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都市里孤独地死去

特殊清扫员为东京的一名“孤独死”老人打扫房间。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日本官方研究显示，约15%的日本老年人独自生活，每周只与人进行一次谈话。

据新加坡《联合早报》报道，日本各地相继发生从垃圾场等处发现巨额现金的情况，被发现的现金逐年增加。《日本经济新闻》报道称，“孤独死”成为日益严重的社会问题，垃圾场发现的钱正是独居老人们的“压箱底存款”。

“老人不能安心养老，无法安心死去，人与人之间失去了牵绊。”日本NHK电视台评论称，该国已进入“无缘”社会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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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逐渐沦为“孤独死大国”

东京一间小小的公寓里，遗体在闷热中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50多岁的男性屋主已死去3个多星期。身穿白色防护服、戴着橡胶手套的清扫人员大岛抬起沾满液体的床垫，发现上面有一大堆虫子。他把窗户关紧，防止臭味在人口稠密的居民区蔓延开来。

扔掉大多数物品后，屋子里变得干净整洁。大岛和他的两名同事仔细检查、整理了死者的个人物品，以方便其家人来接收遗物。死者收藏了大量CD和DVD，看起来像音乐和电影爱好者，但没有任何照片或信件。“警方正在寻找他的亲戚。”大岛告诉日本“Kopitiambot”网站，“至今没有找到。”

在全球最大的都市区东京都市圈，每一天都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据东京都监察医务院统计，2016年在东京孤独死去的65岁以上老人多达3175人，而2004年仅为1650人，人数在12年里几乎翻了一番。

2017年4月，群马县沼田市一家废品回收公司在垃圾场发现了约4000万日元（约合人民币232万元）现金。警方称，现金属于一名已去世的老人，他的继承人丢弃遗物时“不小心把钱扔掉了”。5月，奈良县御所市的垃圾处理设施发现了约2000万日元现金；8月，石川县加贺市的垃圾集运站出现了约2000万日元现金；宫崎县延冈市一家保洁公司在垃圾中捡到了201万日元。

“有些老年人觉得去银行在体力上吃不消，于是把现金存放在保险柜和抽屉里。”提供遗物整理服务的日本One's Life公司总裁上野贵子建议，“最好不要觉得死后有孩子帮忙收拾就万事大吉，应该自己提前整理好”，并且“向家人交代清楚”。

2017年年初，该公司在东京都中央区一名老年男性家中发现了两个保险柜。委托人称里面没有东西，“可以直接扔掉”，但工作人员出于慎重打开了保险柜，发现其中有两亿日元（约合人民币1159.9万元）。

日本《警察白皮书》显示，2016年被拾到后交给警方的现金总额约为177亿日元（约合人民币10.3亿元），达到自1991年以来的最高水平，其中约七成得以物归原主。根据日本法律，3个月内无人认领的失物将归拾得者所有。

在老龄少子化、经济衰退的背景下，日本逐渐沦为“孤独死大国”。“孤独死”的人数尚无官方数字，但日本《SPA》杂志指出，战后日本第二次婴儿潮一代是距离“孤独死”最近的人群，他们中105万人面临“孤独死”的威胁，这个数字是其父辈的3倍，意味着每8人中就有一人可能沦落到这一悲惨境地。日清研究所调查发现，2015年死亡的150万日本人中，约3万人属于“孤独死”。经营特殊清扫公司的石见良典认为，真实数字至少要高一两倍。

“一个人是如何死去的？社会必须思考这个问题。”他表示，日本需要让年轻人意识到老年人缺乏尊严和孤独死的问题。

“没人知道他的名字”

91岁的伊藤千惠子生活在东京郊区一片大型社区，那里的数百位独居老人没有家人照顾和探访，在自己的小公寓里一待就是几周甚至几个月。对外面的世界来说，他们没有存在感。每年都有人悄无声息地死去，直到邻居闻到异味才会发现。

就在不久前，伊藤居住的楼里有位67岁老人去世，他在这里生活了多年，但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人们发现他的两天后，另一具遗体散发的臭味让邻居连续3个晚上都无法入睡，这次同样无人知晓死者的姓名。还有一位69岁老人的遗体，过了3年才被发现。由于房租和水电费经由银行账户自动扣除，直到3年后他的积蓄耗尽，房东叫来警察破门而入，才在厨房附近发现了他的遗骨。

