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惠兰:时光如梭,童年已浓缩成了梦境
黄惠兰出生在爪哇,如今叫做印度尼西亚,父母与曾父母都是“华侨”。
祖父年轻时就开始经商,积年累月,家里已经非常富有。
祖父花了25年时间在爪哇的近海城市三宝垄的丘陵地带修建了自己的坟冢,还把整个家庭的身后事都安排妥当。
坟冢在黄惠兰出生前就完工了。
营建这样的身后宫殿,必然引起社会舆论。
但祖父有他自己的生活。当时爪哇正处在荷兰殖民之下,对待华侨与压迫岛上的土人一样坏。
多么富有的人,只要不是本土居民,就只能呆在特定区域内,行动也受限制。
大多数富商在中国城外都有房子,但政府不让他们在那里居住。
祖父的房间里,放着从中国运去的巨大而华丽的棺材,是他为自己准备的。为了能鞭挞自己在活着的时候努力工作,建功立业,他谈死亡哲学谈得非常多。
有时,还让自己的儿子,也就是黄惠兰的父亲,穿上入殓时用的寿衣,长袍马褂和厚底靴,躺在棺材里,为得是让他事先观摩一下自己死后的情景。
秉着对死亡的崇高敬意,祖父非常注重自己的生活方式。他有一个贴身仆人,是唯一能够不经专门召唤进入他房间的人。仆人说马来语,而祖父则一辈子坚持说福建家乡话。
家人很少能见到祖父,只有在他召集大家一起吃饭时,黄惠兰才能见到他。而通常他是在房间里独自吃,由静默的仆人在一旁伺候。除非接到邀请,否则他不与别人供餐。
有一次,祖父以一种少见的,不拘束的态度,将黄惠兰抱在膝上。用当时她唯一能听懂的马来语说话。他夹了一块豆腐,喂进黄惠兰的嘴里,结果她很无力地吐了出来。
祖父看她不吃,就另夹了一块猪肉给她,她吃了。
祖父很严肃地抬起头来,对黄惠兰的父亲说,“她长大后,一定要嫁给一个能养得起她的丈夫。这样奢侈!”
祖父的生活给黄家奠定了广阔的影响力,到了父亲这一代,财富的积累更加空前绝后。不过,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不是财富,而是黄惠兰她爹的18房姨太太——这只是他承认的数量。
黄惠兰的母亲是个十足的美人。人不高,算是小巧玲珑,但肤若凝脂,一头乌黑的长发,水灵灵的黑眼睛,生起气来却能冒出火来。
她的家庭没有钱,父亲看中她,全然出于她的美貌。但嫁人后,她只给黄家生了两个女儿。这就导致了有强大经济能力和旧时思想的丈夫,迎娶了第二个女人。这个女人为黄家一口气生了五个男孩。
他随随便便地——甚至是残忍地——从一个姨太太转到另一个姨太太时,她这位原配就一天比一天火大。
她和黄惠兰乘坐马车经过三宝垄时,撞见姨太太们坐在自己丈夫给她们准备的马车上有说有笑,更是怒火中烧。
姨太太的儿子们一天天长大,自己却只有两个女儿,这刺痛了旧时家族里作为原配妻子的心。她决定让两个女儿出人头地,实行严格的教导,让女儿们成为上流社会的女性。
母亲的严格,也让黄惠兰产生了逃离之心。她明显更喜欢父亲为人处世和工作上的作风。
对黄惠兰来说,父亲仿佛不是爆发三代的商人,而是天生的贵族。她从不止一次地提到,与父亲一起吃饭要比与妈妈一起吃饭讲究得多。
所有的场景都像是直接从《唐顿庄园》里直接搬到现实中。一名管家和六名穿着蜡染纱笼和挺括的白上衣,短发上缠着三角形头巾的赤脚仆人伺候。
吃的饭是由两个厨房做的,一个中式,一个欧式。由于厨师喜欢创新,他们每周还能吃到一次冰激凌。
父亲喜欢吃澳洲嫩牛排,三分熟的那种。他最喜欢囫囵吞枣,可就在自己风卷残云般吃卷曲在酱油和姜汁里的小墨鱼时,却留出手来为黄惠兰去刺去皮。
姐姐跟妈妈比较亲,但黄惠兰则是父亲的宠儿。
按照迷信的说法,她给他带来了源源不断的好运。她出生时,父亲首次赚了100万元。
在他带着她去赌博,输得一文不剩时,他想自杀。跳海之前,他去一个寡妇家做最后的诀别。
当寡妇得知他赌博输了一大笔钱之后,就走到柜子那里,拿出了等量的钱数给了他。
