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缀珍:西方珍本书和中国藏书印
绿茶
因为爱书,我爱一切关于书的书,这类书的作者无疑是我同类,他们有的是爱书人,有的是藏书家,还有从事跟书有关事业的人,比如编辑、出版家等等。读这类书,让人有种心照不宣的快感,很多情感、很多痴情和任性,都无需多言,作者也不爱多交待,就是那种“你懂的……”
《造书》和《藏书ABC》带给我近来最开心的阅读体验,这两部书由旅英作家恺蒂和她的大学同窗余彬合作翻译。恺蒂老师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当年我在报纸编副刊时,恺蒂是重要的作者之一,频繁发表她的大作,当时她旅居南非,写了很多关于南非的历史、风土、人情、书事。2019年疫情发生之前,恺蒂旅京,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带着恺蒂、书云(旅英纪录片导演)和新加坡藏书家许忠如(他同时是英国著名珍本书店奎文斋主人)同访模范书局诗空间,我想带他们领略北京最美的教堂书店。
在模范书局,和主人姜寻聊及在书店办一场“中西方藏书论坛”事宜,邀请许忠如和藏书家韦力对谈,并且现场展出许忠如收藏的西方珍本书和韦力收藏的中国古籍善本。这事就这么愉快地敲定了。没想到不久后,疫情肆虐全球,这个计划暂时搁置了。更让人没想到的是,2022年1月16日,姜寻在书店库房搬书时意外身亡,让人深深哀痛。
西方“造书”传统
《造书》是一本西方书籍手工装帧艺术名著,初版于1901年,至今已120多年,“依然是行业标杆”。该书系统梳理了手工装帧艺术的历史和流变,及其具体手法和步骤,作者是英国书籍装帧艺术大师道格拉斯·科克瑞尔。
19世纪中叶,机械开始取代手工,延续几百年的西方手工书传统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机,英国美术与工艺运动领袖威廉·莫里斯于是领导了反机械化、反量产化的运动,很多手工书大师也受到这股运动的影响,纷纷成立手工书作坊,其中,书籍装帧大师托马斯·科布登-桑德森创办的多佛装帧坊很有影响。23岁的科克瑞尔也来到多佛装帧坊做学徒,汲取这里的精神气质和价值观。
几年后,科克瑞尔在伦敦著名的书街查令十字街开设了自己的装帧工坊,并同时在中央美术工艺学校讲授书籍装帧课程。《造书》就源自于他的教学。该书讲述了9世纪至19世纪西方的装帧艺术传统,主要是手工书装帧传统。而这一时段相对于中国,就是唐朝到清朝,也就是从唐朝的“抄本时代”过渡到北宋的“刻本时代”,也就是中国的线装书装帧传统。
这无疑是一本“手工书技术手册”,100多年后,如果您是一位手工书爱好者,按照科克瑞尔书中描绘的步骤,一样可以制作出“独一无二”的手工书。在书籍印刷如此快捷的时代,在阅读普遍互联网的时代,我们更应该提倡反电子化、反快餐化的阅读理念,在手写都成为奢侈行为之时,如果能为自己留存一下手工化的文字记忆,更是疫情时代难得的治愈。
西方“藏书”生态
《藏书ABC》初版于1952年,也有70年历史了。作者约翰·卡特是珍本书商和收藏家。该书已先后出版到第九个版本,再版20多次,是西方珍本书收藏的经典读本。将西书收藏以A-Z的词条方式,做了全面的梳理,每个词条下涉及众多藏书术语,让我们清晰认识藏书世界的丰富多彩和阅读世界的有趣生态。
借由《藏书ABC》中的丰富词条,结合自己平时的藏书和读书喜好,我们来聊聊关于书的那些事儿——
预发本(ADVANCE COPY)
出版商会让推销员(发行人员)带着新书预发本去图书交易会上“预售”,此外,还向书评家、特定书商及读书俱乐部提供。通常是最终的校样或最早开印的书页,多用白纸或印刷纸包装。这些“预发本”可能在内容或装帧上有别于正式版本,自然成为精明的藏书家追逐的对象。
在国内出版界,这种版本叫“试读本”,就是在书正式出版之前,出版社会先印出一些“试读本”,供书评人、媒体和作者的朋友们先睹为快,并藉此回馈一些阅读意见等。我多年来有幸获得很多这样的“试读本”,成为我一项数量不少的“主题收藏”。
书志学(BIBLIOGRAPHY)
书志学就是把书籍作为物化的研究对象的学问。是藏书家、书商、图书馆员、目录学家和各领域专家的重要参考。
西方和日本普遍称为书志学,而在中国,则叫版本目录学。中国古籍和西方珍本在版本理念上有很大的不同,故而,研究的方法和向度也区别很大。我的藏书和阅读方面,以版本目录学书籍为主,还有中国古代藏书家和目录学家的各种“读书记”等。
藏书章(BOOK-STAMP)
藏书章用金属或橡胶制成,墨印或盲印在衬页、护扉页、标题页或封面上,无论镀金与否,都用金属压膜压制而成。除了藏书印,西方还有藏书票,也是藏书中附加的“收藏印迹”。
相比较而言,中国藏书传统中,藏书章这个元素更为丰富,金石篆刻本身就是中国文化中很重要的一个门类,藏书章虽然只是金石篆刻中的一个小分类,但也为中国藏书传统留下很大可值研究的空间,尤其对中国古籍的递传研究留下丰富的信息。我将在后面重点分享一本《妙无余:中国藏书印的历史与文化》。
