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2月23日 星期一

患难见真情


元绍无忌 译


30年来我一直在观察,研究我周围的人们,但对他们我却知之不多。倘若只凭外表来对一个人决定取舍, 我肯定迟迟下不了决心。因为,我们对所遇到的人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的,这样就很难相信是对的多,错的少。为什么小说和戏剧常常会背离生活的真实?原因是作者笔下的人物都是千人一面,而不敢冒险把人物性格写得自相矛盾。因为那样一来,作品中的人物便会变得令人难以理解了。然而,自相矛盾又是大部分人的现状。我们本来就是一群言行不一的,乱七八糟的集合体。自相矛盾存在于人们的身上是一种常见的,并不奇怪的现象,表面上看来荒谬不合逻辑的事,大多数人的身上都存在。每当有人告诉我,他对一个人的第一印象总是对的时候,我会表示不敢苟同。我想,说这话的人,不是洞察力极差就是十分的虚荣心作怪,就我自己而言,认识一个人的时间越长,他就越是使我迷惑不解,对于老朋友来说,我最不了解的往往是他们最本质的东西。

我今晨读报得知爱德华·海德·伯顿已在日本神户死亡,这使我产生这些想法。伯顿是个盲人,在神户经商多年 ,我对他了解甚少,然而他的为人使我大大地吃了一惊。要不是我亲耳听到他亲口讲的故事,我真不相信他会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的言行举止表明他是个性格开朗的人,这就更加令我吃惊。如果世上还有什么言行一致,这种典型的人的话,那么,伯顿是一个。他是个高不足5尺4寸,身材细小的矮个子,白头发,蓝眼睛,红脸堂,皱纹密布,六十开多的年纪。他的穿着与他的年龄身份十分相称,得体,简朴而文静。

伯顿的公司设在神户,但他常常到横滨来。碰巧有一次我为了候船在横滨呆了好几天。我在不列颠夜总会打桥牌时认识了他。他的桥牌打得很棒,他很慷慨,他的话语不多,可是开起玩笑来却有声有色。伯顿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他的善良,他的一双蓝眼睛有种友善的东西;他的言谈很有礼貌,你很难想象他会发脾气,他的笑容也是慈祥而宽厚。他有一种吸引着你的男子汉气概,在他身上你发现一种真正的友爱。他富有魅力,而非故作多情;他喜欢打牌,喜欢喝鸡尾酒;他讲起故事来既风趣又恰到好处;他青年时代还有几分运动员的才能。他很富有,但每一个子儿都花在自己的身上。我想有一点令人体谅他的地方便是他个子小,体质弱,他这个弱点促使人们本能地想去保护他,觉得他善良得连一个苍蝇也不忍去伤害。

一天下午,我正在酒店休息室里闲坐,通过窗户可以眺望整个海港,海上繁忙的的景象尽入眼底。这里有取道上海,香港和新加坡开往温哥华,旧金山或欧洲去的大型邮轮,有破旧不堪的各国货船和中国式平底船,高高的船屋和巨大的五颜六色的桅帆,还有无数的舢板。到处是一派繁华景象,但不知为什么,它却给人精神上平静、悠闲的感觉,似乎处处都使人感触到一种传奇的气氛。

过了一会儿伯顿也来到休息室,他看了我一眼便在我的邻座坐了下来。

“来点饮料怎么样?”