黄惠兰亲眼看到了这一幕,惊愕不已。父亲的眉头却舒展开来,他知道他必须要做大事了,这位寡妇是将她全部的财产给了他。
父亲有很多妾室,但对其中的许多人很不好。深夜工作时,陪伴在他身边的不是这些妾室,而是黄惠兰。当提及那些女人时,他居然当着黄惠兰的面称她们是娼妇。
因为她们不是结婚那天用红漆描金的轿子接来的,而是买来的。没有享受过新婚荣耀的女人,在别人听来是姨太太,但在家里的就像豢养的牲口。
黄惠兰曾说,“当她回顾童年时,一家人生活的方式就像梦境。”
她从未忘记父亲对她的教导,“不要甘居平庸,要胸怀大志。还有,不要相信人死后会受惩罚做驴马,负重和受苦。
我们永不后退,我们向前进,要向前进,要胸怀大志。也许你达不到目标,但是总要比胸无大志的人爬得高些。”
但更未忘记童年时参加过的非凡的宴会。她的童年时代就像一场《了不起的盖茨比》里疯狂而奢华的宴会,极尽奢华。
家里的长廊和长餐厅内都安放着供宴会使用的大圆桌,客人们坐的凳子上都是稠椅垫。所有的食物都装在银盘子里,摆得和工艺品一样精致。每个座位上有一只银酒杯、瓷羹匙和象牙筷子。
羊肉、牛肉和黄油都是从澳大利亚运来的,就连新鲜的葡萄与苹果也不例外。虽是侨居国外,但主人与客人还总能吃到现烤的北京烤鸭。明火上一边烘烤一边涂上油脂,整个鸭身上散发了如胡桃木的光泽。
仆人们切下香脆的皮,与博饼、面酱和一些嫩葱一起吃,肉则弃而不用。而作为巨富标志的鱼翅则是要在温水中浸三天,再在酒里泡,之后才用鸡汤炖了吃。
这样的聚会让人心碎神迷,往往要持续到深夜才会散去。
而回到卧室里,女主人的卧室像个陈列室,从内衣到一排排的华丽衣服,一切东西都安排得完全对称。
母亲、姐姐与自己出门是不带钱的,管家用现金打点一切,需要什么东西,直接去商店拿就行了,算在父亲的帐上。
父亲把赚钱当做一种游戏,一种赌博。黄惠兰记得,她跟父亲去新加坡郊外的棕榈种植园。她在那里赞叹棕榈树很美,而她的父亲则说,“别人来种植园看到的是树,而我看到的是钱。”
这样的家庭,像极了《了不起的盖茨比》,也像极了《纯真年代》里的真实家族,自然也有很多风流韵事,荒谬恋曲。
黄惠兰从小就听说,这个弟弟爱上了艺术家,那个妹妹又流连于谁的怀中,当然还有金庸式的同父异母的哥哥爱上了一个陌生女子的故事,结果发现男孩的父亲是女孩的祖父。
这样的故事,似乎是上流社会延续友谊的秘密,即使黄惠兰结婚了,她身边也依旧有着无数的出轨、背叛、龌龊。
正室遇到这样的事情,通常与她其他同为正室的朋友分享私密,讨论如何报复第三者,也毫不顾忌用最下流的话对第三者直呼其名。
顾维钧
黄惠兰成年后,嫁给了顾维钧。
顾维钧在初次见到黄惠兰时,不是见的真人,而是看见放在钢琴上的照片。
黄惠兰曾疯狂的爱上一个德国人,后来不了了之。遇到顾维钧时,她正打算让一些新认识意大利的男孩们带她去意大利,结果那些人食物中毒了。
姐姐琮兰写信给母亲,力劝妹妹嫁给32岁的年轻外交官顾维钧。而在黄惠兰的心中,姐姐这次是想用她来争取社会地位。
姐姐从小害怕父亲,这一次她身边到处都是技不如人的中国代表团的太太们,而她却法语流利,熟悉巴黎,占尽风头,被人赏识,成了一个真正不同的人。
但她推荐的这位外交官,是一个鳏夫,还拖着两个孩子。
尽管琮兰对自己妹妹总是风光无限,感到郁闷与不满,但这一次,她对惠兰说,“你一定要嫁给顾维钧,别像我这样,找了个平庸之辈做丈夫。”
而母亲对顾维钧更为赏识,竟威胁黄惠兰说,“你看,我有糖尿病。你和你姐夫不合,又没法子和你姐姐一起过。我死了,你必然要回到父亲那边去的,可是贺露西(黄父最后一任姨太太)也在,她恨你,她母亲知道怎样毒死人而检查不出来。我敢肯定贺露西会毒死你的。”
黄惠兰这才答应嫁给顾维钧。而她也知道,顾维钧上一任患流行感冒去世的妻子,也身价不菲,来自显赫的以瓷器收藏闻名的唐昭仪家。她刚满19岁,压力可想而知。
