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2月23日 星期一

人民的名义「4」

中央巡视组到来后,接连找陈岩石谈话,共谈了三次。谈话内容无人得知,但有个事实让人印象深刻,且很快传遍H省政坛:陈岩石在第三次谈话时因为情绪激动,突发心脏病,被紧急送往人民医院抢救。好在抢救很及时,老人昏迷几小时后醒了过来。陈岩石为啥这么激动?这是一个问题!老同志终于等到机会了,应该是和一直压着他的前省委书记赵立春摊牌决战了吧?也有人说,陈岩石要反映的还不是一个赵立春,是赵立春提起来的一大批干部,包括高育良、李达康。

沙瑞金对陈岩石老人有着一种父亲般的感情,得知老人病倒,赶到医院探望。不料,探望结束,在病房走廊上意外见到了李达康。李达康是来探望一位即将离世的市级机关的老处长。老处长是李达康的第一个上级。

于是,沙瑞金便和李达康在医院花园里进行了一次不期而遇的交流——

中央巡视组过来了,既是例行巡视,也有一定的指向。沙瑞金语调缓慢地说着,口气中透出沉甸甸的分量。他坦诚告诉李达康,前省委书记赵立春的儿子赵瑞龙长期以来违法乱纪,干部群众反映十分强烈。赵瑞龙还是山水集团的大股东之一,侵占大风厂股权也有他一份。

李达康点了支烟抽着,伴着烟雾长长吐了口气——赵瑞龙违法犯事,赵立春责任不小。我也提醒过,可这位领导同志就是不听。在吕州,他还暗示我给赵瑞龙批湖畔花园和湖上美食城项目呢,我没批。

这位书记就渐渐地疏远了我。吕州之后,赵立春啥事都去找育良同志。

星空下,沙瑞金抱臂看着李达康:赵立春怎么暗示你的啊?

花园喷泉发出潺潺水声,路灯照耀水柱闪着银光。李达康于烟雾缭绕中陷入回忆——赵立春拉着我的手说啊,达康,我三个女儿,就瑞龙一个儿子,你得帮瑞龙!你帮瑞龙,就是帮我!我憋了半天,把手抽了回来,闷闷地回了他一句,赵书记,三百万吕州百姓可就这一个月牙湖啊,是老祖宗留给咱们的,污染了,我就是历史罪人啊!

旁边有家属推着轮椅走过,身穿条格睡衣的病人哼哼唧唧地说着什么,渐渐远去。停顿片刻,沙瑞金赞扬李达康道:达康同志,在这一点上,你比育良同志强多了,不唯上,只唯实啊!明天中央巡视组要请你去谈话,了解一下赵立春同志在我省主政时期的有关情况。希望你实事求是地谈一谈,包括吕州月牙湖项目的情况。

李达康点点头:好的,我已经接到通知了。又叹息说:赵立春也是可惜了。当年多能干啊,为了发展我省经济,把GDP搞上去,大刀阔斧,敢拼敢闯!他在公开场合不止一次说过,可以犯错误,但不能不改革!你不改革,我就改人!瑞金书记,实话实说,赵立春的工作作风深深地影响了我啊!

沙瑞金在花坛前驻足站住。残雪掩盖着枯枝,颓败中有一种凄凉的感觉。早就想与这位富有个性的部下深谈一次,既然挑起话头,交流也就水到渠成了。于是便道:是啊,达康同志,这话你不说,我也要说的。赵立春好的坏的,对这位同志都有影响,甚至是很大的影响!大刀阔斧,敢拼敢闯,你学到了;刚愎自用,作风霸道,你也学到了!前几天你在京州懒政学习班上的讲话我看了,那可是霸气十足啊!

李达康一怔,马上辩解:哎,哎,瑞金书记,解决懒政问题这可是您提议让我试点的啊!我不把话说重些,能让这帮懒政干部长记性吗?这种时候,矫枉就得过正嘛!孙连城要辞职,我就让他辞了。

沙瑞金笑了:你误会了,我并没说你讲错了,这个讲话我推荐给好多干部看了,包括国富同志!但是,我的达康书记啊,现在不是总结经验吗?我是班长,该提醒得提醒,该扯扯袖子就得扯扯袖子嘛!

李达康也笑了:好,好,瑞金书记,那您说,我洗耳恭听!

沙瑞金弯下腰,拔去花坛中几棵野草:达康啊,据说,丁义珍出了事,你这个一把手首先想到的不是自省自查,找找自己的不足和责任,而是训人骂人,把人家市纪委书记张树立狠批了一通,是不是?

李达康一怔:有这么回事,当时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了!

沙瑞金把野草扔进垃圾箱里,拍了拍手说:是啊,长期以来一把手当惯了,许多毛病不自觉啊!权力习惯了不受监督,非常危险!

夜空晴朗,虽然没有月亮,能见度却很好,星星闪亮地镶嵌在深邃的天幕上。沙瑞金细声慢语地说起自己。他从县委书记到市委书记干了好多年,干什么都是干一件成一件,不想干的事谁都干不成。

下面反对的声音很少,除非他们不想要乌纱帽了。无论是同级纪委、检察院,还是报社、电视台都不敢真正监督他,事实上谁也监督不了他!

李达康深有同感:其实我也一样,在京州谁能监督得了我啊?

这就是问题呀,我的同志!怎么办呢?也要解决嘛!我呢,也想像解决懒政问题一样,在你们京州搞个试点,今天慎重征求你的意见!

哦?好,好,瑞金书记,那您说!

我想给你老搭档易学习换个岗位,让他到京州做纪委书记。

李达康显然很意外:老易任吕州代市长才几天?马上又动?

沙瑞金微笑着:达康同志,看来你是不太欢迎这位老搭档啊?

李达康连忙否认:哦,不是,我怎么会不欢迎老易呢?这次破格让老易上来,我是坚决支持的!只是……瑞金书记,我估计老易也不会同意过来!在整个H省,他最不愿意来的可能就是京州,早年老易做过我的班长,关系不好处啊!我不明白,为什么偏是易学习?

