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奥运中的运动员和民族叙事 | 围炉 · JointU
摘要
在疫情阴影笼罩下,2020东京奥运落下帷幕。作为一个超越圈层的公共议题,奥运会四年一度地站在了舆论中心,引发超越竞技体育的社会讨论:伊藤美诚,100米亚洲纪录,金牌榜,全红婵的横空出世,开幕式争议等。我们好奇,这每四年关注一次体育比赛的观众们究竟在讨论些什么,他们切入的角度和观点和五年前相比又有什么异同?由此,我们进行了一次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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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民的好朋友”
三环 | “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是中国政府及其主要领导人和高级官员褒称长期对华友好的重要外国人士的正式用语。但在社交媒体上,也有一些年轻日本运动员被网友们以此爱称,比如福原爱和丹羽孝希。与此相对,同样是乒乓球运动员的张本智和和伊藤美诚的舆论形象却比较负面。一个运动员是/不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到底由什么决定呢?
吴轩然 | 我觉得被网友称为“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可能有以下几种情况,第一是他本人具有一些在体育运动之外的招人喜爱的特质,比如长得好看,或者有娱乐性。第二种情况,作为一个日本选手,得到中国网友的认可,很微妙的一点是他/她需要把控自己的形象,他/她可能不能表现得太张扬,表现得太有民族主义情绪、言论或姿态。我大概就想到这个简单的分类。总而言之,我们中国网友、观众和舆论需要的日本选手,不管他/她是不是打乒乓球的,似乎总是一个人畜无害、没有威胁的形象。
汪 | 就我的角度而言,我会觉得我们接纳某一类人,首先不一定要上升到一种观念的或者理性的层面,它可能只是一种情绪,比如说与我们越相近的人我们就自然越容易接纳。所以这样看来,那些在中国受训练的、会说中国话的运动员自然更容易成为我们所喜欢的对象,我觉得这不是一个观念的问题,这可能就是人的一种基本情绪。我见到与我越相近人,我心理上会越容易接受,直觉上说,这是一种情绪感受,无所谓对错。但是,如果当这种情绪慢慢地形成一种观念,当人人都认为,在中国训练的运动员比其他运动员更值得被接纳这件事是对的,当它形成一种固化的价值判断后,它可能就会导致我们后面可能会探讨到的一些问题。总而言之,我觉得相对更喜欢一批在中国受训的外国运动员这件事本身,首先是一种我们普通人所共同具有的基本情绪,我们更容易认可的就是那些离我们更近的、与我们有共同语言的人。
Rachael | 在女乒领域,日本近年来采用的是一种断代的建队思路,也就是不断鼓励年轻球员去打比赛,栽培这种新兴的力量,他们是采用全日本制的训练系统。我觉得可能这种训练系统,对我们中国人所认为的“权威”“正统”训练形式提出了一些挑战,所以我们会对于在中国训练的日本乒乓球队员会有更多善意。
吴丹 | 我们刚刚都在讨论日本乒乓球运动员和国内的乒乓球运动员间的互动,讲到这里我其实还想插一句,我感觉比较有意思的是,因为我在欧洲嘛,我有注意到国内讲到马龙的对手奥恰洛夫这个德国乒乓球运动员,对他的讨论令我觉得特别神奇,因为我身边的德国朋友其实没有人听说过他。这是因为乒乓球在欧洲或者德国其实不是一个非常热门的项目,但我们讲到他的时候确实会用到我们说的这个名词“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也许是因为他在社交媒体上对中国的受众采取比较亲切的态度。而且他经常强调,我的战绩要谢谢我的中国朋友马龙和中国教练等等。这种友好态度并不是出于民族,可能更多的是对我们专业性的认可。在乒乓球“国球”名称的背后,或许同样也有一种对专业性认同的渴求吧。像刚才三环讲到的,奥运会毕竟还是一个竞技类的项目。
三环 | 有的时候我会认为,我们很难做出总结:这些观念到底来自自上而下的渗透,还是自下而上的被总结和被推广,抑或是流量和算法让人们看到的结果。不管是怎样的路径造成了现在舆论场上的众声纷扬,运动员们之间竞技依然是第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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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种人的骄傲”
三环 | 曾经的刘翔,如今的苏炳添,都在夺得奖牌后被冠以“黄种人的骄傲”之名,这看似是在说明黄种人先天条件不足,夺冠不易”,却也暗含偏见。像这样的现代民族主义甚至殖民主义叙事,在奥运舆论中有何体现呢?或者从另一个角度说:如果说苏炳添是黄种人的骄傲。那博尔特或是其他非裔长跑运动员,在他们的项目中会被称为“黑人的骄傲”吗?