她说,“我们可以找个牧师证婚,就在伦敦会面。”
本来火急火燎的顾维钧则摇摇头说,“不能偷偷溜出去结婚,这件事一定要办得光明正大。”
于是他带着黄惠兰去了华盛顿,认识了他的子女和所有的同事们。得知两人一同出行后,母亲非常高兴,飘飘然如在云端,而姐姐琮兰的得意之情更是不相上下。
婚后,黄惠兰以出色的外交才能,将丈夫的事业推向了顶峰。她从小在各国辗转居住,学语言不难。她会说六国语言,举止得体,与宋美龄有长时间的交往,但还是注重礼仪,从未亲昵的直呼其名。
她听说了温莎公爵与夫人辛普森结婚了,成为爱美人不爱江山的爱情传奇,被称为“倾国之恋”,至今盛名不衰。黄惠兰招待了他们,她发现辛普森夫人妩媚而随和,一点不像年过四十的人。
她以精湛的穿衣眼光赢得了“远东最美珍珠”的称号。她周旋于社交场合,对自己有非常清楚的定位,她就是“中国的橱窗”,每次出场都要明艳动人,展示出最美的一面。
然而,她的婚姻却非一帆风顺。
在她的自传《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里,她虽然对他的各种行为处事,非常不满,但字里行间还留有一抹对他个人浓墨重彩的敬佩。“他是个可敬的人,中国很需要他,但不是我所需要的丈夫。”
在得知丈夫出轨严幼韵之后,她曾向宋氏姐妹求助,得到的建议是虔诚地向上帝祈祷。在此之前,她听说过无数身边人移情别恋的故事,也见证了自己家族的混乱。
她对第三者的成见,并不是简单的气恼,而是带有帝王般的轻视。就像他父亲当年看众多姨太太一样,根本就不屑一顾。
最后,她对宋氏姐妹说,“这年头,上帝也够忙了,他是没有功夫听我的祈祷了。”
她选择退出,而顾维钧与严幼韵的中年婚恋,被掐头去尾,成了白头偕老的一方佳话。
离婚后,黄惠兰去了纽约。
她致死都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顾夫人,而其他人只不过是照顾他生活的,不知好歹的人而已。
晚年时,她曾说,“我们无法洞察未来,尤其是年轻时无法预见我们将来的命运,是一种福气。”
因为战争,母亲留下的财产在伦敦时被没收了,而爪哇那边的家财又被日本人侵占,家里的财富急剧收缩。黄惠反而觉得,是时候过一种新生活了,简朴的、没有任奢华气息的生活。
以前她一直就是个娇惯了的孩子,刚愎自用,不动脑筋,而如今,她生活上所用的钱财已经不是出自家里,而是靠她每场1500美元的演讲换来的。
每次演讲,她都觉得自己终于尝到了自由。
上台时,她穿上中式旗袍,戴上一两件精美的首饰,借着几点提要,就能侃侃而谈。
黄惠兰与女儿
她学会了做饭,是看着自己女儿学的。上唐人街买豆豉,买小葱,做蒸鱼。女儿的手艺则是来自过去家里的厨师。
她愤恨当年父亲受了贺露西的影响,摈弃了爪哇时的奢华,而现在,她自己也非常简朴,一切从方便出发。
她说,当我明白如何去邮局买邮票时,感觉就像是在冒险。
黄惠兰与顾维钧
独自生活的她,曾遇到过陌生人问“你是不是顾维钧夫人?”她连忙低着头,生怕老去的容颜留下不好的印象。
她也遭遇过绑架。接连两三年,母亲留下的珠宝翡翠,全被掠走,至今也没找回。这种遭遇让她觉得一切从简是最好的,她不再任性地花钱和囤积珠宝了,只作少量的收藏。
虽然她还是计较着当年婚姻破裂的事,但如今的她却喜爱自己的生活。她依然在看报。但看到温莎公爵夫人参加丈夫葬礼后独自回家的新闻,潸然泪下。毕竟,这是她过去年轻岁月中的一环。
她仍然觉得男人在家庭里主导,女人是帮忙的。不过,刚想了一些,就责备自己的是死脑筋。
时光如梭,童年已浓缩成了梦境。
而她的世界,也成了暗淡光影中闪烁的点滴星光。
作者:香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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