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的“东方”灵魂，疫情下哭泣的千年传统…

疫情下的意大利家族

“村子里一代人都不见了。”重灾区贝加莫市的居民含泪说。

如果问意大利人，几千年来，这片土地上最大的灾难是什么？公元79年的维苏威火山爆发吗？它不仅摧毁了庞贝古城，也严重破坏了几个有名的海滨城市，赫库兰尼姆、斯塔比亚......是1347至1353年欧洲爆发的“黑死病”吗？它夺去三分之一欧洲人的生命......可当贝加莫市的居民说出“村子里一代人都不见了”时，人人心中或许已经有了答案。

至今人类还没搞清楚到底冠状病毒是个什么鬼？它不仅让意大利以12.8%的死亡率长期占据全球疫情统计的榜首，更可怕的是，它正摧毁着意大利数千年来形成的家庭社会结构。这个结构以长者为尊，与万里之外的儒家文化圈极其相似。而可怕之处在于，冠状病毒攻击的正是以老人为主。问题来了：为什么意大利的老人死亡率，远远高于同样结构的东方中国、日本、韩国、新加坡？

难道意大利的老人占人口比第一？

根据意官方数据，意大利6048万人口中40岁及以上占比60%，65岁以上老年人占比23%，年龄中位数高达45岁，整个社会饱受人口老龄化问题困扰，最终成为了新冠病毒的绝佳目标。据《美国医学会杂志》统计显示，在意大利的新冠确诊病例中，有37.6%为70岁以上，37.3%为51岁到70岁。意大利国立卫生研究院统计也显示，在新冠死亡病例中有87%的患者年龄在70岁以上。这解释了为什么意大利虽然物资紧缺，可是有着相对其他发展中国家完善的医疗和福利体系，但病死率却仍位居世界前列。

但比日本呢？日本以3588万的老龄人口，占总人口的28.4%，均刷新最高纪录。从世界范围来看，日本65岁以上人口比例大大高于第二位的意大利，老龄化程度尤为严重。而日本目前的死亡率只有2%。相似的人口结构，日本却与意大利上演了完全不同的剧情。

这或许与意大利的个性与长期分裂的历史有关。意大利人天性浪漫。说到浪漫时尚之都，很多人可能会想到法国和意大利，但要是问欧洲人，他们脑海里第一个冒出的，一定只有意大利。而影响共性的则是历史。自罗马帝国覆灭之后，长期的分裂，1400年的鸿沟，使南北之间有较大的差距。北方已受工业文明的洗礼，而南方一直延续着传统的家族文化。社会的多样性，和浪漫的天性使得意大利在面对疫情初期难以拧成一股绳。同时，意大利国内短缺的战略医疗储备也使得疫情在前期的发展愈演愈烈。最终深陷疫情的泥潭。而比较日本，其国民个性通用标签就是严谨。严谨的日本文化加之日本对灾难的熟悉程度（“一天一小震，两天一大震”）使日本能够快速、全民化地应对危机。

意大利好像“生”错了在西方，就如日本好像“生”错在东方。西方文化（准确的说，是基督教新教影响较强的地区）的社会关系是以同辈人的横向关系为主，孩子在成年之后，与父母的关系会相对平淡，其人际关系以夫妻、朋友、行业等不同社会关系为基础横向发展。这也是为啥西方有《老友记》，而我们有《家有儿女》。而意大利更像儒家文化圈的生态，树状的纵向家族关系纽带串联起了整个社会，子孙每个小家在祖辈家庭的根基下开枝散叶，同时保留兄弟姐妹宗亲之间的横向纽带。中国人曾经熟悉的七大姑八大姨，意大利人一样八姑六姨。