沙瑞金坚定地说:就是易学习嘛!达康同志啊,你这个省会城市一把手是省委常委,又是这么一种强悍的工作作风,你会服谁啊?!李达康反问:瑞金书记,您觉得我会服易学习吗?沙瑞金道:服不服没关系,但易学习起码敢说话。他是你的老搭档,而且人家还做过你的班长,资格比你老,你也得买点账吧?说罢,定定地看着李达康。

李达康闷了半天,突然道:哎,瑞金书记,那能让我问您一个问题吗?沙瑞金手一挥:问吧,今天咱们就是同志之间谈心嘛!李达康迟疑片刻,苦苦一笑:算了,算了,不说了!沙瑞金道:你看你,怎么又不说呢?说嘛,同志之间就是要坦诚相待嘛!批评指责都可以。

李达康这才说了:易学习来监督我,谁来监督您沙书记啊?沙瑞金一下子怔住了,看着李达康半天没作声。心想,李达康就是李达康,这个问题问得好,点在穴眼上了!估计在H省也只有他和少数几个干部敢提出这个问题。李达康见他不作声,继续说:就说田国富书记吧,他能按照党章规定和中央的要求,对您实行有效的同级监督吗?沙瑞金轻轻拍了拍李达康的肩膀:你的话很尖锐,很有分量啊。
李达康态度诚恳,实话实说:大家都在一口锅里吃饭,实行有效的同级监督其实难度很大,瑞金书记,这个情况我们不是不清楚!

沙瑞金感叹:是啊,是啊,这些年发生的一些腐败问题,很少有同级纪委主动报告的。这种现象很不正常,必须改变了!达康同志,话说到这里,我表个态,省里从我改起,市里京州试点,从你改起!

李达康似乎很无奈,笑了笑:好吧,瑞金书记,这事您定吧!

沙瑞金像没察觉出李达康的无奈和勉强,乐呵呵地拉住这位强势书记的手说:我就知道你能接受!达康,你这位同志襟怀坦荡啊!

侯亮平清晨起来跑步,心情兴奋而激动,脚下便刹不住了,一口气跑到光明湖边。事情澄清了,今天他又要上班了。这让他想起许多年前的日子,他参加工作的第一天,上班前也一大早起来跑步。那时年轻啊,一激动不知跑出多少里路!是啊,困厄这么多天,现在他像一只冲出笼子的猛虎,力量与速度惊人爆发,以宣泄心中的块垒。

光明湖畔修了一座栈桥,深入湖心。侯亮平跑到栈桥尽头,站在小亭子里极目远眺。湖面流荡着淡淡的雾霭,环湖耸立的高楼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冬天,岸边的老柳树脱光了叶子,但柳枝随风飘摇轻抚湖面,依然婀娜多姿。太阳出来,阳光照亮了整个城市,也照亮了侯亮平的内心世界,侯亮平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有了一种想流泪的感觉……

今天审讯**见。当他和陆亦可器宇轩昂地走进审讯室时,**建坐在受审席上,正放松地闭目养神,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听见脚步声,**建睁开眼睛,看见他的一刹那,仿佛遭到雷击,顿时石化!侯亮平注意到,**建的脸色死人一样灰白,眼珠定定得一动不动。

侯亮平在审讯桌前坐下,明确告诉**建,中央巡视组已经过来了,赵瑞龙和赵家都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你可以讲江湖义气,继续为他们扛着,但我说过零口供定你的罪,就一定要说到做到。

**建的崩溃是预料中的事。这回他再也挺不住了,忽然哭了起来,哭得大雨滂沱!哭够了,开始全面交代问题,倒是十分痛快——

据**建交代,自从他做了省油气集团董事长兼总裁后,省油气集团就成了赵家的提款机。赵立春明确对他说过,让他去做老总,就是为了帮儿子赵瑞龙!组织上靠不住,靠得住的就是他和赵瑞龙!赵立春声称此生有两个儿子,一个是赵瑞龙,一个是**建。赵立春真是把**建当儿子待的,政治上为**建扫清一切障碍,想啥有啥,要啥给啥。许多知心话也悄悄和**建说——新建,有些事得悟透。

油气集团是国家的,全民所有制,全民所有就是全民没有!瑞龙的公司可是实实在在的,瑞龙有了,咱就像歌里唱的,你有我有全都有了……

在老领导的怂恿下,**建干得很疯狂,这些年向赵瑞龙旗下公司输送的利益不下三十亿。他自己也肆意挥霍,仅赌博就赌输了五千二百余万现金,从澳门赌到拉斯维加斯,赌到葡萄牙的里斯本……

这一天,**建不停地讲啊讲啊,H省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浮出了水面。侯亮平虽然早就锁定了这伙犯罪嫌疑人,但面对**建供出的具体的犯罪事实,仍深感震惊!眼前时常浮现出“九一六”之夜的熊熊大火。这是贪腐直接导致的恶果啊!在京州,在H省,在泱泱中华大地,还有多少这类悲剧是由贪腐引发的?还有多少人民群众的无奈和痛苦是由这些蠹虫造成的?这些满嘴人民的家伙,把人民当鱼肉啊……

突破**建是决胜之举。当晚审讯结束,侯亮平把厚厚的卷宗交给季昌明后,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时,已是暮色苍茫,侯亮平想起妻子,急匆匆往回赶。他想为钟小艾做上一桌菜,好好庆祝一下……

不料,钟小艾已收拾行李准备走了。侯亮平问:这是怎么回事?

