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0月27日 星期日

“爱情是很难说的一桩事情”——小咪姐李丽华|江青

“爱情是很难说的一桩事情”——小咪姐李丽华|江青

李丽华(1924-2017)

一九四〇年李丽华十六岁,以处女作《三笑》华丽登上银幕。她从影近半世纪,横跨大陆港台影史多个重要阶段,缔造银坛许多“第一”,自始至终稳站一线主角行列。

一九二四年她在上海出身梨园世家,父亲李桂芳和母亲张少泉都是菊坛名伶。我一直在想,如果除去自幼习戏的经历,所受的伶人家庭的熏陶和教育,她大概不会是后来我们所见的“小咪”——“影坛常青树”、“天王巨星”,也不会成为在银幕上或在任何场合中“永远一人压全场”!

戏里戏外的她,一举一动有板有眼,从眼神、做态、身段、动作,到抑扬顿挫字正腔圆的语调,以及有点夸大的独特表演方式,代表了所有以舞台表演艺术为生活的具有特殊韵味的“范儿”和一种独一无二的“美”!李丽华从小就开始耳濡目染、钻研练习传统戏曲,懂得在舞台上一出场亮相,必须气场压台镇住观众,戏剧表演又讲究某种夸张、形式感强,这一切,赋予她以技艺、以阅历、以气质。能唱又能演的李丽华戏路十分宽广,银幕形象多元,外形宜古宜今,就算演出各个年代的江湖女子,也总能演出不同的韵味。拿传统戏剧打比方:能做青衣之端庄大方、柔情似水、优雅知性;又能为花旦显千娇百媚、活泼俏皮、眼波流转;刀马旦的舞枪弄剑、泼辣刁钻、激情刚劲……

如今,自己也是艺坛生涯五十年,以上所述是回头审视李丽华的演艺生涯得到的心得。她银幕上的终身成就和她台下的童子功——习戏分不开。

“爱情是很难说的一桩事情”——小咪姐李丽华|江青

李丽华与严俊,摄于1957年

一九五八年开始,每个暑假我基本上都在香港,作为大陆学生暑期探亲度过。香港天气酷热,家住铜锣湾,长假期中躲在有冷气的电影院看了不少港制国语影片。严俊有“千面小生”之称,演而优则导,一九五三年首次执导电影《巫山盟》,由李丽华担纲女主角;执导演筒并与林黛主演《翠翠》(沈从文《边城》改编),我看后几乎成了影迷。天皇巨星李丽华五十年代主演的《雪里红》《小白菜》《小凤仙》《秋瑾》等影片也都看过,媒体上说李丽华出生时瘦小得像可怜的小猫,因此取名“小咪”。

一九六二年我由北京到香港大概才半年,就由父母当年在上海的朋友,资深演员、编剧陈又新先生引荐,拜会了李丽华、严俊夫妇。

我初到香港不适应环境,不谙广东话也不会英文,无所事事,情绪低落到井底,妈妈爱莫能助,于是请陈又新帮忙,有了那次引荐。陈又新还建议我报考邵氏南国剧团演员培训班,我完全没有进演艺圈的打算,但找个可以讲国语的地方,也可以遇到年龄和经历相仿的同学,说不定还可以教舞,就去报名了。

我当时才十六岁,去拜会影坛的著名银色夫妻,确实很紧张,但在陈又新夫妇陪同下,发现之前的忧虑都是多余的。他们夫妇一口京片子,和蔼可亲地问长问短,又说他们在筹备拍摄《梁山伯与祝英台》,也许祝英台侍婢银心一角可以考虑让我担任;陈又新是“梁祝”编剧,也应允机会成熟后再约我谈。我入了南国后不久,李翰祥导演拍新片《七仙女》邀我编舞,然后因一系列的阴错阳差,我成了女主角,一九六三年与李翰祥导演的香港国联电影公司签约,去了台湾拍片。