“我们死去的方式，就是我们生活方式的一面镜子。”伊藤所在大楼的居委会主席、83岁的中泽拓海告诉《纽约时报》。

据“Kopitiambot”报道，日本27.7%的人口超过65岁，许多人独自生活，而该国特有的文化、社会和人口因素使问题变得更加复杂。几十年来，日本经历了广泛的经济和文化转变，但人口统计学家表示，该国社会保障体系未能跟上时代的步伐，家庭仍负担着照顾老人的重担。“在日本，长期以来家庭一直是支撑社会的坚实基础，”福利问题专家、瑞穗信息研究所首席研究员藤森胜彦说，“现在随着单身人士增加和家庭规模缩小，情况正在变化。”

过去30年中，日本的单身住户占总人口比例增加了一倍以上，达到14.5%，其中主要是50多岁的男性和80多岁的女性。结婚率也在下降，每4名50岁男性中就有一人从未结婚；到2030年，这个比例预计将升至1/3。

此外，藤森胜彦指出，为了表现得礼貌，日本老年人哪怕在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上也不愿打扰邻居，这让他们愈发与世隔绝。日本官方数据称，该国约15%的老年人独居，每周只与人进行一次谈话；在瑞典、美国和德国，这一比例分别为5%、6%和8%。

藤森主张提高税收，以便为老年人和儿童保育提供财政援助，使那些还能工作的人重返职场。“如果家庭不能继续扮演过去的角色，社会就必须建立一个能回应这种需求的体系。”他告诉“Kopitiambot”，“如果继续无所作为，我们将看到更多的人孤独死。”

“这个人走了，你才意识到他有多重要”

和那些悄然离世、连姓名都无人知晓的邻居一样，过去25年来，伊藤千惠子每天都生活在孤独之中。家里仅有她一个人，每个房间都完全属于她，但“这感觉一点都不好”。

伊藤从未想过自己能活到这般年纪。她的家人早已相继离世，朋友也各自老去。先是女儿死于癌症，3个月后丈夫也因同样的病症辞世。她有个继女，但几十年来彼此渐行渐远，只在逢年过节时问候一声。

90岁生日那天，她写了封“辞世信”，对身后的大小事宜做好了安排。她请求对面大楼的一位住户帮忙，每天朝她的窗户瞥一眼，一旦发现状况就通知政府部门——每天清晨5点40分闹钟响后，她会准时把窗户打开，晚上睡觉前关闭，一旦窗户在白天也关着，“那意味着我死了”。她还留下了一笔钱，作为付给清扫人员的酬金。

“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只剩我了。”伊藤告诉《纽约时报》，“但每次想到死亡，我还是会害怕。”

为了不去想这件事，她尽量让自己忙起来，精心规划每天的生活，精确到每一分钟该做什么。每天早上她花一小时为女儿和丈夫抄写佛经，然后散步去很远的地方，并用手机记录路程。她还加入了维护森林清洁的志愿组织，每周参加午餐聚会——这是社区为防止老人与世隔绝、减少孤独死而组织的活动。

离她不远的东京板桥区一条繁忙的道路上，小岛美弥在车库里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她将死者的遗物堆放在标有“ToDo-Company”的绿色手推车和纸板箱上，它们即将被回收或出售。

在这家特殊清扫公司，24岁的小岛是最年轻的员工，也是唯一的女性。这个喜欢叽叽喳喳地说话和大笑的女孩跟父亲关系不好，在父亲突然去世后，她选择了进入这一行。“我想知道这些家庭正在经历什么，想帮助他们。”她告诉卡塔尔半岛电视台。在日本，这样的公司大约有4000家。

过去一年里，小岛清理了约90座公寓。有人只在床垫上留下了一片棕色的遗体轮廓，有人与宠物相伴离去，还有人在卫生间里去世。为表尊重，她在马桶上放了一束鲜花。进入死者家门前，小岛习惯先做个祈祷，“请他们安息”。

她清理过的房屋往往是屋主死后一两个月才被发现，最长的有8个月。她和同事们会把屋中的物品擦洗干净、分门别类地放好。

清理时她经常会想，是什么人住在这里？他们有什么样的生活和工作，在家人眼中是什么样子？她总是试图寻找照片和有纪念意义的东西，但很多死者家属不愿接受这些遗物，她会把它们带到寺庙里烧掉。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似乎越来越淡泊，沟通与牵绊越来越少，这让小岛十分难过，但最让她难受的时刻是与死者家属交谈。“这个人走了，你再也做不了什么。”她说，“那时你才会意识到，这个人有多重要。”

摘自《青年参考》2017年12月27日0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