连一顿晚饭都不吃了?妻子笑眯眯地望着他:我也要归队嘛。巡视组通知我今晚报到。侯亮平怔怔地望着妻子,热泪忽然涌出眼眶。在这段困顿的日子里,妻子从没怀疑过他,专程从北京赶来陪伴他,给了他多少温馨,鼓起他多少勇气,夫妻之情只有在患难中才弥足珍贵。

嗣后的一切顺理成章,且一气呵成。

赵瑞龙最先被捕,是在吕州被捕的。二十三天之后,中共中央决定对其父赵立春涉嫌违纪违法的问题立案审查。嗣后,赵瑞龙数罪并罚被判处死缓,并处没收个人资产三十五亿,罚款三十八亿。赵立春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

肖钢玉是在自家门口被带走的。纪检组组长和几个省检察院干警前去敲门,肖钢玉还以为找他商量侯亮平的案子。及至纪检组组长代表省纪委向他宣布审查决定时,肖钢玉才愕然翻着眼皮问:怎么对我立案审查了?你们搞错了吧?纪检组组长说:没错,老肖,你做了啥自己有数,就别费口舌了吧?肖钢玉结结巴巴地问:那侯亮平呢?是不是也立案审查了?纪检组组长苦笑不已:老肖,你这梦咋还没醒啊?今天的行动就是侯亮平在领着执行啊,他顾不上你,亲自到山水度假村请高小琴去了!后来,肖钢玉以受贿、渎职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

侯亮平带队拘捕高小琴。月色下,警车沿着银水河前行,冰封的河面锁住白天的喧闹,凝结出一片幽深的宁静。马石山雄伟的轮廓渐行渐近,高尔夫球场的草坪缓缓展现在眼前。低矮的山坡下,栋栋别墅屋顶上的积雪反射出皑皑白光。山水度假村仍保持着世外桃源的安谧。

凝视着熟悉的风景,侯亮平回想起此前两次来这里的情形。第一次是接风,他与祁同伟、高小琴一场《智斗》,唱得风生水起。双方试探摸底,巧妙周旋,算是打了一场没有输赢的前哨战。当时祁同伟尚未露出庐山真面目,高小琴以阿庆嫂的睿智、曼妙的身段,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第二次在这里唱《智斗》,就是一场贴身肉搏了。这个贪腐犯罪团伙图穷匕见,摆开鸿门宴,竟埋伏杀手想要他性命。

如今大幕降下,尘埃落定,他倒想看看高小琴是否还能以阿庆嫂的睿智、曼妙唱一出《智斗》?能否保持阿庆嫂式的冰雪聪明?将会以何种姿态谢幕退场呢?这位京州阿庆嫂该不会花容失色,自毁形象吧?

这时,检察警车驶入甬道。朦胧月光下,前方驶来一辆宝马车,侯亮平太熟悉这辆车了,当即断定高小琴准备逃跑!遂命令身前身后两辆警车迎面挤上去。宝马车被警车逼迫,只得停下。侯亮平开门下了指挥警车,走到宝马车跟前,敲了敲车窗。宝马车玻璃窗缓缓摇下,高小琴露出姣好的脸庞,平静地看着侯亮平,眼中并无恐慌。

侯亮平不失绅士风度,微笑着问候:高总,别来无恙乎?

高小琴妩媚一笑,彬彬有礼地回答:还好,你呢,侯局长?

侯亮平自嘲道:不太好,你和祁厅长差点让我先哭起来!

高小琴一声轻叹,满脸真诚:这不是我的本意,真的!

侯亮平做了个请的姿势:高总真会说话,换个地方聊聊?

高小琴下了车,脸上掠过一丝悲凉: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侯亮平惋惜地摇头:既然早知道,那又何必当初呢!哦,冒昧地问一句,今晚我那位老学长祁同伟祁厅长没到你这里来唱歌吧?

哦,没有没有,他好像去香港出差了吧?高小琴镇定地说道。

侯亮平凝视对手:太遗憾了,真想和你们再来一回《智斗》啊!

高小琴手一摆:《智斗》啥的,嗓子早倒了!说罢,上了警车。

进入省检察院反贪局的审讯室,高小琴竟然一点不紧张,面对坐在审讯桌前的陆亦可、张华华,她神情轻松,脸上仍然保持着招牌式的迷人微笑。侯亮平和季昌明站在指挥中心的大屏幕前,注视着屏幕上的这位美女老总,感慨不已:这个女人是不寻常啊,进了检察院还这么镇定自如,好像来这里做客呢!季昌明判断,高小琴的确是内心强大,这种女人比较少见。可能与那位公安厅厅长的长期**有关。

侯亮平对季昌明的判断开始并无疑义,但审讯室的异样情况,却引起了他的警觉。陆亦可像招呼熟人一般对待高小琴,高小琴的反应却不是太正常。大屏幕上显示,高小琴像是不认识陆亦可,竟然问:你好像是那个陆处长吧?陆亦可说:高总,你可真逗,我这个陆处长怎么还好意思啊?高小琴搪塞:最近太忙乱了,记性不是太好!包涵啊!

陆亦可很奇怪:你可真让我伤心啊,咱们打了好几次交道,谈得好像还不错,你却轻易把我忘了!怎么?这又是什么招数?说说!高小琴淡淡一笑:哎呀,我哪有什么招数啊?看然到了这里,就看你出招了!

陆亦可直到这时仍没发现问题。她让高小琴接着上次的话题聊——现在坐到审讯室了,应该反思一下发家过程中的问题了吧?有没有巧取豪夺啊,财富里有没有民众的血泪啊?高小琴茫然看着陆亦可:陆处长,我们聊过这个话题吗?陆亦可一边注意地审视着面前的老对手,一边提示她:咦,怎么?这么快就忘了?你说,在一个爱拼才会赢的时代,血泪肯定会有的嘛!你不让别人流血流泪,别人也许就会让你流血流泪啊……高小琴依然笑得风轻云淡:是,你瞧我这记性!