他拍拍手招呼侍者过来要了两客杜松子酒,正当侍者端酒来的时候,外面街上走过一个人挥手向我打招呼。

“你认识特纳?”正当我点头致意的时候伯顿问我。

“我在夜总会认识的,据说他是个靠汇款过日子的侨民。”

“我相信,此地这样的人很多。”

“他的桥牌打得挺好呢。”

“他们桥牌一般都打得很好。去年有个和我同姓牌友,是我从未遇到过的好手,也许你在伦敦碰到过,他自称伦尼·伯顿,相信他是属于某个夜总会的牌手。”

“我记不起来了。”

“他是个卓越的牌手,似乎具有桥牌的天性,且有点神秘,我曾和他多次交手,他有时也住在神户。”

伯顿呷了一口杜松子酒,显出很兴奋的样子。

那是个挺有趣的故事,他说,这家伙真不赖,我很喜欢他,他总是衣冠楚楚,样貌英俊,脸堂白里透红,长着一头漂亮的卷发。女人都追他呢。他不会伤害别人,只是性子野了点,当然他酒喝的很凶,像他这类人酒总是喝得凶的,他原来每季度都收到一些汇款,另外,靠打牌赢一些钱,他就赢了我不少钱呢。

伯顿皮笑肉不笑,我知道他在打桥牌时输钱,输得挺慷慨,他用消瘦的手拍打他那刮得光光的下巴,手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差不多像透明一样。

我想这就是他破产后来找我第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是他和我同姓,有一天他到我办公室来要求我给他安排一份工作,这令我很惊奇,他说家里已没有什么款汇来了,所以要找工作,我问他多大年纪。

“三十五”,他说。

“到目前为止你都做过些什么?”我问他。

“啊,没做过什么。”他说。

我不禁笑了起来。

“恐怕我帮不了你什么忙”,我说,“35年后再来找我吧,到那时看看我能帮你什么忙。”

他一动也不动,脸色变得灰白,犹豫一会儿,他又告诉我,他运气不佳,老是输钱,他曾一度停止打桥牌,而转向玩扑克,被人讹诈输得精光,他一个子儿也没有了,把所有东西都拿去典当了,连旅馆费也付不起,人家要把他撵走,他穷困潦倒,走投无路,要是还找不到工作,只有自杀了此残生。

我看了他一眼,他是彻底破产了,他喝酒比往常多得多,看起来已像个50岁的人了,女人们看到他变成这个样子,再也不追他了。

“ 除了打牌你还会做什么?”我问他。

“会游泳。”他说

“游泳!”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竟然是个疯子般的回答。”

“我游泳曾为大学争过光。”

“我模糊地感觉到他讲话的意思,大学生我见得太多了,他们总是自命不凡,哗众取宠。”

“我年青时就是出色的游泳运动员”我说。

忽然我萌生一个主意

他顿停止了他的故事,把脸转向我。

“你了解神户吗?”他问。

“不了解,”我说,“我路过神户一次,只在那里住了一宿。”

“那么你不知道shioya夜总会了。我年青时经曾在夜总会附近港湾里游泳。因为灯塔周围水流急,在那里游泳特别吃力。”

嗯,我当时告诉和我同姓的年青人,如果他能游过那急流的海湾,我便给他一份工作。

“我发现他听了我的话很是吃惊”

“你不是说你是个游泳能手吗?”我说

“我身体状况不好”他回答。

我耸耸肩膀,不再说什么,他注视我一会儿,然后点点头。

“好吧”他说,“你要我什么时候游泳?”

我看了看表,刚好过了10点。

“游过海湾所用时间不能超过1小时又15分钟,12点30分我开车到岸边等你,送你去夜总会换衣服,然后我们一起吃午饭。”

“行,就这样定了”他说

“我祝你好运。”我们握手后,他离开了我,那天早上我有许多事情要做,12点30分我准时到达岸边,可是他没有冒出水面。

下水前他是不是害怕不想游啦,我问

不,他不害怕,他下水时一切正常,只是由于他狂饮毁了自己的身体,他敌不过海湾的急流,三天过去了,仍未找到他的尸体。

听到这里我震惊了,良久说不出话来,稍后我向伯顿提了一个问题。

“你答应给他安排工作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他会被淹死?”

他皮笑肉不笑,以毫不掩饰的目光看着我,用手摸了摸下巴。

“嗯,当时敝公司并没有职位空缺。”


(译自英国毛姆《风筝及其他故事》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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