意大利虽然身处西欧，却成为了欧洲大家庭最特殊的那一个孩子，坚持现代意大利语奠基人但丁在《神曲》告诉他们的：“走自己的路，让人们去说吧!”尽管在文化源流、价值观取向等方面与西欧主流步调一致，意大利的家庭社会结构却不同于绝大部分的西方国家，而是与中国为代表的儒家文化圈类似，同样以家族为核心，以长辈为尊。孩子们也同样免不了因为打游戏超时被爷爷奶奶拿擀面杖收拾（对，热衷面食的意大利人这东西用的很顺手）。几个世纪以来，意大利的老人不仅在家族中的地位不可动摇（就如《红楼梦》中的贾母），同时承担了意大利民间文化传承的重任。所以会看到，美国黑帮电影里，主角都有满身的健硕肌肉，而意大利黑帮电影里，主角都有满脸的岁月痕迹。

老人为尊，在疫情面前走到尽头了吗？“村子里一代人都不见了”，对于家族文化占绝对地位的意大利来说，是不得不承受的集体创伤。就如对于儒家文化圈来说，家里老人的逝去常常意味着一个家散了。

文明与分裂

意大利家族体系和传统家庭观念浓郁且深厚，早在远古的神话故事和上古社会的宗教中就有所衍射。从泰坦传说到宙斯神话，家族关系垄断了神的每一个职位。就如中国古语“三岁看老”，上古的文化，形成了肥沃的土壤，不断滋养着意大利文明。虽然意大利家族为主的观念深入人心，但因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意大利南北差异巨大。劳斯莱斯，宾利，法拉利等一众我们熟悉的现代化企业家族都集中于北方，而南方的特产，除了闻名于世的橄榄油，最为大家熟知的就是黑手党家族（都是电影惹的祸）。

不仅如此，意大利家庭中反映的传统家族系和儒家文化圈的大家族虽然有种种类似的表象，只是相同表象下蕴藏的不同的根源，在东西方花开两朵。

如果说古希腊与古罗马文化是西方当代文化的源头，那么现代意大利就是希罗文明的第一个受训者，也是班上那个学的最好的孩子。从希腊人在亚平宁半岛南部地广建新城，再到公元前后年罗马帝国的辉煌统治，现代意大利的核心领土亚平宁半岛始终处于希-罗文化圈的中央位置。

等同于你在北京海淀区有一套学区房，周围不是清华，就是北大。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使意大利吸收了希罗文明的经典，并在日后的每一步路里，都可以看到希罗文明的影子。首先古文明社会的核心之一即是被人们普遍信奉的希罗神话和英雄传说，它们与记叙世界起源的希腊、罗马神话一脉相承。孩提时代的人们从小听着以天父宙斯为中心，以血缘亲情为纽带的庞大神圣家族的故事长大，不知不觉，也把自己活成了故事里的样子。这是意大利从混沌走向梦的开始，也是意大利传统大家族体系及其伦理纲常的起点。

启蒙不止于文化。到了古罗马时期，随着罗马帝国的扩张，粮食产量提升，越来越多的人可以放下手中的锄头，解放双手去设计更精致的物品。以家庭作坊为主的手工生产方式也随之出现，从此古罗马的胎记一直深深地印刻在意大利人的心头。索帝里欧·宝格丽就是其中之一。1884年，他在罗马开了一家银器店，以古希腊罗马文化为自己的设计灵感，专门出售精美的银质雕刻，并且以家族的方式延续至今。现在每个女生对他应该都不陌生。这就是意大利著名珠宝商和奢侈品BVLGARI宝格丽传说的开始。

因为长期分裂，意大利人没有儒家文化圈的“家国天下”观念。在意大利人眼中, 家庭的存在是生存的前提。如果家庭不存在，国家和政府的存在根本就没有意义。这种观念与其过长的分裂历史密不可分。自罗马帝国结束之后。一直到1870年，在撒丁国王“投机式”发展，和著名农民起义军，红衫军的帮助下，一统意大利。在这期间，这片土地上没有一个完整的统一的意大利国家出现过。大家各自怀揣着精神导师，罗马所教授的知识，散落各地，薪火相传。对分离压迫的反抗，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使得意大利人在14世纪后期获得“再生”与“复兴”。以佛罗伦萨地区为发出，一场影响世界的文艺复兴运动拉开序幕，为黑暗的中世纪欧洲打开了一扇接近现代文明的天窗。