侯亮平看着大屏幕,脱口而出:季检,好像哪里不对劲呀!季昌明凝视侯亮平:哦,怎么了?侯亮平忽然叫道:天哪!我们可能抓错人了,她不是高小琴,肯定不是!季昌明十分诧异:什么?亮平,你为什么这样想啊?说说根据!侯亮平指着荧屏上的高小琴分析:瞧这个女人的眼神多平静,没有高小琴的那股狠劲啊!刚进审讯室,她没认出陆亦可,她们一起讨论过得很尖锐的问题,她竟然都忘了!季昌明疑惑地瞅着侯亮平:如果不是高小琴,那她是谁?侯亮平神情严峻:不知道。当然,也许是我敏感了,但我建议先停止审讯!季昌明同意了。

侯亮平不慌不忙地走进审讯室,微笑着让审讯者和被审讯者先休息一下,别搞得这么紧张。陆亦可疑惑地看了侯亮平一眼。高小琴脸上却现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侯局长,谢谢啊!侯亮平笑道:谢啥?老朋友了嘛!轻松一下,咱们唱唱歌吧!说罢,拿出节目单,放在高小琴面前。高小琴有些高兴:既然侯局长这么绅士,那就来一首《爱拼才会赢》吧!侯亮平拍了拍巴掌下令,让工作人员准备卡拉OK伴唱带。歌声在审讯室回荡,高小琴唱闽南语歌曲也很拿手,味道十足。

一曲歌罢,侯亮平似乎还不过瘾,拿起话筒,走到高小琴面前:高总,你这一唱,我喉咙也痒痒了,咱们来个传统节目,《智斗》吧!高小琴迟疑一下,笑了:都到你们这里来了,还智斗啊?我可不敢斗了。侯亮平把话筒塞到高小琴手上:这可不像阿庆嫂说的话,该斗还得斗嘛,新四军在不在沙家浜我还不知道呢!说罢,四下看看,似乎挺遗憾:可惜我老学长祁同伟不在,缺个胡司令!哎,陆处长,你给我凑合一个胡司令!陆亦可倒爽快,抓过话筒,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总共只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

一场《智斗》就这样在检察院反贪局审讯室开演了。审讯者和被审讯者三个人唱得都很投入。尤其是高小琴,可谓全神贯注,盯着卡拉OK带上那个身着蓝花布短装的阿庆嫂目不转睛。侯亮平注意地听着高小琴的唱腔,不时地投去疑惑的目光。这疑惑毫不掩饰,弄得高小琴明显地紧张起来,最后竟唱得额头上现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子。

侯亮平会心地笑了。《智斗》是最好的测试指标,他与高小琴首次接触,就唱了这段著名的京剧唱段,如今已是第三次对唱了。高小琴曾经是怎样一个活脱脱的阿庆嫂啊,让人印象深刻!现在好像哪里不对了,肯定不对了。且不说精气神儿,光是高小琴那有腔有调的一口地道的京片子,就不是眼前这个女人学得来的。剧团退休的琴师评价高小琴是专业水准,不下十年功夫不可能唱到这样。眼前这位高小琴差的就是功夫,她哪里是唱京剧啊,完全是唱歌的唱法,一点京剧味道也没有!结论很明显,这女人是赝品,真正的高小琴不知所终!

侯亮平终于叫停,拉下脸道:不对呀,高总!

高小琴看着侯亮平,怯怯不安:哪里不对了,侯局长?

侯亮平说:来,高总,重来——有什么周详不周详——

高小琴学不来,不敢接电话筒了:我……我一直就是这么唱的!

侯亮平把话筒重重地放在审讯桌上:那你就不是高小琴!

高小琴一下坐到身后的椅子上,长叹一声:唉,还真让你看破了!对,侯局长,我不是高小琴,我是她双胞胎的妹妹高小凤……

侯亮平啥都明白了,立即回到指挥中心,向季昌明汇报:真的高小琴现在应该在京州国际机场,或者是吕州机场,她在准备出境,甚至有可能就和祁同伟在一起。季昌明恍然大悟:这就对了!

怪不得赵东来和京州市公安局一直没找到祁同伟的下落!季昌明和侯亮平让手下工作人员把高小琴的照片发给京州、吕州以及周边各大机场,不管这个女人持有哪个国家的护照,叫什么名字,一律不准离境……

祁同伟觉得自己掉在一口深深的枯井里,除了巴掌大的天空,周围漆黑一团,看不见任何东西。这种感觉是从失去两个关键证人开始的,省检察院在邻省桥头县法院接走了大风厂的会计与司机,祁同伟就明白这局棋已经输定了!他不禁惶恐起来,给北京的老书记赵立春打电话,小保姆支支吾吾地说,领导两口子都开会去了,不知啥时才能回来……不祥的预感如阴云一般,笼罩在祁同伟的心头。直到与赵瑞龙通上话,得知赵立春出了事,祁同伟才如梦初醒,但一切都晚了。

现在回想起来,省委书记沙瑞金太厉害了,是位高明的棋手。先让侯亮平停职,嗣后又放风说让侯亮平回北京,全是妙棋啊!既洗清了他们对侯亮平的诬陷,又麻痹了像高育良这样的老狐狸。更不用说赵瑞龙、高小琴这些毫无政治斗争经验的白痴了——他们本来都逃出去了,又一个个回来自投罗网。往深处想,他又何尝不是白痴呢?赵瑞龙、高小琴还是他亲自催促回来的。为让赵瑞龙回来,他还动用香港黑社会,浪费了三颗子弹。棋局临近结束,才看明白了布阵,自从中央派沙瑞金来H省任职,他们这些人就注定要出事了……

拼个鱼死网破的时刻到了。祁同伟头脑异常冷静,安排下金蝉脱壳之计,让家庭妇女高小凤顶替双胞胎姐姐高小琴,自己开车带着高小琴直奔山水度假村别墅。进了别墅,收拾好贵重细软、海外存单,又从衣橱里掏出一把制式手枪和一支狙击步枪,以防不测。考虑到和赵瑞龙的通话可能被咬住了,又把自己和高小琴的手机都开着,调成静音留在别墅,而后开车直奔京州国际机场,护送高小琴再次踏上逃亡之路。

情况比想象的还严重,我们到底上当了!祁同伟在路上嘀咕。

高小琴焦虑不安:那我们要不要找一找高育良书记啊?

