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22日 星期五

《小团圆》4:蕊秋的英国情人和“间谍嫌疑”——张爱玲赏读19

我们先来回顾一下前几回的内容,《小团圆》:港大大考前夕的阴郁苍凉——张爱玲作品赏读16作者主要描写了1941年12月8日港战爆发当天,也就是大考早晨的一些情景,还有对几个主要同学的介绍;《小团圆》:八百港币风波,与母亲的恩怨——张爱玲作品赏读17《小团圆》:蕊秋,中国第一代“出走的娜拉”——张爱玲赏读18是九莉回忆1940年暑假,她的母亲蕊秋出国途经香港,母女间的一些故事,作者引用了好几个英文小说中自私放荡控制欲强的母亲,来类比她的母亲蕊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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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我们讲到,蕊秋给九莉讲了舅舅的身世之后,嘱咐九莉将来不要跟舅舅争家产,九莉表示拖累了母亲,母亲不高兴她这么说,还说自己想把钱都用在培养九莉身上,她自己找个人嫁了。

九莉回宿舍之前,母亲嘱咐她明天不要再去她这里,等她电话。

下一次再去,蕊秋对着镜子化妆,第一次提起楚娣。“你三姑有信来。我一走,朋友也有了!倒好像是我阻住她。真是——!”气愤愤的噗嗤一笑。

九莉心里想,她们现在感情坏到这样,勉强住在一起不过是为了省钱,但是她走了还是要人家想念她,不然还真生气。


下次再去的时候,母亲在化妆,第一次跟九莉提起楚娣,说你三姑有男朋友了,她一走就找了男朋友,好像是我在的时候耽误她了。九莉知道她们感情已经很坏了,勉强住在一起是为了节省房租,但是姑姑有了男朋友,母亲竟然吃醋,有点失落。前面提过,舅舅经常说“二婶和三姑同性恋爱”,她们的故事《小团圆》后面的章节都会讲到。

她没问三姑的男朋友是什么人。她母亲这次来了以后她也收到过三姑一封信,显然那时候还没有,但是仍旧是很愉快的口吻,引罗素的话:“‘悲观者称半杯水为半空,乐观者称为半满。’我现在就也在享受我半满的生活。”

九莉不喜欢她这么讲,回信也没接这个碴。她心目中的二婶三姑永远是像她小时候第一次站在旁边看她们换衣服出去跳舞,蕊秋穿着浅粉色遍地小串水钻穗子齐膝衫,楚娣穿黑,腰际一朵蓝丝绒玫瑰,长裙。她白净肉感,小巧的鼻子有个鼻结,不过有点龅牙,又戴着眼镜。其实就连那时候,在儿童的眼光中她们也已经不年青了。永远是夕阳无限好,小辈也应当代为珍惜,自己靠后站,不要急于长大,这是她敬老的方式。年青的人将来日子长着呢,这是从小常听蕊秋说的,但是现在也成了一种逃避,一切宕后。

九莉没跟母亲打听三姑的男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她暑假也收到了三姑的信,说正在享受半满的生活。九莉不喜欢三姑这么说,为什么不喜欢?我没看懂。九莉的三姑原型就是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除了龅牙太难看,其实长得还挺秀气的。

《小团圆》4:蕊秋的英国情人和“间谍嫌疑”——张爱玲赏读19

张茂渊78岁才结婚。“独自等待52年,78岁嫁给初恋李开弟”“民国剩女”,是很多人给张茂渊的凄美人设,但是实情是这样的吗?在她去世后18年,张爱玲的自传体小说《小团圆》出版了,其中张爱玲清算了所有的亲戚、朋友、爱人,也清算了自己。在《小团圆》里,她披露了姑姑张茂渊(《小团圆》里化名盛楚娣)丰富的情史。我前面写了一篇张爱玲“嫁给初恋”的姑姑张茂渊,她的情史不止李开弟一人,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点这个链接。

蕊秋这次见面,似乎打定主意不再纠正她的一举一动了。这一天傍晚换了游泳衣下楼去,叫她“也到海边去看看。”

要她见见世面?她觉得她母亲对她死了心了,这是绝望中的一着。

并排走着,眼梢带着点那件白色游泳衣,乳房太尖,像假的。从前她在法国南部拍的海滩上的照片永远穿着很多衣服,长袴,鹦哥绿织花毛线凉鞋遮住脚背,她裹过脚。总不见得不下水?九莉避免看她脚上这双白色橡胶软底鞋。缠足的人腿细而直,更显得鞋太大,当然里面衬垫了东西。