与儒家文化圈的家庭一样，一个安定团结的家庭，对每个意大利人来说都意义非凡。意大利人以家族为单位，凝聚成一股力量，去抵抗分崩离析的社会，保护自己的安全，成为一个文明的守望者。他们在等待着未来的相聚。这一等，就是1400年。

长期分崩离析的意大利，没有给予意大利人安全幸福的生活，可常年的争斗和对明天的不确定，却教会了他们享受当下，追求浪漫的生活。个性没有被时间的流水磨平，一直伴随着意大利人，像家族信仰一样，延续至今。

南与北

虽然意大利于1870年就实现了政治上的全国统一，但南北的差异却走向一致。

在长期分裂期间，意大利北方经历了文艺复兴和工业革命，整个社会过渡到资本主义工业化阶段，涌现了米兰、佛罗伦萨等工业化城市；而南方却由于当时世界经济文化中心向英国方向的转移，城市化进程缓慢；南部以山地为主的地理环境也阻碍了现代化大规模农业生产发展，造成经济落后，传统农业和传统思想更加巩固。今天，几乎所有的现代化企业都集中在北方，而南方仍以传统工艺和第一产业结构为主，如家庭农场，石油开采等。

经济基础，决定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北方的工业化和现代化大大减弱人们相互间的依赖性，相互间的竞争促使自我扩展的要求增强，大家都纷纷走出家门，奔向了威尼斯、都灵、米兰等。随着个人独立自主意识的加强，家庭观念慢慢淡化，向欧洲其他国家靠拢。

而南方传统落后的农业生态，以家族为主的传统集体模式，在一定程度上制约了个人的发展。对自然的强依赖性和自给自足式的农业经济，使人们生活方式相对稳定。圈地为牢似的生活方式使人们固步自封和安于现状，注重保留祖辈的传统不思改变，表现在家庭里则是保持原有扩大型的家族体系和传统守旧的家庭思想观念。家族里如果突然遇到一个想要出人头地的家伙，他最熟悉的路子就是拉帮结派。

“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永远别回头，无论是为了找借口、为自己辩解还是找乐子，永远都不要回头。你现在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世界眼下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教父柯里昂，端着他的葡萄酒这样告诫族人。

教父，黑手党，作为意大利的特产，一直经久不衰。其中以家族为本的社会体系可以说是意大利南部社会结构的一个缩影。在黑手党的起源地西西里岛，家庭的观念更为重要。

西西里是意大利的南部岛屿，地处地中海中央，又接近阿拉伯东方国家，是地中海文明交汇处，也是连接东西方的桥梁。历史上地中海曾经是世界商贸和文化的中心，奇特险要的地理位置使其成为各个历史时期众家垂涎之地。西西里的历史上也因此刻满了外族入侵掠夺和连年混战痕迹。正所谓乱世出英雄，各领风骚数百年。从公元前15世纪腓尼基人移民开始，西西里岛被各族英雄争相竞争。经历了希腊海外殖民、迦太基人侵入，罗马帝国、东哥特人、撒拉逊人入侵、拜占庭帝国占领、西班牙统治以及法国、奥地利等长达几个世纪的外族独裁和诸侯割据相争，战乱不断。再加之封建主义统治的政治腐败和宗教教会的压制，一度的富庶文明也经不起以世纪为单位的折腾，衰落为上帝遗忘的贫困和恐惧之地。

西西里人在外缺少安全感和信心，只有在家中才感到安全，因此顽强地保持着历经变革而沿袭下来的家族和宗教传统。就像《教父》中柯里昂家族一样，作为西西里人即使远渡重洋，在美国成立黑手党，可他们内心始终保留着固有的文化传统而避免被同化，落入美国社会的个体分崩离析之中。

