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2月22日 星期日

下南洋:舅太爷的新加坡往事

偶然收拾老屋,角落里的一摞落满尘埃的册页引起了我的注意。拂去尘迹,才发现这册页是硬纸材质,随着岁月的流逝早已留下泛黄痕迹。封面正中间有艺术字“首都”及著名的《米洛的维纳斯》图案,周围环绕着英文字母,并凸印新加坡标志性的鱼尾狮图,这应该是照相馆的商标。封面两侧则有上款:“银丝姊惠存”;落款:“弟李文树寄”。这位“银丝”便是我的曾祖母,闽南语称“阿祖”,而李文树则是故事的主人,也就是我的舅太爷。

下南洋:舅太爷的新加坡往事

图1 舅太爷的家庭大合照

打开册页,是一张手掌大小的全家福照(图1)。照片上三代人欢聚一堂,一对新婚夫妻则是主角。遗憾的是,这些陌生的面孔对我来说如对天书,完全不能体会他们的心境,更难知晓他们的故事。所幸,舅太爷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他在老照片上覆了一张硫酸纸,并用圆珠笔精心勾勒了每个人的轮廓,标上序号,并在硫酸纸上方打上表格,对应序号一一写明每个人的名姓与身份。这样,面对这张跨越时光的旧照我终于能将这些沾亲带故的长辈们逐个辨识。原来,老照片上那位身着西装而正襟危坐的儒雅中年男子便是舅太爷,而那新郎新娘则是他的次子与儿媳妇。我与舅太爷未曾谋面,如今于老照片中也算是有了第一次的隔空相见,这种奇妙的感觉让我更有万分的兴趣去了解舅太爷。无奈的是,这张照片能提供的信息实在是太少,而寻访家族中的长辈,长辈们口中的舅太爷又仅是一个支离破碎的模糊形象,有人说他身居高位,有人说他贡献巨大,却没能勾勒出一个大致轮廓。于是我习惯性地寄托于网络,在搜索框中打上舅太爷“李文树”的名字,但如我所料,没有任何信息,想来也是,在浩如烟海的互联网上寻找一位身处异国且已过世多年的普通华侨简直是痴人说梦。但也许是冥冥中有神助,在几番寻找无果后我竟然偶然从新加坡《联合晚报》中找到了线索!该报在2015年10月26号的连载栏目中刊发了舅太爷四子所回忆撰写的关于其父李文树的往事,更巧的是文中附上的两张老照片与我手头上的旧照完全一样。由此,我终于得以知晓舅太爷在新加坡的曲折艰辛的创业史和足以光耀门楣的辉煌成就。原来舅太爷从十一二岁便跟随其父从老家东山岛远赴南洋谋生。外乡人初来乍到,举目无亲,凡事总得亲力亲为,舅太爷来马来西亚伊始便以运输为业,自己开车在马来西亚金马仑和新加坡两地运送蔬菜等货物,赚得人生第一桶金,也算是在异国他乡稳住了脚跟。然而运输业总免不了长期在外飘荡,对家庭往往无暇兼顾,而世事无情,纵是辛苦百倍也难得上苍垂青:一次在舅太爷载货回来之际,怀孕的发妻忽而生病发烧,不久便撒手人寰。这一突如其来的打击对舅太爷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但是他并未被击垮,反而以更顽强的姿态去对抗苦难的生活。投身事业的他,两地奔波,披星戴月,其间辛苦,更与何人说。所幸,诚如闽南民谚所说“天公疼憨人”,这位本性纯良、白手起家的异乡人终于在新加坡扎下了根基:打拼多年,舅太爷在居住的新加坡大成村开起了家杂货店,取名“南发公司”,除了售卖日用品也继续着原来的运输业务。与此同时,舅太爷既已立业也不忘成家,他又娶了两房太太,以后生了六男四女,家庭美满幸福。在生意场上混得风生水起的舅太爷也并非是一心扑在钱上,而是胸怀社会责任感,他在开店不久便当上了巴耶利峇公民咨询委员会的主席,成了大成村的村长,1963年还荣获第一届公共服务星章,并受邀参加总统府的国庆宴会。更宝贵的是虽历经艰辛苦厄,舅太爷却从未丢掉仁厚善良的本性,在大成村开杂货店时,他体谅手头拮据的村民,允许他们赊账;在担任村长之后更是处处为民着想,1964年新加坡发生种族暴动,身为村长的舅太爷身先士卒带领村中壮丁,彻夜守候,保护村民安全。当上村长后的舅太爷更是奉公廉洁,行事低调,全无政治人物的排场与派头。他帮村里人重建受灾厂房,工厂主拿烟酒慰劳,舅太爷勃然大怒,强调自己办事以公心为本,并非贪图回报;而总统府的国庆宴会本是荣耀时刻,到场嘉宾都有奔驰接送,按道理讲,经商多年的舅太爷叫辆豪车接送并非难事,但他竟然只叫了辆运货的皮卡车接送,子女大失所望,唯舅太爷却能安之若素,认为并无不妥。读罢这篇文章,这位拼搏奋斗、低调善良的舅太爷的形象逐渐清晰了。尽管过去了那么多年,但我眼里的他仿佛瞬间又鲜活了起来,有血有肉,这异乡人连同他的事迹,如同一道光,照亮了被遗忘的陈年往事,又似一团火,光阴荏苒,仍给人温暖与力量。我佩服他的成就,更赞叹于他的伟大人格。我再次翻看老照片,竟发现了一个原来被忽略的细节:老照片上,透过人群,能隐约看到厅堂里悬挂着一张神像和一副对联,神像上有端坐的关羽、护印的关平和持刀的周仓三人,而对联由于遮挡的缘故只露出下联“同日”二字,这些虽未得全貌,但却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场景了!在家乡东山,家家户户奉关羽为“帝祖”,悬挂关羽及关平、周仓的神像,这种关帝崇拜在全国是绝无仅有的。而这副对联的内容十有八九是“志在春秋功在汉,忠同日月义同天”,因为在东山,很多人家正是在关羽神像旁张贴此联。可以说,舅太爷在新加坡的家最大程度地“模仿”了故乡东山的习俗与仪式,这位十一二岁即离家的舅太爷对故乡所残存的回忆可能所剩无几,但他却尽了最大努力去将故乡记忆通过物质载体表达出来,这种根植于骨子里的故乡情怀怎不令人动容?舅太爷的“反认他乡作故乡”是无奈也是乡愁,虽然离家千里但那份故乡情结一直都在,一块匾,一张像,一副联,纵是隔海跨洋也扯不断游子对故土的情思。我实在没想到,在励志故事和杰出成就外,舅太爷对故乡原来也有这么浓烈的思念与愁绪啊!这位靠拼搏起家的风云人物,在刚强背后竟也有这般细腻与柔软的感情。

