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99例）岁暮回家——冯啊英寻亲

一分钟，等于60秒。每一个六十秒，将会成为上一个六十秒的历史。历史，是一面镜子，在凝练、回顾、吸取中照耀着我们向前走。历史，也是与现实无休止的对话，时光模糊了记忆，人将在对话中修炼自我、成就自我、超越自我。

而每一次追寻，我们总发现缺少一些历史的碎片。历史的真相在时间的长河中，或许永远无法百分百还原。

红尘梦，香如故

当我走进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没有想到，它竟然能挖掘出如此之多的抗日时期两广的市井生活。我也没有想到，一次“邂逅”，让我和帖子上的冯奶奶（冯啊英）的身世会有如此多的交集。

这个故事的开始，可以说是从七十多年前开始，也可以说从三个月之前的农历三月三开始。

奇迹之旅，让人欲罢不能。

农历三月三，是壮乡的传统节日，也是网络风靡的“嘿撩撩螺”表情包诞生的根源。2021年农历三月三，桂林七星区空明社区办公室内，等待了八十四年的冯凤英老人，终于见到了广东老家的侄子侄女。见证了冯凤英老人的认亲后，我不禁为这一个群体动容。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接触这个群体。从我进入编辑部后的第二篇文章方友凤老人、到桂林的麦英老人、钦州的阙八妹老人，这些离家时仍是稚嫩的孩童，返家时已是暮年的老人，都是奇迹的代言人吧。如果说寻亲，是与时间赛跑，那为这一批当年因避战乱或被拐、从广东来到广西的八旬、九旬甚至百岁老人寻亲，那就是与时间赛火箭。

历史，留给他们的亲人，特别是同辈亲人，已经十分稀少。

回家之后，我打开了宝贝回家寻子网的论坛，在上面搜索着，突然论坛上的一个帖子引起了我的注意：约1936年出生1944年在广东省江门市与母亲走散现在广西岑溪的冯啊英寻亲。

冯啊英，冯凤英，两位不同的寻亲人，名字居然如此相似。我苦笑一声，这大概率又是避乱而来的老宝贝吧。

点击进入，我发现，这个案例的跟进志愿者是守护一生，而她已经退出了工作组。我立即向网站申请跟进这个案例。

详细阅读守护一生在帖子中留下的信息后，我被帖子中的地址和人名吸引：广东省新合县安黎村，黎洁莲。

在冯啊英老人的回忆中，她以前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洋房、院子和用剩饭剩菜喂养的金鱼，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这些无一不彰显着她家的实力。

这样一位掌上明珠，又是如何离开家乡，流落异乡？

帖子中提到的在广西岑溪不愿意让冯啊英见父亲的那位“母亲”，又为何如此心狠？

血肉亲情，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几多无奈几多沉重。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我一边从资料中寻找突破口，查询当年新会县的行政区划，一边咨询广东群的燕子姐，广东群的志愿者曾经走访过的地方，特别是风的传说在回帖中提到的新会矮岭。燕子姐回复，这几年来，广东群志愿者去了很多地方核实，水口镇黎村、新会开平、沙头这些地方志愿者都去走访过、贴过传单（因资料有限，未能一一还原之前参加走访的志愿者的名字，请见谅。恳请参与走访的志愿者与我联系，重新补充）。

我带着做好的功课（如新会的行政区划、曾经走访过的地方），添加了冯奶奶孙女小胡的微信。

在和小胡沟通的过程中，我重点询问了关于广东省新合县这个地址的由来，小胡说，（广西）家里曾经和（广东）写过信，这是当年帮写信的老先生留下来的地址，黎洁莲是带冯奶奶来广西的人，另外经过反复确认，“新合县”实际是“新会县”，“合”只是一个笔误。

此外，我向小胡要来了好几张当年的老照片：分别是两位女子的两张合影、一位女子抱着孩子的合影，旗袍加身的女子、古典的发型，这过去的时光，就在照片中向我缓缓走来。

小胡说，这是她舅爷的“存货”，照片上右侧的女子是黎洁莲，是舅爷的养母。而照片上左侧的女子，应该是黎洁莲的姐妹。

可是，老照片找到了，地址上的“安黎村”依然没有找到。

我将百度地图翻烂了，也只找到了相近的几个村名：（水口镇）黎村、（塘口镇）安塘村等。不愧是一个需要不断考证的老地名。小胡说，她的叔叔几年前曾经打电话给开平求助，只获得了并未能找到安黎村的回复。