家，是意大利人无论身处何地背着的“井”。这一点很像“能看见日出的地方，就能看见华人”一样，无论在世界各地的唐人街，还是温州城。

家族与企业

一个地中海式的房屋，一杯咖啡，风和日丽。年过七旬的老人，穿着牛皮制作的围腰，在房间里手工制作着一双皮鞋。这样的场景你会想到哪里？

一提到“意大利制造”，兰博基尼、玛莎拉蒂、法拉利、范思哲、Prada、Armani、 Gucci、FENDI、Dolce & Gabbna……这些世界顶级品牌相信许多人都不陌生。意大利被称为“中小企业的王国”。据意大利家族企业协会估计，意大利93%的企业是由家族经营的。这批企业占到该国150家最大企业中的45%。比较一下，根据美国肯尼索州立大学的科克斯家族企业研究中心调査显示，美国排名前100位的企业当中，只有不到1 /4为家族经营。

家族文化融入企业，使得意大利的企业经营更像东方的日本、韩国.......

一个公司的家族式传承，使家庭成员从小耳濡目染，培养出对家族企业归属感。而老人，在这个企业，就如在家族中的地位一样，不仅承担着维系自家企业传统的重担，同时又巩固着家族文化的传承。

这就是为什么在发达国家中，意大利是制造行业中最大的专门化国家。家族纽带把家庭成员维系在一起，因此意大利在家具行业、纺织业、皮革产业、珠宝界以及汽车制造业都创造出无数世界知名的家族公司，法拉利、兰博基尼、玛莎拉蒂......这些耳熟能详的著名企业，就是通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家族之手”传承而来。

最能体现工匠精神的“家族之手”，就是传统手工业。经过一代代家族手工业的传承和历史的积淀，造就了无数巧夺天工的设计和薪火传承的手艺。意大利家族企业最与众不同的特色是，数百年来，他们始终醉心追求是质量，而不是数量。

家族文化构成的家族企业，不仅影响了意大利的经济结构，也影响了意大利的社会心理和文化个性。

现在，作为家族结构和企业结构最重要的开拓者和传承者的“一代人都不见了”，意大利的未来，会发生什么？

病毒与伤痛

2020年的春天，异常寒冷。随着冠状病毒席卷全球，意大利作为最先开展防疫工作的国家，也饱受磨难。在各行业中，疫情对旅游业影响首当其冲。世界旅游理事会数据显示，旅游业在意大利GDP中的直接占比为4%，间接占比达到了13%。如果将行业拆分为受影响严重、受影响有限和目前几乎不受影响三类。报告指出第一类行业产出已经缩减了一半，第二类行业产出缩减了20%。

从地区来看，疫情最为严重的，受到政府严格限制的伦巴第、威尼托和艾米利亚-罗马涅三个大区占全国人口的三分之一，总产出的40%，总出口的50%，是意大利最为富饶的地区。此次城市封闭将对经济造成重大打击。不仅如此，意大利为数众多的中小型手工艺企业受到的疫情影响将格外严重。对于以家族为主的中小企业，一个企业就代表着一个家族。全球消费与全球贸易的停摆，让每一个企业举步维艰。在意大利，一个企业的损失，就是一个家族的损失。

因此，“一代人都不见了”对意大利而言，不仅是一代老人不见了，也许是一个个企业的设计、工艺、品牌、品质的“灵魂”不见了，更是与企业紧密关联的家族从此走向衰落。

如果说经济上的创伤是“身外之物”，那么，在文化与精神上的创伤又多么扎心？

意大利以家族为核心的文化传承，每当面临家人的离世，那种扎透十指连心的痛楚，作为同样家庭结构和文化影响的华人会感同身受。截止当地时间4月17号下午6点，意大利累计确诊病例达172,434例，24小时新增3,493例，累计死亡22,745例。因疫情去世平均年龄为81岁，大部分因疫情去世的都是老年人。每一个老人的离世，对家族、家族企业、家族文化都是重大的损失。祖辈不仅仅代表着一个家庭成员，更代表着家族的历史。

稍感安慰的是，意大利累计治愈已达42,727例，在现有确诊病例中，重症监护病例2,812例，连续14天下降。这是希望在开花。

一个古老的民族，经历过无数次的灾难，从来选择用坚强与歌声去面对，还有什么魔鬼不能战胜？

意大利的国花是雏菊，盛开在凌冽的春风里。它不但代表着埋藏在心中的爱，也代表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