下南洋:舅太爷的新加坡往事

图2 舅太爷年轻时

我继续向长辈们询问关于舅太爷的点滴,也逐渐明晰了他与故土亲友们的尘封往事。在整个五六十年代,舅太爷一直往老家东山寄侨汇,这些钱可能不算巨款,但也足以为故乡的亲人们改善生活。到了70年代,随着中国外交局面的打开,中国和新加坡的高层领导人有了接触,两国关系好转。离开故土十数载的舅太爷回乡探亲的愿望也日渐强烈,于是写信告知了大陆亲友们。家乡的亲戚闻之莫不翘首以盼,早早地养起了年猪,想在这位游子归来之时,杀猪祭祖,设宴款待。然而当一年年的仔猪养成了大肥猪,到了年底却因为贵客未至而一年年被宰杀,这周而复始的养猪历程没能盼来舅太爷。1975年,噩耗传来,这位心怀故土的游子因为重病已倒在了异国的土地上了。年仅五十九岁的舅太爷积劳成疾,英年早逝,令人扼腕。那一年年为他精心准备的猪肉,他终是没能尝到!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往事惹人唏嘘。而更令人感慨的是,不久前舅太爷的妻儿们终于得以回乡探亲,而他们手中的凭证正是这张老照片,我方才知道,我一直在寻找的他们竟然也一直在寻找我们!想想也是,对于往昔的追寻总是一次次擦身而过的遗憾,然而幸运的是,每当回首凝望那背影,却发现似乎已遗忘彼此的我们仍有着深深的念想与羁绊,素昧平生的我们啊,原来都一直在互相寻觅。一段由老照片勾起的无限回忆,也能冲破时空的阻碍,激荡起彼此内心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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