汪季宸 | 我其实不完全认同。因为,“苏炳添是黄种人的骄傲”这句话,如果从另一个角度理解,它某种意义上是在通过强调事实的方式来试图打破一种种族歧视。区别在于,一种反种族歧视的观念或政治正确在西方知识分子界可能已经大致达成一种共识,大家就觉得种族歧视这个线不能碰,种族平等就是一个已经成立的观念,所以大家在讨论过程中会尽量避免出现任何可能涉及种族歧视的语言。但是在国内的语境下,大家可能会觉得,自己仍处在一个被种族歧视的情况中,但是大家又同时有一个种族平等的观念,或者希望有一个真正的种族平等的观念,所以我们讲出这类言论我觉得,它来自这样的观念,一方面是我们认为各种族应该是平等的,另一方面我们又看到在田径运动场上黑人长期取得比较好的成绩,而黄种人取得的成绩往往没有那么好,这个时候出现一个黄种人在田径运动中可以和黑人的成绩持平,所以大家会通过强调这一事实来佐证一个观念——种族间是没有太大差异的,种族间应该是平等的。我觉得如果从这个角度切入的话,这句话反而在国内的视角下更会侧重于强调种族平等,作为一种宣言式的话语出现在媒体中。
吴轩然 | 这让我联想到在体育界,一旦哪个体育运动员有亚裔血统,国内的媒体就开始激动,说,某亚裔运动员得到了某成就,并且把运动员个人的成就归结到整个亚洲和亚裔这个群体的成就,甚至直接就归结到中国或中国某城市,一定要把它和咱们中国的训练方式、体制和文化联系到一起。这种心理到底是到底是自信还是不自信的表现,如果我们真的已经成为了一个体育强国,我们还会不会有这种急于证明自己的心理?
Rachael | 我觉得,媒体在做一些宣传或总结的时候,他们可能觉得黄种人这个标签能比较好地划分视觉上的种类。因为奥运参赛队伍其实是代表国家或者地区奥委会,那么“亚洲人”这个总结有时可能并不那么准确,而且现在也有很多亚裔运动员去到经济条件更好的国家去入籍,经过训练,再去奥运会参赛,所以“黄种人”仅仅只是更有画面感和冲击力而已。
我们中国人对我们“黄种人”的身份,从主流媒体或是我们自己来看,并没有特别地排斥。比如说你在外国叫一个人黑人,他/她会觉得这是一种种族主义的冒犯,但作为一个中国人,听到别人把我们定义为黄种人,我们并不会觉得特别冒犯,我们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在历史的进程中接受了西方人给我们的归类。
这也有可能是因为,一方面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黄色代表了我们土地的颜色,代表了皇权,所以从中国的传统文化来看黄色是一种非常尊贵的颜色,这个颜色或者这个词并没有肮脏的文化属性。另一方面,随着中国综合国力的提高,我们承认自己的身份和肤色没有那么困难,虽然在西方国家对亚裔的情绪可能怀有隐秘的偏见,但从主流话语上来说,我们还并没有处在一种舆论上针锋相对的地位。所以我觉得在被定义为黄种人这方面,我们中国人相对来说更加宽容。
吴轩然 | 就是说,或许存在另一种可能,就是可能这和民族主义不一定有关,但是在极化的舆论场上有一些声音被放大,所以到头来就变成一种观念问题,一个需要站队的问题。我没有接触过欧洲或者非洲的媒体环境,不知道那个语境下真实的情况怎么样,但我在设想,如果一个白人运动员取得了非常好的成绩,然后媒体报道的时候说他是白人的骄傲,这立马就得扣上一个种族主义的帽子。
