校友,也是齐思和的好朋友,请洪业撰稿,洪业便写了《我怎么写杜甫》一文,叫连士升把稿费拿去买些食油及肉干寄往北京给齐思和。”
有这些肉身痴重而头脑聪明的前辈在,世之肥佬大可以挺起肚腩做人。还看今朝,又有沈宏非、王小山、王怡等等后起之秀,更可谓江山代有肥人出了。
有道是:瘦亦何欢,肥亦何苦?高贵者最愚蠢,肥胖者最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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