祁同伟叹息:找高育良还有什么用?估计老师也被控制住了……

将高小琴送到京州国际机场已是凌晨四点了,祁同伟含泪吻别高小琴后,驱车来到一个三岔路口。这个路口距京州国际机场二十五公里,距孤鹰岭一百八十八公里。车在路牌前停下,祁同伟下车抽烟,时不时地取出手机看。按他的计划,高小琴将用假护照坐早上第一班飞机飞香港。如果一切顺利就发出短信Yes,他就以同样的方式出境,在香港三季酒店和高小琴会合。万一遭遇不测,高小琴就发出短信No,他则另想办法脱身。祁同伟朝天空吐着一个个烟圈,焦虑等待命运的裁决。

黎明时分,祁同伟正靠着驾驶椅打盹,手机吹口哨似的啾啾一响,有短信进来。祁同伟忙把手机贴在前额,屏息凝神,暗暗祈祷得到好消息。然而,该来的总是要来,当他打开短信信箱,屏幕上显示着清晰的英文字母——No!祁同伟立即发动汽车,前往孤鹰岭方向。

前往孤鹰岭的盘山公路上下起伏,曲曲折折,颠簸得他不住地想呕吐,就仿佛有一只五味罐子在胸中颠碎了,人生的酸甜苦辣一齐涌向心头。祁同伟眼睛渐渐模糊了,便把车停在了一处悬崖峭壁旁。

山峰挡住初升的太阳,但霞光如水,浸满了群山的褶皱。满山的马尾松在冬季仍保持着盎然的绿意,在枯草残雪衬托下格外醒目。

劲风穿过峡谷,发出尖锐的呼啸,仿佛一群凶悍的怪兽从他身边匆匆而过。对面的山岩石壁高高耸立,如盆景,如屏风,在阳光照耀下反射出强烈的白光。一只苍鹰在石壁上空盘旋,双翅平展,一动不动……

“砰”的一声枪响,打破山间的宁静,苍鹰笔直地跌落山涧。

好枪法!一声自我赞叹,狠劲上来了。祁同伟端着狙击步枪,脸部被悬崖投下的阴影笼罩。伫立片刻,他用丝绒布细细擦拭枪口,又将枪身擦得锃亮,然后把心爱的狙击步枪收起,重又放入了后备厢里。

祁同伟又开着车上路了。在群山深处,有一座被废弃的村落,破败的农舍中升起一缕难得的炊烟。路况越来越糟,汽车颠簸得越发厉害。祁同伟阴沉着脸,盯着炊烟升起的地方,那里是他的福地……

从省委书记沙瑞金,到市公安局局长赵东来,上上下下都密切关注着对高小琴的审讯,都希望通过对她的审讯,找到祁同伟。祁同伟手上有一把制式手枪和一支狙击步枪,而且领用了大批量的子弹,一旦铤而走险,会造成什么后果很难预料。高小琴没有隐瞒枪支情况,在审讯室一坐下,就爽快回答说,这些情况她都知道,两支枪都是祁同伟从公安厅装备处领出来打猎的,其实也就是玩玩!高小琴夸夸其谈,道是祁厅长最爱玩枪。她在山水度假村里专门给祁厅长设了一个射击室。祁厅长双手同时射击,能在十几秒内打掉十个移动标靶,实乃少见的神枪手。然而,对祁同伟失踪后可能的落脚处,高小琴却避而不谈。这位美女老总在精神上和祁同伟浑然一体了,说起祁同伟的口吻不无傲娇。

侯亮平默默看着高小琴:高总,我相信你对祁同伟的感情是真诚的,可他是不是也这样对你呢?他信奉的可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

不!高小琴眼中含泪叫道:他相信普天下有情人都能成眷属!

但是,祁同伟内心的强大和坚硬超出常人啊,所以,我判断他现在会冷静地选择躲藏在一个隐蔽之处,应该是一个财富所在的地方!

高小琴语带讥讽:侯局长,你也太自以为是了吧?祁同伟不会去看财富,他是个孝子,八十岁的老娘在他心中比财富分量要重得多!

这话倒也不错,祁同伟的确是孝子,可他会回林城老家,看望自己的老娘吗?侯亮平觉得应该不会。祁同伟是业内高手,肯定知道那里有布控,去了就是一场死拼血战!他明知是陷阱,故意往里跳?

绝不可能。祁同伟也许以后风声过了才去看望老娘,但不会现在去!高小琴在误导他的思路,其实,侯亮平很清楚,这个女人直到被捕前一直保持着和祁同伟的密切联系,而且还及时向祁同伟报过警,她的手机显示了这一点。可高小琴并不承认,非说是无意中按错键了……

侯亮平盯住高小琴的眼睛:好吧,好吧,你可以保持沉默,但我要告诉你一个判断——这时,他加重了语气:祁同伟可能会自杀!

高小琴明显受到了震动,脸上现出一丝惊慌:不……不会吧?

侯亮平道:高总,你既然和祁同伟有这份姻缘,就不了解祁同伟内心的孤傲吗?他肯坐在这里接受我的审讯吗?请你仔细想一想!

高小琴额上沁出一层细汗,两眼定定地望着前方。良久,才轻轻地说道:侯局长,这你……你说得对,他是有孤傲决绝的一面的……

高小琴终于开了口。和祁同伟分手时,他们约了几个地点:如能顺利出境,就在香港三季酒店见;出不了境,就在高小琴老家见。她老家在岩台大北湖,那里有一座湖心岛,非常隐蔽,仿佛世外桃源……

侯亮平在审讯室踱步思索着,仍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头——起码是不够全面。除了香港三季酒店和岩台大北湖,应该还有一个地方,而且是更重要的地方。这么想着,侯亮平在高小琴面前站住了:高总,除了你说的这两个地点,祁同伟是不是还提到过一个叫孤鹰岭的地方?

高小琴茫然地望着他:孤鹰岭是啥地方?和祁同伟有啥关系?

侯亮平深感意外:哦,祁同伟竟然没和你说起过这个地方吗?

高小琴真诚地说:他从来没提起过,侯局长,我没必要骗你!你想啊,我不希望祁同伟自杀,我和祁同伟还有个六岁的孩子啊!

这倒是侯亮平没想到的:你们还有个孩子啊?孩子在哪里?

高小琴泪水直流:孩子在香港,一直让我妹妹高小凤带着……

侯亮平突然大悟——孩子早有安置,高小琴罪不至死,祁同伟应该在孤鹰岭!便把审讯工作交给陆亦可,自己匆匆进了指挥中心,激动地对守在那里的季昌明和赵东来说:我知道祁同伟在哪里了!