我觉得这种情境在什么情况下最可能出现,就回到我刚刚的那个看法,可能还是有一种自卑感在作祟。曾经扮演殖民者角色的国家/区域的民众,已经不再用这一套概念,但是有被殖民历史记忆的,今天反而用这一套话语去描述自己,定位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身份。为什么有的运动员在有的国家、有的地区可以成为全民象征,甚至某个人种的成就的象征,或许就是因为他们需要一种精神资源来给自己注入一种动力,证明自己,希望与殖民历史切割,就好像1840年以来,我们中国人一直在做的,我们一直在试图用各种各样的话语,用革命、改良等各种思潮,与那个殖民历史切割。可能只有在经济、政治、文化上真正达到平等的那个遥远的时刻,这种叙述才会消失。
吴丹 | 嗯,我也想接着你说的聊一聊。可能在西方的语境下有一个与殖民主义时代切割的趋势,我在海外学习过程中了解到,西方学界对种族主义(Racialism)有这样一种定义,种族主义会认为不同的所谓人种在生物构造,或者在肢体的能力方面有本质性的区别,比如说某某人种的人笨一点,某某人种更灵活一点,这在西方学界中都属于一个种族歧视的概念。
其实这一点我之前在国内的成长中并没有意识到,我们小时候大家讲的是刘翔,黄种人的骄傲,亚洲速度,这些我们都耳濡目染。但是这种说法,搬到我们刚刚说的学术上的界定,它其实是符合种族歧视的定义的,但是可能对我们自己来讲是自我肯定。但如果放到西方语境下,就不太可能出现如此这般的叙述。就比如说苏炳添这次的成绩,我国媒体特别重视,日本的媒体会偶尔讲一下,新加坡的媒体《海峡时报》用的话语就是“新亚洲速度”,但当时西方媒体是完全没有注意到的。再比如,甚至连我自己有时也会有这样一个刻板印象,觉得非洲人就是跑得快一点,如果严格地看,那这也属于种族歧视的用语。
如果我们反观西方语境,就像是刚刚三环讲到的,无论是从学术上还是舆论上,我们都是在当下这个后殖民主义时代致力于打破殖民主义的话术,在这一方面,我觉得可能西方的主流舆论还是比较追求稳妥,就是它不会明目张胆地支持一个已经定性为具有歧视性的一个东西。毕竟对种族的强调还是跟奥运会本身的宗旨相冲突的,毕竟奥运会的核心价值是我们全人类的更快,更高,更强,今年还加上了更团结,因此,如果我们强调以人种划分,说亚裔、亚洲人在某某领域取得了某某成就,其实是和整个体育竞技背后的精神相违背的。
当然不可否认当年刘翔出来的时候,也给西方造成了很大的震惊,我觉得它背后肯定还是有一个隐性的种族划分,就是说他们可能嘴上不承认,但背地里可能还是会觉得难以置信,某位亚洲的运动员竟然可以跑出比我们更快的速度,背后可能还是有一个隐性的歧视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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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金牌论”
三环 | 中国运动员在去东京之前开了一个动员会。这场会议传达出了一个重要的精神,即中国体育代表团的总体目标是实现运动成绩和精神文明的双丰收,包括坚决遏制我国奥运成绩多年持续下滑趋势和确保在东京奥运会上的金牌榜和奖牌榜上保持在第一序列。像这样自上而下的,非常强有力的对于奥运奖牌和金牌的强调,在奥运周期中似乎不可避免。甚至在下一个周期里,它都会广泛地存在于媒体宣传中。那在国家体育总局发文要求“改善金牌数减少”,各类奖牌榜依然是奥运中心议程的今天,为什么年轻网友会有“中国不再唯金牌论了”的想法?