安黎村，埋藏在历史的迷雾中，如此之深。

几度寻春春不遇

小胡向我提供信息，其叔叔曾刷到过一个广东老人寻妹妹的抖音视频，她们觉得那很像她的奶奶。我在头条寻人上留言，联系上两岸寻人的负责人刘先生，通过他联系上了抖音视频中的那位老人的亲属，双方核实后，发现信息匹配度并不高。

我还是把寻找重点，放回了“安黎村”。解开地址的谜团，解开老照片的谜团，至关重要。

我苦苦的冥思着，从传统新会的行政区划，画到现在新会的行政区划，我认为水口镇的黎村，应该挺符合：原因一：根据百度地图测距，黎村距离现在新会县的边界只有1.5公里，过去很有可能就是被划分到新会县管辖；原因二：村名里都有一个“黎”；原因三：黎村中聚居的黎姓家族，卫星地图上显示的黎村的老房子，神似冯奶奶描述的家的三层洋房的格局等。我和燕子姐在QQ中，还曾就黎村到底距离新会有多远，展开了一番“较真”的交流。但是，冯奶奶并不记得任何节日庆典，而此地有一个特别的过新年的风俗，冯奶奶如果是从水口镇离开，应当会对这个习俗记忆尤深。

这天，我在网站找到了一个寻找塘口镇安塘村周仲莲的帖子。我私想着，安塘、安黎，会不会有可能是一个地方。我联系上跟进志愿者鸽子，从鸽子手中获得了周仲莲弟弟提供的家中三层洋房的视频以及家中老母亲的画像。当小胡看到这洋房时，她惊奇的说，这和她奶奶从小向她描述的洋房很像，而她的奶奶看到这家老母亲的画像时，居然说，这是她的妈妈！

难道，我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解开了“安黎”这个谜团么？我暗喜着，表面却不动声色的，积极联系双方采血。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与此同时，宝贝回家广东群志愿者燕子姐正在准备一份大大的“惊喜”。

我制作了寻亲的图片，请放飞心情、余晖、燕子姐等志愿者在其抖音、头条等平台传播。燕子姐收到了数个回复，其中头条网友汇升粮油、好花半开月半圆，不约而同的提到了同一个地方：（蓬江区）棠下虎岭村，这个地方黎姓居民较为集中。

燕子姐联系上她的一个朋友，确认了这个地方黎姓居民较多，地形也较为符合。于是，她在广东群内开始发出走访“召集令”。母亲节当天，志愿者海豚音、傲雪寒梅、绮丽、筱梅再次踏上了走访的路程。

当志愿者来到虎岭村时，他们找到了热心的治安大队的工作人员，向他们了解当地是否有一位名为“黎洁莲”的老人。治安大队的工作人员排查后，发现当地的确有一位同名的老人，年龄大约八十多岁。当来到这位“黎洁莲”老人面前时，志愿者们掏出了手机中保存下来的老照片。经过核实，这位老人从未去过广西，也并未拍过类似的老照片，重点是老人与照片上的人相貌完全不符，差异很大。

排除了这条线索后，志愿者们向周边的村民一一打听，是否听说过安黎村，附近是否有黎姓居民聚居的村落。村民告诉志愿者，横江那边有一座黎姓的村庄。此时，傲雪寒梅想起她有一位熟悉横江的朋友，经过电话沟通，朋友告诉她横江有一座村庄名为黎屋村，村里有黎姓居民居住。

黎屋村，村名中带“黎”，也有黎姓居民居住，是一个外迁来的村落，村名似乎不常被旁人提及。村外一公里处，便是西江重要的水道。这与冯奶奶记忆中的“家门前有条大河”非常贴合。这里，会不会给我们带来一份“大礼”呢？

志愿者们，顾不上一上午走访的疲劳，顾不上在虎岭村吃午饭，跟着导航前往黎屋村。出行，总是伴随着意外连连，比如这次，志愿者们没有完全遵循导航的线路，“意外”开到了一处死胡同。他们下车步行来到黎屋村。在村口时，他们“意外”碰到了两位大叔，他们拿出老照片，向大叔们打听起“黎洁莲”这个人。其中一位大叔说，旁边的这位大叔的老婆-欢姨的亲戚曾经那个年代去过广西，不知是否就是志愿者想要找的“黎洁莲”。

欢姨热情的招呼着志愿者，又将志愿者的寻人资料发到村里的微信群，看是否有老人认识冯奶奶。另外，她介绍说，自家的亲戚名为黎智英，并非黎洁莲，年轻时曾带过一位冯姓的女孩去往广西，并在广西生活了好几年。之后，黎智英独自返回江门定居，黎智英家中曾经有哥哥、姐姐在香港生活。但是，黎智英已于2018年去世。