出了小树林,一带淡赭红的沙滩,足迹零乱。有个夫妇俩带着孩子在淌水,又有一家人在打海滩球,都是广东人或“澳门人”。只有九莉穿着旗袍,已经够刺目了,又戴着眼镜,是来香港前楚娣力劝她戴的。她总觉得像周身戴了手套,连太阳照着都隔了一层。

蕊秋一直对女儿的着装举止不满意,希望把她训练成一个淑女,但没有成功。这次见面,蕊秋放弃了调教她,但一天傍晚,提出带她去海边看看。

母亲穿着游泳衣,小脚穿着大鞋,可能是衬垫了东西。沙滩上的人都是泳装,只有九莉穿旗袍,还戴眼镜,自己觉得非常刺目。

“看喏!”蕊秋用脚尖拨了拨一只星鱼。

星鱼身上一粒粒突出的圆点镶嵌在漆黑的纹路间,像东南亚的一种嵌黑银镯。但是那鼓唧唧的银色肉疱又使人有点毛骨悚然。

“游泳就怕那种果冻鱼,碰着像针刺一样疼,”蕊秋说。

九莉笑道:“嗳,我在船上看见的。”到香港来的船上,在船舷上看见水里一团团黄雾似的飘浮着。

留这么大的空地干什么,她心里想。不盖点船坞什么的,至少还有点用处。其实她刚才来的时候,一下公共汽车,沥青道旁簇拥着日本茉莉的丛树,圆墩墩一堆堆浓密的绿叶堆在地上,黄昏时分虫声唧唧,蒸发出一阵阵茉莉花香,林中露出一带瓶式白石阑干,已经兴奋起来,觉得一定像南法海边。不知道为什么,一跟她母亲在一起,就百样无味起来。

九莉刚来的时候,看到海边的树丛栏杆,闻到茉莉花香,很开心,但跟母亲在一起,什么都百无聊赖。

“就在这儿坐坐吧。”蕊秋在林边拣了块白石坐下。

蚊子咬得厉害。当众不能抓痒,但是终于不免抓了抓腿肚子。“这儿蚊子真多。”

“不是蚊子,是沙蝇,小得很的。”

“叮了特别痒。早晓得穿袜子了。”到海滩上要穿袜子?

憋着不抓,熬了很久。

光着腿没穿袜子,被咬得很痒,她以为是蚊子,蕊秋说是沙蝇,当众不能抓痒,为什么不能?可能蕊秋有规矩,当众抓痒太不淑女了?

水里突然湧起一个人来,映在那青灰色黄昏的海面上,一瞥间清晰异常,崛起半截身子像匹白马,一撮黑头发黏贴在眉心,有些白马额前拖着一撮黑鬃毛,有秽亵感,也许因为使人联想到阴毛。他一扬手向这边招呼了一声,蕊秋便站起身来向九莉道:“好,你回去吧。”

九莉站起来应了一声,但是走得不能太匆忙。看见蕊秋踏着那太大的橡胶鞋淌水,脚步不大稳。那大概是个年青的英国人,站在水里等她。

那天到宿舍里来是不是他开车送她去的?

水木突然涌起一个年轻的外国男人人,他朝蕊秋打招呼,蕊秋就让九莉走了。九莉猜,这是个英国人,是那天送蕊秋去她宿舍的人。

九莉穿过树林上去。她想必是投奔她那“去处”之前,乘此多玩几天,最后一次了,所以还不走。只替她可惜耽搁得太久,忽然见老了,觉得惨然。不知道那等着她的人见了面可会失望。

九莉边走边猜想,蕊秋应该是投奔她的“去处”之前,途径香港要多玩几天,以后不再是自由身,就不能玩了。九莉觉得替母亲可惜,她耽搁久了,更衰老了,不知道等她的人会不会失望。

那天回去,在宿舍门口揿铃。地势高,对海一只探海灯忽然照过来,正对准了门外的乳黄小亭子,两对瓶式细柱子。她站在那神龛里,从头至脚浴在蓝色的光雾中,别过一张惊笑的脸,向着九龙对岸冻结住了。那道强光也一动都不动。他们以为看见了什么了?这些笨蛋,她心里纳罕着。然后终于灯光一暗,拨开了。夜空中斜斜划过一道银河似的粉笔灰阔条纹,与别的条纹交叉,并行,懒洋洋划来划去。

不过那么几秒钟的工夫。修女开了门,里面穿堂黄黯黯的,像看了回肠荡气的好电影回来,仿佛回到童年的家一样感到异样,一切都缩小了,矮了,旧了。她快乐到极点。

这段描写也是完全没看懂!

