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齿苋的爱

陈苏锦

夏天，菜园里长了绿绿的叶、红红的茎的马齿苋，方姨，是从不让随便铲掉的。

秋天，去了北窑的葡萄园里采摘的时候，树下有不少的矮趴趴的伏在地面的绿绿的马齿苋，方姨总要认认真真地挖回两兜儿带回家。

秋天里还有一些时候，方姨和老伴儿会开车到田野里的旱地边儿，去找这种马齿苋，回家，洗净，焯好，一部分晒干，一部分即时冷冻起来，留作冬天用。

每当夏天园子里马齿苋多的时候，她凉拌上姜蒜，配好调料，妥妥的一道消暑的凉菜，吃着吃着有时眼泪就下来了，老伴儿也不劝她。

冬天，她把那阴干晾好的马齿苋拿来包菜包子，野菜和肉混合的香味儿弥漫在餐厅里，她经常吃着吃着也会流下泪来，老伴儿也不劝她。

常常，在六月份的时候，马齿苋的绿绿的嫩叶刚刚舒展开的时候，她是愿意多看它几眼的，看那一簇簇的马齿苋上对称的小椭园的叶子，还有顶尖上开出的小黄花儿，像星星一样。即使把这马齿苋拔起来放在太阳底下晒几日，它，竟然也不死，生命力的顽强，超出了人的想像！往往，那个时候，上了年纪的方姨，眼前就会浮现出另一张女人的面孔，心，有些暖，有些扎的感觉，那是她的娘，确切地说，是她那个在别人面前长得又矮又小、窝窝囊囊的婆婆！是她心里最在乎的那个女人！

老伴儿是土生土长的当地农村人。

方姨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省会沈阳来的，来自高知家庭。

可她说她这一辈子最好的机遇是下了乡，嫁给了忠厚老实的老章不说，她，命真好，遇到了世界上最好的婆婆。

她说她婆婆对她的爱是马齿苋的爱。

想当年，那是一九七二年，她来盘锦这块儿的村子下乡，只有十七岁。

十七岁的女孩子，在今天的大多数人家里还是宝贝疙瘩，不识人间烟火，还处处受着照顾。动不动会朝着爹妈耍耍小姑娘的没来由的脾气。可，方姨那时不行，爸妈都下放了，她来下乡干活儿要自己养活自己。她在自己无可奈何的无数次低声啜泣里自己和自己服了软。跟别人一样每天出工。

那年秋天，不知哪天开始，她的两条小腿开始浮肿，一按一个坑，半天平不过来，干一天活下来腿胀得她经常眼泪汪汪的，晚上，睡在青年点儿凉凉的炕上，她总坐起来又掐又捏自己的她两条小腿，她甚至耽心哪天这两条腿不会走路了，她去过卫生所，那个初中毕业的赤脚医生也没看出啥来。方姨又不敢吱声，不敢跟队长请假，每天撑着走在出工的队伍的后面，这样一来，她就和那个个子矮矮的、长得一点儿都不好看的叫戴淑菊的当地妇女走在了一起，这个妇女自己受一点儿凉就喘。

一来二去的，俩人就熟了。

方姨腿肿的事儿让这个戴淑菊知道了，她就叫方姨下工之后去她家，她有办法让她的腿好起来。

方姨起初看着这个长得小个，穿着不合身衣服的窝窝囊囊的妇女还不信她说的话呢！架不住人家的热情，就去了她家，她以为有什么好药呢？其实就是把自家菜园子的马齿苋洗净煮水给她喝，把生马齿苋捣碎敷在她的腿上，这样，坚持了一个来月吧，方姨的浮肿，神奇般地好了。

方姨不知道怎么报答戴淑菊，这是一个有着四个儿子的二婚女人，和丈夫日子过得特别紧巴。是年年粮食不够吃的那种紧巴。她把她妈妈给她买的一条天蓝色长条羊毛围巾，送给戴淑菊，人家说啥都不要，说你和我家二小子同岁，我大儿子都去珍宝岛当兵了，那我都可以当你的长辈了，我怎么能要你的这么贵的东西呢？

跟戴淑菊熟了，她就叫她戴大姨，经常去她家。

方姨发现戴大姨个子小、人长得窝囊，可是却是持家的好手。

自家屋子是土坯房，屋里的地也扫得干干净净。自家菜园子也收拾得挺规矩。她尤其喜欢那自生自长的马齿苋，夏天焯水拌着吃，冬天拿来晒干的包在苞米面或者高梁米面里吃，又当粮又当菜。她告诉方姨，这马齿苋田边地头、菜园子里到处都是，它是个宝贝，又能吃又当药，好多人家都不拿它当回事儿，人家不要，咱要。她是在第一个丈夫家听原来老公公说的，她原来老公公是一个能治跌打损伤接骨的人，她自己结婚四年没生孩子被人离婚的。

后来，方姨的腿也不止一次浮肿过，每一次，戴淑菊都是用马齿苋的土法儿给整好的。甚至，有一次，方姨的左手中指被一棵硬芦苇划了囗子，血，滴嗒到地上，方姨疼得直吸气，戴淑菊媷下几根马齿苋，连洗都没洗，揉扒揉扒就给按在方姨的手指上了，竟然止住了血……

戴淑菊对马齿苋的感情影响了方姨，方姨，这个城里丫头，慢慢地，也喜欢上了马齿苋。关键是，这个马齿苋，不光能一年四季地吃，还能治病，啥病都能治那种。

没什么悬念，一九七五年冬天，辽化来招工把方姨招走了，后来，方姨的大儿子退伍来到了辽化，俩人结婚了。

结婚头五年，方姨出去念了三年书，也没生孩子，方姨自己都觉得不得劲儿，老婆婆一直宽她心，你俩有工作有工资，没孩子咋的，老了也不怕。

后来，方姨生的双胞胎丫头，都是奶奶带回村子里带大的。老年的戴淑菊说生丫头好，真好！长大后的孙女一个去了新加坡，一个去了沈阳。对奶奶都亲着呢！

老婆婆活着的时候，爱跟方姨说马齿苋可是个宝贝呀，那是一种长寿菜呢！太阳底下都晒不死，人哪，得像马齿苋，要禁活……

现在，老公公、老婆婆都走了一些年了。

弟弟们也都去城市里生活了。

老房子、老院子还在。

方姨和老伴找来那三个兄弟商量，老房子留着吧，不卖，他俩重新收拾好了，他俩就住在这，现在村子里栽花种草的，天然气都入户了，啥啥都挺方便的，兄弟几个过年过节的，谁一有时间回来还有个扑奔，这里是根儿啊……

方姨，现在学的可像戴淑菊了，爱在菜园子里鼓捣儿，走到哪果园里，菜地里，拿马齿苋可当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