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在封城锁国的长堤上

自去年在中国武汉爆发2019冠状病毒(Covid-19)疫情以来，新加坡和马来西亚也无法幸免。从2020年1月中旬起，对抗疫情的局面一发而不可收拾。马来西亚先在3月18日启动“全国行动管制令”两个星期(后来又再三延长)，全面禁止马国人民出境和外国人入境。新加坡卫生部跨部门工作小组也在稍后宣布从4月7日开始针对防控疫情与避免病毒传播而实施“阻断冠病传播措施(Circuit breaker measures)”，措施包括禁止多个国家的人员入境或过境，本地国人也禁止出境，违禁者后果自己负责，包括医疗费和法律责任。因此，两道禁令使长堤两岸往返的新加坡人和大马员工，争先恐后地赶在封城锁国禁令启动前的3月17日这天返回或入境新加坡。这样一来，可以想像在1.5公里的新柔长堤上，从白天至深夜，将会出现为约数十万人流络绎不绝大出走的历史性场面。有亲身经历这一段艰辛旅途的人，是幸者或是不幸者，肯定都是这一生中终身难忘的经历！

由于马国的行动管制令比新加坡的“阻断病毒传播措施”早21天，在新加坡工作或求学的大马客工和学生必须做一个选择。尤其是大马客工，他们若错过在3月18日之前入境留宿在新加坡，就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入境了。也就是说，大马客工若不暂时居留在新加坡，有可能被雇主减薪或终止工作合约，所以他们必须抢在管制令启动前连夜入境新加坡。新加坡境内的大马人若无必要久留的话，同样也必须在管制令生效前一天离新返马，以免被滞留回不了家门。

在封城锁国之间，出境与入境这种平常的事，突然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重大的抉择。此事百年难遇啊！

65岁的蔡明，他在新加坡一家巴士公司担任车长已有二十余年，家乡在怡保，为了方便上班，在新山租了一个廉价房间与老婆同住以互相照顾。蔡明每天骑着摩托车风雨无阻往返新马两岸，早出晩归，长堤是他每天必经之路，出入境也是家常便饭。然而，今天，3月17日，是马国实施行动管制令的前夕，他接获巴士公司的指示，必须在今晚12点前回来新加坡报到，以便安排大马员工的宿舍。当晚无法回来报到者，便列入无薪员工名单。蔡明为了保住饭碗，一早起来便收拾行李，预备在用了午餐后启程回新。

来新加坡开巴士、开地铁的大马客工为数不少，蔡明是其中之一。还有从事其他行业的更是不计其数。

在下午2、3点的时候，新柔两岸的关卡已经有大量车辆结集在长堤上，渐渐形成大堵车的景观。

人们争先恐后赶在锁国禁令启动前入境新加坡

蔡明花了一个小时总算顺利通过新山关卡，然后跟随着摩托车专道的车流徐徐驶入长堤。由于此刻正当骄阳似火，最辛苦的是这些骑士，他们个个身穿夹克，头戴沉重的头盔，在太阳暴晒下有一种难以消解的不适感。蔡明咬紧牙关，心里头百感交集，因为他想到远在家乡怡保80高龄的母亲，长期住在疗养院，每月的费用需要马币2000令吉，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还有老婆的家用，都在依靠他的支撑。所以，已达65岁退休年龄的蔡明仍然极需要这份工作来糊口养家。长堤堵车在平时是司空见惯的，但今天，只有今天，出走在这条路上的人，包括他，都是因为明天就要启动行动管制令而不得不在锁国之前赶赴新加坡。

6个小时的时间，从白天熬至晚上，只为了办一个通关手续，实在辛苦。当蔡明抵达长堤彼岸的新加坡并直接到巴士公司报到时，时间已是晚间7点40分了。巴士公司人员正在安排陆续到来的车长进行登记与分配，蔡明与另3个同事共住一个宿舍房间。宿舍大楼有很好的卫生间、餐饮室，并备有冷热饮用水，睡房有两个双层床，可住4人。公司还免费为缺少随身物品的车长提供新的床单枕头、牙膏牙刷等，可说是考虑周到。新加坡政府还特别为大马员工(其他行业的员工也有)提供每人每天新匝50元的住宿津贴给雇主，缓解了劳资双方的负担。