侯亮平对季昌明和赵东来讲了一段往事。二十多年前,孤鹰岭是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自然条件险恶,几乎全村制毒。当时祁同伟是缉毒警察,职务为科级中队长,深夜冒险从山后悬崖潜入制毒村侦察。毒犯有岗哨,有巡逻,祁同伟被人发现追击,双方展开枪战。祁同伟在身中三枪的情况下,凭一首儿歌,在危难中找到了村上唯一一户没有掺和毒品交易的秦老师家求救,这才拾了一条命!

季昌明好奇地问:亮平,这是一首什么儿歌?

侯亮平说:人人都知道的儿歌,《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

赵东来亲昵地捶了侯亮平一拳:这细节你怎么知道的?

侯亮平说:祁同伟在二〇〇二年《公安通讯》上说过这事,说全世界无产者凭《国际歌》找同志,他凭这首儿歌在危难时找到了人民群众。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我都很敬重这位学长!

赵东来也挺感慨:亮平,看来你在祁同伟身上下了不少工夫啊!

连内部刊物《公安通讯》都注意到了!实话说,孤鹰岭扫毒我多少知道一些,但这种内部刊物和祁同伟的这种小文章我可真没注意过!

侯亮平说:不注意不行,陈海倒下了,我是万万不敢轻敌了!

继而深入分析:祁同伟躲进孤鹰岭一是隐蔽,二是有秦老师这么个救命恩人。在目前穷途末路的情况下是个不错的选择。最重要的是,孤鹰岭这地方他连高小琴都没告诉过,可见它在祁同伟心中多有分量!

季昌明、赵东来同意这一判断。研究行动计划时,侯亮平又提出一个出人意料的方案:我看这样,后来,你和季检坐镇指挥,我随刑警乘直升飞机去孤鹰岭现场劝降,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击毙他!季昌明问:劝降能成功吗?有多大的把握?侯亮平想了想说:百分之三十左右吧!赵东来皱起眉头:那我提醒你,他手上有狙击步枪,能一枪击毙你!这可是百分之百!你觉得以百分之三十搏击百分之百值得吗?

侯亮平沉吟道:祁同伟到了孤鹰岭,就不会轻易开这一枪了……

祁同伟进入秦老师家小院时,老人正在屋内做饭。烟囱倒风,锅灶冒出浓烟,熏得老人直流眼泪。听见响动,老人站起来,揉着眼睛跨出了磨得乌亮的木门槛。看清来客,秦老师高兴地伸出双手,激动地搂住了祁同伟肩膀:哎呀,祁队长啊,你怎么来了?见到祁同伟手中的狙击步枪,又多问了几句:怎么?执行任务啊?其他同志呢?

祁同伟把狙击步枪小心地靠着土墙根放好,掏出手帕为老人擦去眼中的泪水:没啥任务,特意过来看看您,顺便上山打几只野兔。这时,他才发现老人的皱纹更深更细了,时光的刻刀真是无情,叫人看着心疼。祁同伟拉着老人的手说:来,我烧火,您做饭,我也饿了。

不用了,就差一把火了。秦老师拦住他:祁队长,这里烟大熏人,你在院子里待一会儿,出去转转也行。我再给你炒一盘土鸡蛋!

祁同伟在山村小巷中穿行。映入眼帘的净是破旧老房子:有的院墙坍塌,有的屋顶倾斜,每扇门上几乎都挂着生锈的锁。偶尔可以看见一个没牙老太太,木木地坐在街口石礅上。道旁野草丛生,一派荒芜景象。村子里了无生气,年轻人都走了,新鲜血液也流走了……

往事涌上心头。在那个难忘的夜晚,他曾在这里的土巷奔突,一边开枪回击,一边寻找藏身救命之处。他被毒犯追击,身中三枪,胸前流血,伤势严重。更要命的是,子弹打光了。这时候四处都是毒犯的狂呼,别让这个雷子跑了,打死雷子奖金一万……那一刻,祁同伟几乎绝望了。天是那样的黑,人好像跌在一口深井里,连面前的围墙都看不见。他当时想,他的人生正接近终点,一场悲凉的青春将在这陌生的小山村画上句号!远山传来阵阵雷声,沉闷而压抑,雨却没下下来,空气显得湿热,让他喘息困难。他跌跌撞撞地跑着,也不知在土巷里跑了多久,只觉得再也坚持不住了,自己随时会一头栽倒。

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儿歌声: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这亲切而熟悉的歌声顿时燃起他求生的希望,他踉踉跄跄循声而去,来到了秦老师家门前。他用最后的力气拍了拍院门,就晕倒在地上了。追击的人声渐近。秦老师冒险把他拖到屋内,藏在粮囤里。秦老师的儿子大顺子正在油灯下做作业——刚才自己听到的儿歌就是他唱的。秦老师应付走前来搜寻的毒犯,当夜下山报警。次日一大早,一架直升机在孤鹰岭盘旋,武警公安团团包围了这座山村。经过一番激战,毒犯们缴械投降,他也脱离了危险。

祁同伟走着想着,恍然若梦,禁不住热泪盈满了眼眶。

秦老师本是一位公办教师,看见家乡的孩子上不了学,向上级申请回孤鹰岭办一座小学校。他的无私奉献精神获得了村民的敬重,因而尽管他洁身自好,从不参与制毒贩毒,也没啥人计较他。但是那次扫毒大搜捕之后,许多人被杀头判刑,邻居们都怀恨在心。再后来,年轻人都外出谋生,孩子越来越少,小学校终于关闭了。

这些年但凡有不顺心的事,祁同伟总要回孤鹰岭看望秦老师。带上两瓶好酒,边喝边向老人诉说心中的块垒。在这里,他能得到启迪和宽慰,秦老师是他珍藏在心中的一盏灯。这一切是绝对秘密的,任何人都不知道一位公安厅厅长和一座小山村的深刻情缘。他冥冥中有种预感,孤鹰岭迟早是他的归宿——这是他的光荣之地,也是他的得救之地。