李丽华一生主演了许多重要影片,六十年代在香港除了夫唱妇随、妇唱夫随,夫妻档合作过十多部电影之外,一九六五年两人合演的《万古流芳》还一起拿下亚洲影展最佳男女主角金禾奖。其次,李翰祥导演是她合作最多的铁杆搭档。起因于天皇女星除演技精湛,也独具慧眼,曾力荐李翰祥执导《雪里红》,自己担纲女主角。该片的成功让邵氏公司决定网罗李翰祥,开启日后华语影坛新局面。李翰祥导演报答李丽华提携之恩,为她在邵氏打造史诗巨片《杨贵妃》(是首部在法国戛纳影展获奖的华语片)和《武则天》,以及叫好又叫座的《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毛钱》;一九六九年李翰祥导演为台湾中国电影制片厂拍摄《扬子江风云》(片名在香港叫《一寸山河一寸血》),李丽华在这部片中展现千面人演技,刚烈、霸气、妩媚、从容、泼辣,让她二度荣膺金马奖影后(一九六五年凭借《故都春梦》改编自张恨水的《啼笑因缘》,第一次获金马奖影后),记得当年我出席金马奖颁奖典礼时,都被她姹紫嫣红的强大气场倾倒。

“爱情是很难说的一桩事情”——小咪姐李丽华|江青

与严俊合作的《杨贵妃》(1962,李翰祥执导)

一九七〇年,由蓝天公司出面,在影剧界发起拍摄《喜、怒、哀、乐》帮李翰祥导演的国联公司经济纾困,所有编、导、演,全都是友谊义务赞助。当年台湾四大导演各导一章:白景瑞《喜》、胡金铨《怒》、李行《哀》、李翰祥《乐》。在《乐》中李丽华饰演新寡,我饰演村姑银菱,这是我们唯一一次同时在一部电影中,但没有对手戏。因为试装、同场景和打灯光的关系,有时也会在同一个摄影棚出现,从那时起她叫我小青,我则称她小咪姐,辈分不能乱,只能称小咪姐夫婿严俊严大哥。聊天时小咪姐还清楚地记得当年跟他们夫妇的第一次见面:“小青啊,如果那时你跟了我们拍《梁祝》,而不是跟了李翰祥,现在会是什么情形?”小咪姐一席话提醒了我:“真谢谢你们当年想拉我一把!”依稀记得李菁当年认李丽华作干妈,两人都姓李也就合情合理;还隐约记得传闻,上海的杜月笙喜爱京剧,认十六岁初出茅庐的小咪作干女儿。

在片场小咪姐待人接物机智又谦虚,对递毛巾倒茶水的小妹、化妆师、管服装、摄影师、制片、导演以及其他演员和工作人员都客客气气、面面俱到。她聪明幽默、出口成章,尤其碰到李导演、她口中的“李黑子”,两人更是京片子耍得贼溜,没完没了侃大山,三字经也从不收敛。至今记得她在片场玩笑说:“我这黑兄弟(李翰祥)什么都好,就是跟钱有仇!”说得大伙儿会心微笑。《乐》刚一完工,我便因为婚变背井离乡。

七十年代初期,严俊因心脏病,工作过度而昏倒,医生建议他不宜继续当导演,一九七三年他们移民纽约。巧的是我也在同年由加州搬到纽约定居,风闻他们因为商业投资失利,不能享清福当寓公,李丽华在纽约曼哈顿西区上城跟朋友合股开了间中餐馆,严俊则去中国城金洋银行打工。在纽约我们都是异乡人,都有自食其力的生活态度,各自正为创业和生活奔波,所以没有时间频繁交往。但我们有位共同的朋友丁景渊医生,他是位好心、好客的海派票友,住在曼哈顿东城中段,家里有上海厨师会烧地道“本帮菜”,他会找各式各样借口约我们聚聚。小咪姐在上海出身梨园世家,丁家在上海是世代名中医,他们是上海的旧相识,两人交谈必定是的的呱呱上海话,饭局后的余兴节目必定是唱两段。小咪姐学的是程派,二胡一起,一唱起来马上活色生香,浑身上下全是戏,但她不肯公开登台,用她话说:“玩玩可以寻开心,这把年纪就不要抛头露面丢人现眼啦!”丁景渊要上台票戏时,小咪姐总会自告奋勇当检场,上台票戏有天皇巨星“服侍”,好大的面子,丁医生对此好得意!