又一天到浅水湾去,蕊秋又带她到园子里散步,低声闲闲说道:“告诉你呀,有桩怪事,我的东西有人搜过。”

“什么人?”九莉惊愕的轻声问。

“还不是警察局?总不止一次了,箱子翻过又还什么都归还原处。告诉南西他们先还不信。我的东西动过我看不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

“还不是看一个单身女人,形迹可疑,疑心是间谍。”

九莉不禁感到一丝得意。当然是因为她神秘,一个黑头发的玛琳黛德丽。

“最气人的是这些人这么怕事。本来说结伴走大家有个照应,他们认识的人多,杨医生又是医生,可以多带点东西做生意。遇到这种时候就看出人来了——嗳哟!”她笑叹了一声。

九莉正要说跟毕大使一块来的,总不要紧,听见这样说就没作声。

“你这两天也少来两趟吧。”

这是在那八百块港币之后的事。叫她少来两趟,她正中下怀。

又有一次九莉去浅水湾,蕊秋跟她说,她的东西被人翻过不止一次,猜是警察看她一个单身女人形迹可疑,疑心她是间谍。蕊秋更生气的是,同行的人都不肯帮忙。为了九莉的安全,蕊秋嘱咐她少来她这。

此后有一次她去,蕊秋在理行李。她在旁边递递拿拿,插不上手去,索性坐视。

“哪,你来帮我揿着点,”蕊秋忽然恼怒的说,正把缝衣机打包,捆上绳子,叫她捺住一个结,又叫放手。缝衣机几乎像条小牛一样奔突,好容易把它放翻了。

项八小姐来坐了一会,悄悄的,说话特别和软迟慢,像是深恐触怒她。去后蕊秋说:

“项八小姐他们不走。她跟毕先生好了,倒也好,她本来要找个人结婚的。他们预备在香港住下来。”

九莉还是没问她到哪里去。想必是坐船去。正因为她提起过要找个归宿的话,就像是听见风就是雨,就要她去实行。劳以德仿佛听说在星加坡。

她没再提间谍嫌疑的事,九莉也没敢问,不要又碰在她气头上。

又一次,九莉去的时候,蕊秋在收拾行李,看来是准备走了,看起来心情不好,跟谁生气的样子。蕊秋让她帮忙,她还是手忙脚乱帮了倒忙,缝纫机奔突这个听起来挺危险的。

蕊秋告诉她,项八小姐跟毕大使好了,他们准备在香港定居了。九莉猜蕊秋此行是要去新加坡,她的情人,英国商人老以德在那。

“万一有什么事,你可以去找雷克先生,也是你们学校的,你知道他?”

“嗳,听见说过,在医科教书的。”

“要是没事就不用找他了。”顿了一顿,又道:“你就说我是你阿姨。”

“嗯。”

蕊秋告诉九莉,有事情的话,可以去找她大学医科教书的雷克先生,没事就不要找他,就说自己是九莉的阿姨。咱就是说,蕊秋到底交了多少男朋友呢?也真是。

显然不是跟她生气。

那还是气南西夫妇与毕先生叫她寒心?尤其毕先生现在有了项八小姐,就不管她的事了?也不像。要是真为了毕先生跟项八小姐吃醋,她也不肯摆在脸上,项八小姐也不好意思露出小心翼翼怕触怒她的神气。

那是跟谁生气?难道气那海边的年青人不帮忙?萍水相逢的人,似乎不能怪人家不作保。而且好像没到警局问话的程度,不过秘密调查。又有雷克在,不是没有英国人作保,还是当地大学讲师,不过放暑假,不见得在这里。

九莉也没去研究。

九莉猜,蕊秋可能是因为同行的南西夫妇毕大使不肯帮忙,也可能是吃项八小姐跟毕大使的醋,也可能是气海边等她的英国年轻人不肯为她担保。

动身那天她到浅水湾饭店,下大雨,出差汽车坐满了一车人,也不知道有没有一块走的还是都是送行的,似乎补偿前一个时期的冷淡,分外热烈,簇拥着蕊秋咭咭呱呱说笑。

蕊秋从人堆里探身向车窗外不耐烦的说:“好了,你回去吧!”像是说她根本不想来送。

她微笑站在阶前,等着车子开了,水花溅上身来。

蕊秋走的那天,汽车里坐满了人,他们说说笑笑很热闹。蕊秋从车窗探出头,不耐烦地就九莉回去。敏感的九莉觉得,母亲认为自己根本不想来送。九莉对母亲的这种态度,一向是微笑承受着,不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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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小团圆》第一章就结束了。作者从大考早晨开始,写到了维多利亚大学的同学,又由剑妮住到魏先生家,以及本港住读女孩因为经常回家受欢迎,写到九莉暑假都不回家的事,插叙了去年(1940年)九莉的母亲出国经由香港,母女相处得并不愉快的一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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