天空中飘起了雪花,孤鹰岭的奇峰异石在风雪中变得模糊起来。

祁同伟步履蹒跚地在村里徘徊,艰难寻找着自己人生的珍贵足迹。从当年一位大名鼎鼎的缉毒英雄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他始料未及也不愿意看到的。究竟在哪里失了,才一步步滑向深渊的呢?他眼前浮现出高小琴的身影,恍惚中,这个漂亮女人一步步向他走来……

当年,高小琴是那样的清纯,她和双胞胎妹妹高小凤坐船离开老家湖心岛时,连一双像样的鞋也没穿过,是赵瑞龙的搭档杜伯仲发现了这对百合花一般美丽的渔家女儿,带着她们进入繁华的吕州。在市中心的百货大楼,杜伯仲为她们置办行头,高小琴脱掉破球鞋,第一次穿上了高跟皮鞋,一时间连路也不会走了。经过严格培训,两姐妹出落得楚楚动人。这时,赵瑞龙、杜伯仲的黑手也伸向了她们,高小琴一次次被奸污。为了保护妹妹高小凤,高小琴也一次次做出牺牲。可是,最终高小凤还是被作为礼物送给了时任吕州市委书记的高育良。

祁同伟第一次见到高小琴,是在赵家美食城的豪华包间里。当时他是京州公安局副局长,赵瑞龙有求于他,想通过他拿到一个大型停车场项目,就把高小琴带来了:祁局长,这位美眉不陌生吧?祁同伟看着高小琴笑:见过的,我老师的红颜知己啊!赵瑞龙戏谑道:祁局长,那你得喊师母了,快喊!祁同伟便也开玩笑:我怕把她喊老了……

高小琴美目流盼,笑声如莺:祁局长,你别听赵总的,你老师的红颜知己是小高,我是大高,我们俩是双胞胎,我是姐,她是妹!

祁同伟怔怔地看着高小琴,失声赞叹:我的天,一对佳人啊!

应该说,他和高小琴算是一见钟情,两人很快就无话不谈了。

祁同伟告诉高小琴,当初为了改变命运,他不得不向权力低头服软,被迫跪在H大学操场上向一个大他十岁的老女人求婚,只因为这个老女人的父亲是省政法委书记,手中执掌着政法系统的大权,能把他从山里调出来,改变他的命运。祁同伟说,这么一跪,他的心就变硬了,以后就啥都不在乎了!高小琴也坦述了自己的遭遇,从一个贫穷的渔家女到今天,许多经历不堪回首,她整天周旋在赵瑞龙、杜伯仲这种人之间,就变成了他们手中的一件玩物……祁同伟一把搂住高小琴,动情地说:这些都过去了,让我们一起重新开始,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请相信我,我会给你、给我,创造一生一世的幸福!

雪花静静地飘落。没有风,那雪就像一朵朵棉花,温柔地落在屋顶上、树梢上、村口的大碾盘上。不知不觉中,大地就铺上了一层洁白的绒毯。雪花衬托出小山村的安谧,令人心醉,也令人心碎。祁同伟不禁想到,昨夜闯关失败,高小琴此刻可能正在审讯室受审,这一辈子恐怕再也不能相见了。他们真心相爱,有一个儿子,是真正意义上的夫妻。一生能得这样一个女人,祁同伟并不后悔。但当爱情与物质利益结合在一起时,性质就悄然发生了变化,最终导致了今天的悲剧。

祁同伟在村后一棵老槐树下站住,怔怔地回想往事。眼前浮现出丁义珍谄媚的笑脸——那是哪一年的春天?在京州市郊的乡村公路旁,丁义珍引着他和高小琴看地方。他看着满目青山绿水,一眼就认定这是块福地!当即和丁义珍合谋,以四万元一亩的工业用地价格拿下。嗣后,又把土地性质变更为商业用地,山水度假村就这样建立起来了。两年后,当他和高小琴走进刚落成的会所1号楼,高小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搂着他的肩头,讷讷道:咱们就这样吧……白手起家了?

他笑了:可不是吗?高总,你有眼力,有能力啊,你抓住了改革开放的大好机遇,用八千万银行贷款,创造了这个十多亿的奇迹啊!

高小琴疯笑起来,笑出了满眼泪水:厅长,这奇迹是我们共同创造的!没有你,丁义珍不会把价值六十万一亩的地四万就批给我,银行也不会接受土地做抵押,贷款八千万给我……

他用手掌堵住高小琴的小嘴:不要这么说,永远不许说!

高小琴含泪点头,跳起来,一把搂住他,疯狂地亲吻他,亲得他也躁动起来。那天,他们大白日里在铺着新地毯的楼梯上疯狂地干了一回,干得大汗淋漓,如痴如梦,干出了人生中一场难得的**……

一阵乌鸦叫声打断了祁同伟的思绪。雪停了,一道阳光照射在老槐树苍劲的枝干上,乌鸦飞出鸟巢,欢快嬉戏,享受着太阳的温暖。

一只野兔从眼前蹿过,钻进山坡上的柞树丛中。祁同伟调整身位,斜靠在树皮皴裂、合抱粗的老槐树主干上。是啊,高小琴和山水集团就这么空手套白狼创建起来了,从此以后,他和高小琴的爱情性质也改变了。他们成了生意合伙人,一个台前,一个幕后,共同打造秘密商业帝国。人的贪欲永无止境,他们使用各种手段巧取豪夺,抓住一切机会聚敛财富。他们的贫苦出身,使得他们格外珍惜来之不易的暴富机遇,因而也就变得百倍疯狂、千倍贪婪!侵吞大风厂股权就是一个例证,现在想想,确实是忘乎所以了,而且又碰上了奸商蔡成功!蔡成功太混蛋了,假造工人持股会决议,以至于埋下今天的祸根……

祁同伟不禁回忆起又一幕场景——他和陈清泉、高小琴在高尔夫球会所休息,谈起大风厂的官司。陈清泉提醒过,说这事麻烦,侵犯了工人利益,得小心他们拼命。他毫无顾忌地回道,山水集团吃了亏也会拼命。陈清泉知道他是啥意思,问他怎么判?他才不明说呢。

知是怎么判是法院的事,但不管你怎么判都得有法律依据。陈清泉心知肚明,说法律依据他去找,总还有自由裁量权吧?!说罢,马上谈条件,暗示他女儿副处级的问题。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陈清泉的肩膀,不是副处级,而是处级了!这是赤裸裸的交易,底线轻易被他们突破了。

不知何时,秦老师走到了面前,说是饭做好了,带他回家吃饭。

坐在堂屋小炕桌前,看着炕桌上简单的饭菜,他心里感慨万端。粗茶淡饭分外香啊,还是这儿好,没有纷争,没有缠斗,更没有你死我活!