毛边(DECKLEEDGES)
毛边癖(DECKLE-FETISHISM)
毛边指书籍未经裁切的边缘,在现代书籍中,毛边书显得“矫情”,但毛边书却广受藏家青睐,通常一本书只有限量的“毛边本”。而“毛边癖”不由分说对毛边格外恋癖。
毛边书在书籍制作中已成常态,作者通常要求出版社预留一二百本限量的毛边书,用于赠送友朋,自写编号。而旧书平台“孔夫子旧书网”更是毛边书集散地,他们和出版社及作者有着密切互动,通常他们会要求独家制作和销售毛边本,并且这个生意持续很有热度。
而喜爱毛边书的人,国内称之为“毛边党”,这个群体数量不小,对于毛边书的热销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在大多数爱书人书房,毛边书都占有不小的位置。我家里也藏有很多毛边书,但往往不舍得裁开阅读,需要读的话,另买一本普通本。
此外,书中收录的限量版(LIMITED EDITION)、版本独有特征收藏狂(POINT-MANIACS)、校 样 本(PROOF COPIES)、独一无二的(孤本)(UNIQUE)等等,都代表着爱书人、藏书家的独特趣味和“人无我有”的暗喜乐趣。
中国藏书印的历史与文化
《妙无余》是藏书印研究家王玥琳作品,深入研究了中国藏书印的历史与文化,读来打开眼界,如此方寸之间,透露着中国藏书史丰富世界。
中国藏书印和西方藏书票并称为世界藏书史的两朵奇葩。藏书印是书籍收藏者用以标识物权,兼以反映阅读、鉴赏、整理等藏书活动的一部分,让藏书印的印蜕留存于书籍之上。藏书印作为官私收藏者的标志性符号,伴随着古代藏书的兴衰起落,最终获得“藏书必有印记”的广泛认可。
藏书印虽只方寸之间,却与藏书史有着见微知著的密切联系,历代藏书家复杂隐秘的观念和心理,以及古籍真伪、版本递传等等信息,均藉由这一方小天地流传至今。而历代文人、藏书家,也借由藏书印表达个人情感和情怀,精炼的文辞背后,有着历代文人的殷殷心曲和复杂心声。
中国古代文人会玩,光藏书印玩出的名堂实在太多太多了,学者王竞在他的《藏书印与版本鉴定概说》中,将藏书印分为:名号印、堂号印、鉴别印、校读印、观赏印、记事印、仕履印、门第印、里居印、行第印、箴印、吉语印、诗文印、典故印、生肖印、纪年印、宫廷印、藩府印、官书印、杂记印等共计20类。
而如此众多类别又可归纳为三大类,即名款印、藏鉴印和闲章。我独爱各类藏书家闲章,闲章更生动地展现古代文人的志趣、情怀、人生经历和闲情逸致以及无奈和忧伤。
比如有一类“曾在某处”印,就深深表达了藏书家的无奈和失落。再了不起的藏书家,再珍贵的古籍,毕竟陪伴人只有短暂的一生,最终,这些书籍要走入历史,成为别人的庋藏。世间万物有聚有散,书尤其如此。“曾在某处”可谓是藏书家自我安慰的一种心理表达,也给后世藏家留下一丝追寻的线索。
这类藏书印较早者有清初藏书家蒋玢的“是书曾藏蒋绚臣家”。此外,还有李馥的“曾在李鹿山处”、沈慈的“曾在云间啸园沈氏”、鲍廷博的“曾在鲍以文处”、赵宗建的“曾在旧山楼”、董康的“曾在董氏诵芬室中”、钱天树的“曾藏钱梦庐家”、徐渭仁的“曾为徐紫珊所藏”、刘承幹的“曾经南林刘翰怡收藏”、周越然的“曾留吴兴周氏言言斋”、周叔弢的“曾在周叔弢处”等等。
在中国藏书史上,有一方字数多达253字的楷书大印,隶属清末藏书家杨继振,这方藏书印可谓是对古人藏书诸多复杂心理的一种生动表现,录文如下:
予席先世之泽,有田可耕,有书可读,自少及长,嗜之弥笃,积岁所得,益以青箱旧蓄,插架充栋,无虑数十万卷,暇日静念,差足自豪。顾书难聚而易散,即偶聚于所好,越一二传,其不散佚殆尽者,亦鲜矣。昔赵文敏有云:“聚书藏书,良非易事,善观书者,澄神端虑,净几焚香,勿卷脑,勿折角,勿以爪侵字,勿以唾揭幅,勿以作枕,勿以夹刺。”予谓吴兴数语,爱惜臻至,可云笃矣,而未能推而计之于其终,请更衍曰:“勿以鬻钱,勿以借人,勿以贻不肖子孙。星风堂主人杨继振手识,并以告后之得是书,而能爱而守之者。”予藏书数十万卷,率皆卷帙精整,标识分明,未敢轻事丹黄,造劫楮素,至简首卷尾,铃朱累累,则独至之癖,不减墨林,窃用自喜,究之于书,不为无补。
细读印文,可谓苦口婆心,心情复杂。杨继振制此印自然也是表达自己的藏书观以及对其书命运的期许。“勿以鬻钱,勿以借人,勿以贻不肖子孙。星风堂主人杨继振手识,并以告后之得是书,而能爱而守之者。”
民国版本目录学家陈登原在其《古今典籍聚散考》中,详实而生动地描绘了古今典籍聚散的历史与源流,古代书籍在历代递传中,自有其厄运和幸运,哪怕历经“五厄”“十厄”甚至“十三厄”,我们今天还能读到如此丰富的古代典籍,足可见历代藏书家为中国典籍、中华文明的传承起着多么不可磨灭的作用,通过一方又一方藏书印连缀起来,见证一部古书从它诞生起至今的沧海桑田。
来源: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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