吴轩然 | 我觉得之所以会有“中国不再唯金牌论了”这样一种认识,首先它的基础是中国很长时间以来都是一个在金牌榜、奖牌榜上排名靠前的一个国家,我们有这样的实力基础,然后才会有人开始探讨。对于有些国家,它可能尽举国之力就是想拿块金牌,想创造一下历史,这个时候,这种思考已经对他没有意义,所以我觉得这是我们讨论的前提。
第二个原因可能是媒体宣传的多元化,使得我们在简单的赛果之外,开始关注运动员个人的多元形象。比如说运动员退役了之后干什么,我看过一些让人比较心痛的报道,讲述运动员退役之后,没有别的谋生技能,干各种行当,收入比较低,生活比较艰苦。此外还有一些舆论热点,比如射击运动员杨倩赛后的姿态等等。所以媒体宣传的多元化把体育传播扩充了,有的时候是往积极的方面扩充,比如说娱乐化、个性化、易传播的内容,有的时候往反思的方面扩充,比如说对于追求绩效的体育文化的反思,对于运动员退役生涯保障的反思。经过这种视野的扩充之后,我们自然也开始反思唯金牌论。
另外就唯金牌论本身,为什么它会出现呢?对于中国体育管理机构来说,怎么考核它的工作绩效?最简单粗暴的标准就是金牌数、奖牌数。难道说网友的短期舆论能够改变这种官僚体制的考评压力吗?很多官僚制研究都有论述这种压力型体制,压力从上往下一层一层传导到体育运动员,体育运动员不可能公开表达奖牌压力,但落到他们头上那就是千斤重担,只不过还需要在媒体面前展示一些成绩之外的多元化个人形象,所以官僚体制的压力使唯金牌论成为伪命题。
吴丹 | 谢谢这位朋友,特别是当你讲到舆论环境和媒体宣传的多元化我很有共鸣。我觉得从社会话题和社会多元化的角度看,应该会有破局的这一天。之前你讲到从官僚角度来看对于金牌的重视,我最近刚好看到一个比较火的视频号叫“北京青年凉子访谈录”,它采访了一个曾经参加过悉尼奥运会并获得女子竞走金牌的运动员,这位应该说已经是阿姨了,今年四十多岁。女子竞走这个项目其实之前我真的没有关注过,因为不像跑步或其他的田径项目,它需要走几十公里,观赏性并不是很强。她讲她当时确实是一匹黑马,当时国内稍微有拿金牌可能的运动员被罚下场了,结果教练和领导就全部走了,而她走到终点的时候出人意料地拿了金牌,最后她想举一面国旗,发现场下一个中国人都没有,官员教练全部走光了,因为他们认为这个比赛好像没有拿金牌的胜算了,那就走了。这位运动员退役后非常困难的生活让我印象深刻,但她讲的这个小插曲,更让我非常震惊,就是唯金牌论这一点,可能我们平时在潜移默化中都有意识到,但我们没有想到,在赛场上原来是这么残酷的一个现实。
但是我觉得,比如说从举国体制来看,我记得有读到过一些报道,说如果将我们的举国体制和苏联、东德的进行比较,中国的举国体制可能并不是那么严苛。但我觉得,在现代社会,特别是在我们向平民体育、大众体育模式和心态的转变中,我想也许所谓唯金牌论的认识也会发生转变。比如说接下来的巴黎奥运会,会有滑板和霹雳舞等项目,以我们过去对体育的认知来看,可能它并不是通过所谓魔鬼训练或举国体制所能培养的项目。
汪季宸 | 我想多补充一点,除了这个官僚体系层层加码产生对金牌的需求以外的一个视角,因为我觉得官僚体系并不能完全解释体育竞技的状况。
首先,从起源上看,现代竞技体育或者奥林匹克运动会它与现代民族国家本来就是密切捆绑的。所以每一个国家在奥林匹克运动会上所争夺的确实是一种民族叙事上的胜利。这个东西我认为它不是一个需要改变的事实。换句话说,竞技体育的精神是什么,我们现代人给它赋予了非常多美好的东西,但是是否有可能,竞技体育里面就是有一些非常功利的精神?我会觉得它与这个体育比赛的诞生就是有关系的。我们去进行竞技比赛就是为了赢。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是在比赛之外的友谊第一,在比赛过程中我的目的就只有赢。我们不能因为是朋友关系我就不那么想战胜你了。
举个例子,大家如果关注足球的话,会发现求胜欲在足球场上是非常浓厚的。甚至我们说的一些高尚的体育精神比如公平竞技,在足球场上可能是模糊的,因为在一些情况下我就是会为了获胜主动做出一些战术犯规的动作,尽管这个战术犯规它就是犯规并且可能导致对方受伤,但是如果我没有被裁判吹罚,我内心反而可能是窃喜的,而不是觉得我没有公平竞技就很耻辱。很典型的一个案例就是马拉多纳的上帝之手,当然那个案例也非常特殊,全场观众都看到了马拉多纳那个进球是个手球,但是裁判没有吹,马拉多纳自己也跟队友说大家要装作我进了球,那我就算进了。也就是说,在球场上你的球技可能是比你的球品更高的一个评价维度,只要能赢而不太脏,就能得到多数人认可。马拉多纳那场世界杯决赛的关键程度毋庸置疑,阿根廷对英国,它与当时的两个国家的民族叙事是有很大关系的,马拉多纳被阿根廷人捧为他们民族的英雄甚至进行了国葬,与这场比赛也是有关系的。那个时候阿根廷和英国刚结束了马岛海战,这场战争以阿根廷的惨败告终,而这场球赛的胜利对阿根廷的民族叙事和民族情绪是有很大的影响的,这场球赛也因这么多的因素成为了非常经典的一场球赛。