没有找到黎洁莲，志愿者却找到了一位有相仿经历的黎智英。接着，欢姨拿出了黎智英的身份证和年轻时的老照片。志愿者一看这张照片，愣住了。照片上的女子烫着时髦的卷发，身着旗袍，神色平静，面带微笑。这女子与小胡提供的照片中的“黎洁莲”并不相似，反而与照片中左侧的女子很相像。欢姨联系上黎智英的干女儿，将志愿者们手中的照片发了过去，她的干女儿也觉得志愿者带来的照片中的左侧的女子，和黎智英很像。

燕子姐收到志愿者发来的信息后，激动的在微信上给我发了数条语音外加一个微信电话。熟睡，让我错过了第一时间的消息。

这真是一个惊喜的午后，一个志愿者用一家一户深度走访换来的惊喜的午后，一个用热心和汗水铺就的惊喜的午后。

可是根据小胡提供的地址和纸条，在广东的那位不应该是“黎洁莲”么？为什么黎屋村的人却说这女子名为黎智英？究竟是同一个人改了名字，还是两个不同的人，是否另有隐情，我们暂时不得而知。但有一点，老照片中的另一位女子，找到了！这对解开冯奶奶的身世之谜来说，是多么大的突破！

黎屋村，真是一个让人意外的村子！

新会旧事

通过欢姨的帮助，志愿者联系上黎智英带到广西的那位冯姓女孩的家人冯先生。通过连续两三天与冯先生和小胡、小胡父亲、小胡的舅父之间反复的核对，我们终于在半猜测中“还原”出冯奶奶当年离开广东的经历。

冯先生的爷爷冯德和年轻时家中殷实，奶奶黎秀娥家中有七个兄弟姐妹，黎智英正是冯先生奶奶的五妹。冯先生的父亲冯兆恒是家中长子。在日本人入侵广东之前，冯家生活富庶，条件优越。日本人的入侵之后带来的是山河破裂，冯家的生活也每况愈下。冯兆恒的兄弟为了生活，不得不远走他乡以谋生。那日，不知什么原因，年仅七岁的冯啊英与“母亲”发生了争执。不久，冯啊英离奇失踪了。与其一同失踪的，便是黎智英。

不知是为了带冯啊英避难逃生，还是为了别的原因，黎智英带着冯啊英来到了广西岑溪。同时，还有一个女人也来到了岑溪，便是黎洁莲。至今我们也不知道黎洁莲和黎智英是如何相识的，因为冯先生请黎屋村的街坊查过，未有老人对黎洁莲有印象。但是冯先生的母亲却曾多次从家婆和丈夫的口中听过“黎洁莲”这个名字。

黎洁莲到广西之后，冯啊英就已经从黎智英身边来到了黎洁莲身边。当初，小胡外公家祖上曾花了三担米将黎洁莲买回，之后已无剩余的钱粮将冯啊英买回。因此，冯啊英被卖到了另一个地主家当丫鬟。黎洁莲便在广西定居下来，抱养了一个孩子，也就是小胡现在的舅公。而黎智英在广西生活了好几年，一直到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后，才返回广东。返回之前，黎智英和黎洁莲前往梧州拍照留念，也就是小胡手里的那几张老照片。在广西的村子里，冯啊英变成了黎洁莲从广东带来的孩子，数年之后，冯啊英才听闻自己的家人曾来广西寻亲，但黎洁莲并未及时让她知道。此后，黎洁莲和黎智英曾通过信，因此留下了黎智英的地址：广东新会县安黎村。而黎屋村的街坊向冯先生证实，安黎村正是黎屋村的旧名。

遍插茱萸只一人

在微信群中，小胡一家和冯先生一家都在为冯奶奶的经历唏嘘着。尤其对于冯先生来说，黎智英从广西返回之后，就去了他家里，带大了他兄姐弟四人。他曾听闻家人多次询问黎智英带到广西的孩子在哪，可是直到黎智英去世，她也未透露半分。她只说过，那个孩子在广西被卖多次，已经找不到了。而今，来自广西的老照片，证实黎智英对这些密事守口如瓶。

对黎智英，冯先生这几代人都有着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情感。在当初那个战乱的年代，冯啊英的人生正是由于被带到广西而发生了改变。如果冯啊英留下来生活在广东，谁也说不清会发生什么，冯先生的两位叔叔正是在战乱的年代，遭遇了饥荒而早早逝去。冯啊英离开的背后，根源究竟是什么，现在已经无从考证。