“爱情是很难说的一桩事情”——小咪姐李丽华|江青

胡金铨、锺玲订婚(自右至左:严俊、李湄、胡金铨、乔宏、锺玲、李丽华、江青)

记得一九七七年胡金铨导演和锺玲闪电订婚,胡导演要我张罗订婚宴,并嘱咐我:务必邀请住在美国东部地区的电影界老朋友们参加。婚宴上严大哥、小咪姐一口一个“小兄弟”,替他们口中的小胡终于找到“伴儿”高兴。一九七三年胡导演导了他的经典作之一《迎春阁之风波》,李丽华在片中演“万人迷”,之后便告别影坛。参加这部电影演出的演员乔宏远道来赴宴,李湄姐更从华盛顿赶来,大家是旧相识,能在万里之外欢聚一堂太难得了,所以宴后大家迟迟不舍散去。现在看照片才意识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严俊、乔宏、李湄,而现在照片中所有电影界的朋友都已驾鹤西去!怎能不叹:人啊人,归去来兮!

李丽华纵横影坛近五十年,在不衰的电影生涯中,拍摄了一百四十部影片。她的演艺生涯就是一部早期华人电影史,其中在影史可以留名的影片很多,如一九四〇年主演《三笑》,因为跟红了半边天的周璇打对台,令她声名鹊起;一九四二年主演《艳阳天》,是曹禺唯一执导的影片;一九四七年由名家黄佐临导演《假凤虚凰》,和石挥合作……她还进军好莱坞,一九五八年米高梅制作China Doll(中文《飞虎娇娃》)她任主角,竟然拒绝和美国男星拍接吻戏,狭义上也许是祭出民族气节,新闻闹得全球瞩目,蒋介石亲自表态力挺李丽华。

“爱情是很难说的一桩事情”——小咪姐李丽华|江青

1955年克拉克·盖博访港,与李丽华合影

中国恢复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后,积极邀请海外有影响力的华人回国参观访问。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团相关负责人浦先生,因为我申请去大陆签证跟他打过交道,想找机会约李丽华谈谈,要我代约。小咪姐想家也惦念老朋友们,欣然和我前往赴约。那天席间小咪姐仪态万千、谈笑风生,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说话行事审时度势。让我懂得:生存就是以最柔软的身段,与一个个时代周旋。因为我还记得当年广为人知的一件事,在台湾有次劳军演出,李丽华对台下弟兄们说:“小妹不久要去好莱坞拍戏,要与大家暂别。但小别是为了重逢。相信很快就会和大家再聚。但不是在台北,而是在老家。我们大陆见!”

查看李丽华回大陆的报道:“李丽华一九八〇年四至五月间到了北京、上海等地探亲访友半个月,当时重要媒体都作重点报道。在京期间,她获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邓颖超、文化部副部长王阑西及中国电影家协会主席夏衍等高层会见。一批昔日影艺圈旧友,包括侯宝林、吴祖光、梅熹、王人美等,亦获安排与她会面。在上海期间访见了友人刘琼、舒适、王丹凤……李丽华此行还与失去联络多年的首任丈夫张绪谱见了面。不久,张绪谱便在大陆病逝。”

小咪姐返美后几个月,严大哥便在纽约因心脏病突发辞世,当时我不在纽约,没能出席葬礼。由欧洲回纽约后马上找小咪姐出来吃饭散心,主要想知道她日后的打算。小咪姐住在新泽西Fort Lee公寓中,跟纽约相邻,一过华盛顿桥就是曼哈顿,她不愿意去中国餐馆,怕别人认识,不方便,记得我请她去了意大利饭店,似乎她还没有从严大哥离去的阴影中挣脱出来。午餐之后去中央公园散步,散步时她带着隐隐约约的伤感轻轻地问:“你认不认得洗衣店?”我摇头:“干嘛问这个?”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启口了:“小青啊,你严大哥走了,我也不打算回东方,但在纽约要住下去生活成本这么高,坐吃山空,我想找点活儿干。”“洗衣店?!”太出乎意料了,我冲口而出。“我女红不错,可以从洗衣店接点活儿拿回家做,缝缝补补我还行。”我告诉她:“我也是喜欢不依赖不依附,刚到美国曾经在洗衣店帮忙挂衣服,站得腿好酸好酸。”“我真佩服你这个丫头,当年拍拍屁股走人!”小咪姐搂着我说。