我在这里想说的是,竞技体育中的民族叙事是一个从古至今都非常正常的一件事。即使抛开这种民族叙事,竞技体育仍带有不少集体狂热的色彩。简单来说,比如我是某个俱乐部的球迷,那我跟其他俱乐部的球迷可能是势不两立的,我们两个俱乐部如果有比赛,我一定是希望我的俱乐部赢,这是与我们的集体认同有关系的。
Rachael | 我想说,唯金牌论这个东西我们听上去觉得怪怪的,是不对的,但是我觉得首先可能需要澄清的是,去追逐奥运会这种国际赛事的金牌本身没有错,而且我觉得也是体育精神的一种发扬。但是为什么我们觉得唯金牌论是一个不好的事情,是因为在金牌背后,极有可能是运动员的巨大牺牲。我觉得这很可能是大家把中国培养运动员的这种举国体制和其他国家的体制去做一个对比,而产生出来的情绪。
也就是说,大家批判这种唯金牌论是基于一些事实,比如说为什么国外的运动员可以同时身兼多种职业,社会化程度也更高,但是同时也能在奥运赛场上取得好的成绩(像这次那个自行车拿冠军的女生,她是数学博士后也是研究员),而为什么中国运动员就牺牲他们正常的生活,没有除了运动员以外的职业身份,牺牲了自己巨大的成长空间去达成在赛场上的成就。
当然,我觉得这背后有个问题,就是中国和西方国家在体育培养体制上的异同。其实中国和其他国家,都是通过发放预算和资金去管理各级体育部门和人员,但是有所不同的是,譬如在美国,除国家拨款外各个学校也会拨出一部分钱来支持学校内的体育协会进行人才的培养和选拔。相对来说,中国的体育总局对于各层选拔培养的管理强度会更大,而不仅仅是发放预算,可能考虑到运动员的配置和管理。我觉得这也是基于国情,就是总的来说可能优秀的教练,或者说在一些项目上可分配的资源,本来就是极其有限的。也就是说,体育运动还没有普及到全民,所以目前还只能依靠体制,由国家力量去分配优质的体育培训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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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运动员的社会形象
三环 | 女性运动员一直活跃在赛场和舆论中。从老女排如铁榔头郎平等,到女子中长跑的神话东方神鹿王军霞,再到从2000年初期开始一直活跃在国际跳水赛事上的中国跳水梦之队,再到傅园慧、杨倩和全红婵这些新生代的运动员。在大家的记忆中,有什么让你觉得印象非常深刻的女性运动员?近几年上微博抖音这样的社交媒体平台的普及,究竟是帮助我们更全面地去认识的一个运动员,还是更强烈地神化了运动员的形象?
吴轩然 | 中国女性运动员的社会形象,可能存在一个时代性的变迁。
老一辈的女性运动员,除了比赛任务和个体的家庭角色之外,她们同时也被赋予了国家责任和社会责任,对她们的要求可能设得非常高。而网络时代下,经过多元化媒体塑造的女性形象大不相同,观众对她们的需求也有所变化,她们可以是国家象征、金牌收割机、正能量代言人,也可以因为个性化的言语和姿态为人所喜爱,而这种喜爱可以和运动员的成绩无关。
三环 | 我个人的立场是,这是部分网友在完成女权议程设置之后,所带出的一场不尽成功的讨论。奥运赛场之外,社会并没有进步,职场、家庭、公共领域中广泛的性别歧视和制度压迫依然存在,运动员的只言片语没有改变刻板的性别观念,更没有改变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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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间”开幕式?
三环 | 本次奥运开幕式,被很多人评价为“阴间”,也让许多人拿出2008年北京奥运会作对比。我们怎样去定义什么是好的表现形式?这是一个美学问题,还是一个更复杂的政治议题?像奥运开幕式这样举世瞩目的盛会,怎样平衡一个民族本身的民族特色和奥运会代表的国际视野?我们该如何评价奥运开幕式的成败?