步步惊心

故事靠长辈口耳相传，血缘靠DNA来解谜。2021年5月11日，因这个案例DNA检测非常特殊（检测姑侄之间的血缘关系），燕子姐联系上广东江门楼警官，楼警官亲自驱车前往岑溪和广州两地为双方采血。2021年7月，警方反馈：DNA检测结果证实，冯啊英和冯先生的哥哥姐姐存在血缘关系，但不是亲姑侄。

什么！收到信息的冯家人、胡家人、志愿者不由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这一波三折、步步惊心的民国故事，走到今天，这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存在血缘关系，意味着冯奶奶和冯先生的的确确是亲人，但不是亲姑侄意味着冯奶奶和冯先生的父亲并不是亲兄妹。小胡、冯先生和燕子姐分别就这个结果，开展了进一步的行动。冯先生立即联系了冯氏家族所在村的老村长，找到了一位家族中九十多岁的长辈，再次就冯奶奶的身世进行核实。核实的结果，和DNA的结果一样，出人意料。

原来冯先生的爷爷冯德和有一位双胞胎弟弟，即冯先生的亲叔公。这位双胞胎弟弟年轻时在广东成婚，婚后与妻子一同前往新加坡奋斗。不久，冯啊英便出生在新加坡。在冯啊英三四岁时，冯先生的叔公携家带口回江门探亲。恰逢时局变动，日本人侵略广东。因太年幼，冯啊英没有被父亲带回新加坡（彼时从江门到新加坡乘船要花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冯啊英的母亲也饿死在江门。冯啊英便被大伯，也就是冯先生的爷爷抚养。冯啊英的父亲回到新加坡后，又娶了一房来自中山小榄的妻子，生儿育女，从此扎根在新加坡，这一支冯氏家族的后人便在新加坡定居下来。此外，冯家长辈证实，黎智英当年带到广西的，是两个女孩，分别是冯先生的亲姑姑以及冯啊英，也就是说黎智英其实将冯家的一对堂姐妹都带往了广西。而冯家长辈曾听闻冯先生的亲姑姑早已去世。

从冯先生的奶奶到冯先生的父母，家人一直惦记着失踪的亲人。现今，七十七年已过，冯啊英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唯有从未谋面的堂嫂（冯先生的母亲）和远在新加坡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在世。故事兜兜转转、曲曲折折，到最后兜了一圈，冯啊英总归是找到了血脉亲人，找回了自己真正的姓名：冯佩连。不管是身在广州的冯先生姐弟，还是远在新加坡的冯氏弟弟妹妹，都是冯啊英的至亲亲人。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多停留一秒。抛却所有过眼云烟，我们更珍惜的即是当下的重逢和团圆。

岁暮回家，落叶知根。

后记： 2021年7月22日，在原本计划认亲的头一天，我们接到了警方复核的DNA结果。
这个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
当初，在广州的时候，昇少问我，可能性有多大，我说又具有你们家族的遗传特征的，又是黎智英带去广西的女孩，除非当初是带了一个家族的姐妹，不然基本上可以从信息上排查出，你们和冯奶奶家渊源颇深。
因姑侄亲缘关系检测的复杂性，我们理解并且一直在等待。当初为了确保足够的样本量，昇少的哥哥姐姐都采了血，而最终复核检测结果证实的结论，首先确认了昇少家和冯奶奶之间的亲缘关系，其次否认了是亲姑侄的关系。拿到这个结果，我们哭笑不得。追根溯源，是为了还原历史的真相，是为了小胡提到的“为奶奶圆她这一生的梦”。昇少不辞辛苦，寻到家族中的老者，总算是将冯奶奶的身世之谜理顺了。
原来，黎智英当年真的带了两个女孩去广西，而这两个女孩正是有着血缘关系的堂姐妹，她们的父亲正是双胞胎兄弟。所以，这才是他们家族遗传特征上也如此吻合的根源。
所以，原来历史上什么都可能发生。历史机缘，让冯奶奶留在了江门，和父母分开，这一分开便是一生。而这是冯奶奶的第一次分离。第二次分离，则是从亲大伯家被伯娘家的妹妹带离广东，从此来到广西，便是一生。从新加坡到江门，从江门到岑溪，这一波三折的人生，这曲折离奇的身世，这电影中编剧也许都没有使用的桥段，正是冯奶奶的一生。

2021年7月30日，刚刚找到家的冯奶奶，与世长辞。
这一世，太漫长，却止步咫尺天涯间。

（第3799例）岁暮回家——冯啊英寻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