这之后,我们见面较频繁,天气好时她喜欢上中央公园散步聊天,我们有那么多彼此相识的电影界朋友,虽然我是小辈,但影界那些年那些事那些老账,我还是清楚的,可以陪她聊这旧事旧识的人不多。我们谈童月娟、谈陆运涛、谈胡蝶、谈周曼华、谈赵雷、谈凌波……谈得最多的还是李翰祥导演,我们都演过他执导的多部影片,我说:“我的最后一部电影《乐》跟你合演,是我的偏爱,虽是小品,但我认为是李导演最具个人风格的电影。”小咪姐当然极欣赏李导演的才华和他的“考究”,无论是舞美还是考据,但对他写《三十年细说从头》很不以为然,文中写严俊挖苦带损,一讲起来小咪姐就火冒三丈:“这个‘李黑’谁也不会饶过,说到缺德,简直就缺德带冒烟儿啦!”据我所知严、李二人本想合组“新国联电影公司”,结果掰了,所以一直有心病。李导演送了我《三十年细说从头》,很多篇肆无忌惮信口开河的文章,但他写小咪姐这篇倒是幽默讽刺,辛辣俏皮,把小咪姐写绝、写活了:

据说,小咪姐学画的师父是人物画家曾××,学了三四次,就和师父闹翻了。原来师父开始是用嘴解说,再而是用手指点,继而是手把手地教练,一朝生,两朝熟,师父的手熟能生巧,忽而上,忽而下,那只手由画人物变成划人体,轻佻慢捻;小咪开始还尽量容忍,师父一看以为孺子可教也,岂不知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小咪姐不仅是电影演员,还是舞台上的刀马旦,骤然之间,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回首就是一掌,打得老师鼻青脸肿,不必说远人无目,近人的双眼也成了水蜜桃,老师从此真的老实了!

“爱情是很难说的一桩事情”——小咪姐李丽华|江青

李丽华六〇年代便装照

以前在电影界跟小咪姐不熟,现在纽约近距离接触,感到小咪姐不娇不骄、自律勤勉、非常务实、平易近人,见她永远昂头挺胸、自信潇洒、雍容华贵,这不仅仅是她的仪表,而是她面对生活的态度。每次见面她都会上下打量我一番,然后说:“小青啊,你一定要保养皮肤,女人一定要靓,人都是靠打扮……”她风韵十足,一直保持皮肤有光泽且细皮嫩肉,让你感受到生活只要还在继续,人就依然要活得光鲜亮丽。一次我们又一起散步,她手上拎了个小包袱,我问她:“干嘛用?”“哎呀!寡妇门前是非多,到丁医生家最稳妥,这是我今晚去他家过夜用的梳洗物。”丁医生出柜已久,周围常有小朋友,知道小咪姐孀居寂寞,常找人来陪她搓麻将,第二天还可以一起吊嗓子。周龙章是“纽约美华艺术协会”负责人,当年在南国我们是学姐学弟,一九六七年小咪姐在邵氏主演《观世音》,他演孙悟空。阿龙既是票友也是同志又是上海人,跟丁医生相当熟,常常会去丁医生家跟小咪姐一起吊嗓子,去三江公所排戏。我没有时间搓麻将,但尽量会去蹭饭,可以会会小咪姐和阿龙。

有次丁医生透露小咪姐不是随时有空,那个人不在纽约,她才有时间找我们玩,说话时表情有点诡秘,不像平时那么爽气。“那个人,哪个人?”我问。“慢慢等事情定了,我再告诉你,那个人我也认识。”丁医生卖关子。