另一个大马客工吴旭，他在新加坡一家属大马连锁商号的著名烧腊摊口担任主厨，在裕廊的一个小贩中心营业。十几年来新马两岸昼夜往返，习以为常。但是，今天下午2点收摊后，他想尽快越过长堤回到新山彩虹镇的家，由于过关的人潮过度拥挤，耗费了两个小时将近5点才到家。他稍休息一会，便在等老婆秋妺烧饭的时刻争取时间收拾几件可换洗的衣物和日常饮用品带去备用，到了用晚餐的时刻已是近7点了。时间一分一秒的逼近眉梢头，吴旭不敢怠慢，晚餐后背起行李出门了。秋妺心里头不舍，陪他走到公交站等车。今晚两人一分手，不知要待一个月还是两个月才能见面?谁都知道封锁令是具有不确定性，或许还会再延长的。因为是特殊情况，没有人遇见过这样的事，况且现实是残酷的，不由得你不面对。

吴旭此时反而怀着从容的心情，步伐不缓不急的来到新山关闸大厦，他看到从身边走过的各族人群中，或携家带口、或夫妻两人、或一群年轻学生，都是拖着行李箱仿佛出国旅游般往出境大厅走去。然而，这不是快乐的旅途。吴旭所以神情淡定，其实是他意识到下一步正要加入大出走的旅程了！

吴旭坐在170号巴士上，车子一寸一寸地移动，慢如蜗牛。他望见车外，许多人宁愿弃车徒步，因为徒步比坐车快。吴旭往返新马两岸十几年，还是头一遭参与大出走。这不是一般出国旅游的通关呀！今夜，历史性的今夜，是封城锁国的前夕，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种逃难的感觉在奔涌。吴旭置身在茫然的夜色下，凝望车队闪闪发亮的车灯，红红黄黄的，远远望去好像萤火虫把整条长堤簇拥成一个发光体！然而在夜色中，几乎没人觉得那是美丽、浪漫的，反而是另一种灯火阑珊且从未体验过的黑夜。

夜色中依然车流拥挤的长堤

吴旭也是一个60岁出头的人，家庭经济不是很宽裕，也没有退休金。为了维持个人和家庭的生活，以及挣钱给老婆看病吃药，吴旭无法跟同龄的人一样，过着悠哉闲哉的退休生活。他一身风尘，一生庸碌，宛如长堤下的海水不知疲倦地涌动着。他坐在车上，感觉心头沉重。车厢里的每一个人，忍受着堵车的煎熬，一张张茫然的脸都堆积著沉默、无言的苦味。为了熬过漫长的时光，有的人滑手机玩游戏、有的观赏电视剧，多数人是捧着手机与亲人通话，像个记者在报道现场堵车的实况。

晓燕在新加坡著名的霸级超市担任销售助理，她今年24岁，去年刚毕业离校，本来打算在新山找工作，在网上寻职时幸运的求得这份工作，至今上班才两个多月。刚出来社会谋生，她知道现在新马货币兑换率是1对3，也就是说在新加坡打工的待遇是马国的3倍，何乐而不为?所以，晓燕对这份得来不易的工作非常珍惜。就因为如此，今夜的出走，对她而言，仿佛辛苦只不过是暂时的。

晓燕的内心世界又是如何的呢?她在新加坡工作的日子很短，对于新加坡的职场文化与复杂的人际关系还很陌生，思想上尚未成熟，时常无所适从。其实，她今夜孤身一人，更加愁肠百结，全球冠病疫情严峻，死亡人数飙升，晓燕悲观的地觉得似乎末日即将来临。她开始思考人活在世上究竟是为了什么?她还年轻，见识不广，刚从一个温暖的家出来谋生，就遇上锁国管制令导致出现集体大出走的“恐怖”场面，脆弱的心灵一时无法接受，难以平静，也感到郁闷。她幽幽地通过电话向母亲诉说，今夜的黑暗看不到尽头，一个人过长堤，却仿佛在远行天涯！

眼下许多国家正在奋力抗疫，一些国家疫情失控，形势严峻。每天读着节节攀升的死亡数目字，令她心惊胆颤！全球好像已经处于世界大战的状态中。今夜所见，世上最繁忙的关闸就是新柔通道了。可以预见，到了明天一早，会是另一个大落差：成为空荡荡冷清清的长堤。

空荡荡冷清清的长堤

疫情影响着每个人的正常生活，打乱了想要做的计划，更严重的是，重挫了很多人的收入。幸好三位大马客工，从事的都是属于必要服务的领域，否则他们的处境就是宅在家喝西北风。反观新加坡，凡是受疫情阻断措施影响的本地国民，都能获得政府发放不同配套的现金补贴和援助，受到应有的照顾，诚属幸运者。社群中尚有善心的机构和个人，挺身而出派发免费的口罩和消毒搓手液给社区民众使用，体现出国家、社会对人民的关怀和爱心。

人生，其实是有得也有失。不论快乐或悲伤，每一种体验到最后都会成为人生中最珍贵的回忆！

(作者为本地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