吴轩然 | 在我看来,从艺术角度评价奥运会的开幕式,是一个难度挺大的问题。一些中国的评论者可能会认为带有某些日本文化特色的开幕式和闭幕式很阴间,但是有可能,那就是人家已经存在几百年历史的艺术形式,这个传承下来的艺术有的时候甚至不能为异国观察者所理解,更遑论去评价好坏了。
所以我能想出来的一个可操作的评价标准就是两点,一是它体现了奥运会的基本精神,比如世界大同、健康、力与美这样的一些观念。二是,开幕式必然要体现出奥运会承办国国家或民族所具有的一些文化特性,比如说08年北京奥运给很多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开幕式上,那种通过整齐划一的动作安排来达到视觉上的震撼效果的操作。
可能这样的开幕式,放到其他国家难以想象,但是放在中国语境下就可以理解,因为有集体主义传统,这样的场面能够激起我们很多的联想,比如上古时期的大型工程,20世纪下半叶的集体化时期等等。再举个例子就是2012年的伦敦奥运会,有人拿它和北京奥运会做对比,认为伦敦奥运会上,表演者的出场次序、出场方式都非常个体化,一次就给你塑造一个形象,在特定时间内所有的关注点都在一个角色身上,然后这样一个一个地往下推进,但是北京奥运会就不一样,几千个人同时做出相应动作,然后达到一个整体性的效果,也许这里面就能体现一种文化差异。
汪季宸 | 我觉得这个东西不符合群众的审美是因为,对于一个奥运会的开幕式是什么样的,大家心中有一个合不合适的标准。一个国际性的大型体育赛事的开幕式,放在一个那么大的场馆里,以及有那么多的观众,它应该是什么样的,大家会有一个心理预期。大家会觉得这个东西它不应该以一种革命性的、偏向当代艺术的方式呈现,不应该把那些大众认为不那么美的东西放上去,哪怕是作为一种反叛的艺术理念也是不应该的,因为当代艺术的一种主流思想就是反叛,就是打破传统的美学观念,但是这种传统的美学观念可能在奥运会开幕式上是更应该被遵循的,会被认为是更合适的。
日本这次的开幕式,大家说阴间,首先我觉得这是一种情绪上的直观感受,我看到了那些东西,比如那种侘寂之风,我心理的感受就是这样的。我可以用萧条、寂静、凄凉这种中性词评价,如果我不喜欢我可能加上负面色彩,说它阴间,如果我喜欢我可能用的是另外一些词语,但肯定是偏向冷色调的词语,也就是说它可好可坏。侘寂的美学风格很多也用于我们民间的一些装修设计,所以我认为关键在于你运用在哪。可能日本的奥组委他们认为这种风格体现了日本文化,那么我用在奥运会开幕式上应该是可以的,但是放在中国人民或者一些对这次开幕式做出负面评价的人看来,这个东西就是不合适的。
我想到08年奥运会,为什么用多人的表演,表现出泱泱中华的这种感觉,而不是用其他形式?中国历史上也有非常多的其他类型的文化,比如宋代的文人气质,魏晋的流觞曲水,或者道家之风,这些东西也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但你放到奥运会上可能会体现一种“阴间”的观感。中华文化不一定全部都是那种伟光正的形象,但为什么我们选择在奥运会上表现“千营共一呼”的中国气派?这是我们对我们的文化进行选取,把那些合适的东西放在开幕式上。
那么这次东京奥运会开幕式,大家可能会认为日本所选取的内容是不适合放在奥运会上的。比如爵士钢琴家上原广美,她弹的东西其实单独拿出来是非常好的,在演奏会上可能会收获非常多的掌声,但是当她配上歌舞伎在奥运会体育场里表演,并且她弹的只是完整曲子中的一小段的时候,给人的观感就非常混乱。而且你只能感受到她的情绪,你不能理解内容了,内容变成了一种形式,这种东西给人一种混乱、困惑的感觉,我觉得是很正常的。也不只是中国人有这种评价,很多人也搬出了北野武的评价来说开幕式,所以我觉得它可能不只涉及一种抽象的审美追求,而是说可能奥运会的审美不一定要求一种绝对的多元,这种审美的多元应该多元到一种什么程度,我觉得还是可以再讨论的。
吴轩然 | 补充一个非常小的点:在评价是否阴间之前,我们首先要做的是理清事实。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关注一个公众号叫“有据核查”,那里面我记得奥运期间发过一个推送,就是对东京奥运会的开幕式到底演了些什么,以及网上传播很广一些截图做了澄清,其中一些截图以及与此相关的“阴间”评论其实都是过往的演出片段,跟奥运会八竿子打不着。我无意反驳什么,我们甚至可以先不扣民族主义的帽子,养成理清事实的习惯,我相信这是杜绝民族主义或者歧视倾向的最好工具。
文 | JointU
图 | 来自网络
审稿 | 沈严铭
编辑 | Bib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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