过了一段时间,我跟高友工去丁医生家晚饭,大概丁医生自己憋不住了:“我说的那个人叫吴中一,家里在上海是名门望族,纺织业大亨,在上海我们丁家跟吴家很熟,小咪年轻时跟吴中一相恋,但吴家坚决反对与梨园出身又是电影演员的小咪交往,就把儿子送到英国念纺织专科。大学毕业后,吴中一到香港助理父亲‘香港伟伦纱厂’业务,小咪也在香港,两人旧情复燃,但吴家又在解放前把儿子送回上海,让他们两人再次分离。五十年代初,上海的纺织厂公私合营后,吴中一成了红色民族资本家。七十年代初,因为父亲在港病重,吴中一来探病留居香港,成为‘香港伟伦纱厂’董事长,移居香港时他已婚并有子女。小咪也于一九五七年和严俊在香港天主教堂结婚。一九八〇年严俊过世,吴中一立刻和小咪联系,立马在小咪住的公寓中另外购置一套公寓,从此只要时间允许,他可以随时飞到纽约来陪伴小咪。一段时间下来,他邀请小咪回香港度假散心,到香港后小咪才发现,吴中一这么多年一直养着她当时在香港的保姆和司机,时刻准备着为小咪服务。”“哇——世界上哪有那么痴情的男人,那小咪姐怎么办呢?”我急切地问。“哎——人心都是肉做的,又是青梅竹马的初恋,小咪很矛盾,她被吴中一打动,但情况有点复杂……”丁医生摇头叹气。我跟小咪姐继续我们的往来,但她是新寡,这类私事她不说我也不会问。一段时间后,我从欧洲回纽约,小咪姐从纽约消失,丁医生说她决定回香港定居,我自然心里有数。

“爱情是很难说的一桩事情”——小咪姐李丽华|江青

李丽华与吴中一

后来在香港跟曾任李翰祥导演副导演的刘易士闲聊,才知道小咪姐目前跟随上海国画花鸟画家王守诚习画,刘易士到王守诚山林道的画室上课,而老师给李丽华则是上门教学。几年后刘易士到香港中文大学跟钱开文学山水画和书法,李丽华也在那里习书画,学业终结,在中环香港大会堂开书画展,他们两位都同时参展了。刘易士说:“小咪姐真聪明啊!学什么都有模有样,画技突飞猛进,这般年纪叹为观止!”据我知吴中一对中国传统文化喜爱也精于收藏,他把最好的古董和艺术品捐献给上海博物馆,文化部授予表彰证明。小咪姐非常珍惜这段晚来得之不易的幸福,尽量投吴中一所好,希望充实自己的内涵,除了习书画,晚年她最爱的仍然是京剧,因为吴中一也爱听京剧,最开心是每星期一天,请音乐师傅到家里为她操琴。

李翰祥导演于一九九六年年底在北京去世,我正好人在香港为香港舞团排练舞剧。次年初在香港隆重举办追思会,参加的明星很多,我一入场便远远看到小咪姐。她七十三岁了,但她的风度、派头和气场,到任何场合永远是最亮丽的一颗星,介绍吴中一时称老公,一脸的娇恬,知道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温文尔雅的吴中一说刚刚为太太监制了一张唱片,一定要找机会送给我,小咪姐含情脉脉地望着夫君,掩盖不了的幸福感漫溢在吴先生脸上。

在纪念李翰祥专辑中她写了《翰祥,我的兄弟》:“严俊生前,跟翰祥时冷时热,好好坏坏,两人相知之深,关怀之情,是真的假不了。不是我胳膊向外弯,若论才华,严俊比翰祥不如。”

“爱情是很难说的一桩事情”——小咪姐李丽华|江青

1953年杂志封面上的李丽华

小咪姐与吴中一开始黄昏恋后,在香港有诸多不便和磨难,为了享受二人世界,他们移居新加坡生活了近十年。我去澳大利亚探亲时,途中特意停新加坡探望过他们一次,小咪姐表示他们喜欢简单自在的生活,家务事难不倒她,两人想到哪里去玩,门一锁马上就可以开溜,满世界转。那次见面印象最深的是吴中一的一双眼睛一直没有舍得离开过小咪姐,那份深情和满足感言语难以形容,只能说只羡鸳鸯不羡仙!心想这棵常青树,似乎总能越长越年轻且越见灿烂,不得不相信爱情的魔力,也相信他们在那里度过了彼此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吴中一的子女都知道这是父亲多年来最大的心愿,在母亲去世后同意并支持两人携手终老。两人正式结为夫妇后,吴先生晚年身体健康欠佳,产业、子女又都在香港,决定搬回香港安度余生。为弥补失去的岁月,日常生活上小咪姐悉心照顾丈夫,逗丈夫开心,平时爱下厨的小咪姐,最喜欢亲自去街市买时令鲜蔬,为丈夫烹调精致美食,跑马地、湾仔的街市都是她常去的地方。不幸的是吴中一先生于二〇〇六年去世,享年九十四岁。此后,小咪姐晚年在纽约和香港两地往返生活,待在家中抑郁寡欢,几乎足不出户。

“爱情是很难说的一桩事情”——小咪姐李丽华|江青

吴谦、李丽华、成龙(自左至右)在2015年的金马奖颁奖礼

二〇一五年,九十一高龄的小咪姐坐着轮椅,由她在纽约相识的忘年交吴谦推着,登上第五十二届金马奖舞台领取“终身成就奖”,这是她最后一次在大众面前亮相。曾在《秦香莲》中扮演李丽华儿子的成龙出任颁奖嘉宾,他单腿跪下颁奖时感慨地说:“这个妈妈一叫就超过五十年,‘小咪姐’是永远的巨星,永远的女神。”吴谦人脉很广也热心,经他努力,二〇一六年中国电影出版社出版了画传《万紫千红李丽华》,以六个春季的节气命名六个章回。

二〇一六年,再被香港第三十五届电影金像奖授予“终身成就奖”,小咪姐因为体弱多病没有出席颁奖礼。二〇一七年三月十九日凌晨,银坛的常青树李丽华在香港树折,享寿九十三岁。吴家公布李丽华的丧事安排:“根据李丽华女士遗愿,身后一切从简,低调处理,仅举办家祭,不对外开放公祭。”小咪姐一辈子崇尚简、俭为美德!

小咪姐离世已经三年多了,她的一生关于她的报道不计其数,她是巨星中的巨星,但巨星也是凡人,我不想只写她头顶上明星耀眼的光环,更想记下她穿越时间烟尘的真实平凡的人生,尤其是她息影之后在纽约的际遇以及夕阳无限好、不同凡响的黄昏恋!

最近看了一九九三年二月,曾庆瑜在“玫瑰之夜”中专访李丽华,缘起是台湾的电影资料馆主办“县市巡回展”开幕,李丽华受邀回台,造成一股怀旧旋风。专访中播放了李丽华一九五五年本人唱的电影《小白菜》主题曲,那是香港新华电影公司张善琨监制,填词易文:

小白菜呀小白菜

为什么叫我小白菜

不像花儿小心栽

瓶里供养头上戴

但比花儿更鲜美

又甜又香又可爱

不怕雨打风吹太阳晒

万紫千红比不上小白菜

听着、听着小咪姐自己居然跟着哼唱了起来,脸上带着一抹稚气又沉醉的微笑:“哎呀,到现在我还会唱呢!”

看到这里我联想翩翩、感触良深,人生如戏、还是戏如人生?这歌词不是跟小咪姐的人生态度、境遇相似吗?

专访最后,曾庆瑜问:“您对感情的看法是怎么样的?”

李丽华答:“做一个演员,就是说啊——”欲言又止,似乎希望避重就轻,明知曾庆瑜的核心所指,但反问:“哪一方面的感情?”

曾:“就是说您的感情观,比方说您相不相信永远的爱情?”

李:“哦——这个是,最要紧是感情,爱情这个是很难说的一桩事情,没有理由的。”

曾:“缘分到了,就很诚实了。”

李:“也不是说条件,没有条件的,没有理由的,”紧盯着曾庆瑜的眼睛:“你相信不相信?”

我相信,想想自己的一生也不是如此吗?

2020年5月20日于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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