吃完饭,他到院子里找活干。秦老师拦不住,只好帮他搭把手。

他们先把院子里的积雪扫净,墙角落的鸡窝塌了,他们又和了一堆稀泥垒鸡窝。祁同伟是苦孩子出身,干这些活熟门熟路,身子热了,筋络舒展,觉得无比畅快。不料,这桩小小的农家工程却没能最后完工——正给鸡窝铺草顶时,忽然听见天空传来一阵嗡嗡的声响。祁同伟抬头一看,脸白了,扔下工具,快步穿过院子,回屋拿起了狙击步枪。

一架警务直升飞机越过孤鹰岭,在院子上空盘旋。秦老师手搭凉棚看着飞机,一脸惊讶的神情:祁队长,这是怎么了?又发现毒品了?

祁同伟无奈地叹息:是他们发现我了,您快离开这里吧!

是不是你……你出了啥事?秦老师两眼疑惑地望着他。

祁同伟把秦老师拉进屋:别问了,您快进来,外边危险!

这时,空中响起了清晰的声音:老同学,我来接你回家了!

祁同伟紧张地站在窗前,将手中的狙击步枪瞄向直升飞机。秦老师拉住他:哎,祁队长,你这是干啥?人家这是要接你回家呀!祁同伟摇头:早就回不去了!这个人是我的克星,只有他能猜到我在这儿!

是啊,飞机上的这个克星不但知道他在这里,还知道他灵魂深处的不安和恐惧。隐隐之中,昔日那纯真的儿歌声适时地在他耳边响起——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是幻听吗?不是,是警务直升飞机上的高音喇叭放出来的歌。飞机在低空盘旋,一遍遍地播放儿歌。那歌声如清泉流淌,撞击着他心中的岩石,迸溅起一片晶莹剔透的水珠。他闭上眼睛,两行泪水顺着脸庞缓缓落下……

秦老师仍不知道发生了啥:祁队长,是不是发生了误会啊……

祁同伟点头:是,误会大了,这里马上会流弹横飞,您快走!

秦老师焦虑地说:哎呀,再大的误会也能解释清楚嘛,可千万别动枪啊!你是公安厅厅长啊,怎么能对自己的手下开枪呢?

祁同伟说:我要干掉那个可恨的对手!他不是警察!

那……那他是谁?他不是要接你回家吗?还是回去吧!

祁同伟心中不禁呜咽起来。他也想回去,真想回去,做梦都想回去啊!可是,他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他已经走得太远太远了!

佛家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他这条船已经离岸日久,他站在这条船上早就看不到岸了,眼前只有无边苦海和滔天大浪……

秦老师的声音颤抖起来:祁队长,你……你听我一句劝……

祁同伟一跺脚:别劝了,快走啊您,这个误会已经没法解释了!

秦老师无奈地摇着头,叹息着,几步一回头,出门离去。

这时,警务直升飞机在村中一片开阔地降落下来。十几个武装警察和刑警荷枪实弹,一一跳下飞机。祁同伟从土屋的窗前看到,他的冤家对头侯亮平身着便衣,最后一个从飞机上跳了下来,飞机螺旋桨旋起的风将侯亮平的风衣吹得像一面飘飞的旗……

雪又下了起来。这会儿起了风,雪花被撕成碎粒,打着旋儿在空中翻卷,叫人睁不开眼睛。太阳躲入云层,天空布满阴霾,孤鹰岭陡峭的山崖压抑着人心。跳下警务直升飞机,走向秦老师家小院时,侯亮平每走一步都那么艰难,腿仿佛灌满了铅。

与老同学祁同伟的对决终于要在这座小山头上展开了。你死我活、鱼死网破的场面将在今后的几分钟内发生。作为惺惺相惜的老朋友,侯亮平是多么不希望这一幕出现啊!但一切都无法避免了,他必须面对祁同伟的枪口。回想起那次在大排档喝啤酒,他们谈起有朝一日拔枪相向,谁会先倒下,如今笑言成真了!但他没打算拔枪,他要用真诚唤起对手的良知,劝他弃枪投降。这可能吗?如果不可能,那他也许就是在走生命中的最后一段路了!谁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啊,所以他每迈一步都那样沉重!但他仍坚定不移地走着,他必须完成自己的使命。小土院的柴门越来越近了,离最终的结局也越来越近了。

屋内,祁同伟一手扶着架在窗台上的狙击步枪,一手握着制式手枪,久久屏住呼吸。小院落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隐蔽物。侯亮平的身影出现了,一颗脑袋晃动着显现在狙击步枪的瞄准仪里……

侯亮平双手高举:老同学,请你看清楚了,我没带武器!

祁同伟叫道:侯亮平,你不知道我最想打死的人就是你吗?!

侯亮平在小院柴门前站住,往门框上一靠,双臂环抱,像是和一位老朋友聊天:老同学,你想啥我当然知道,但该说的,我还得和你说!今天我历尽艰难找到了你,真心是想带你回家,我不希望你死!可你清楚,有人希望你死!你死了,他们就安全了,他们就可以继续以人民的名义夸夸其谈了!老同学,你说你在这里找到了人民,那就请你以人民的名义去想一想,以残存的良知想一想,是不是该收手了?

——侯亮平,你一口一个老同学,可为啥就是盯着我这个老同学不放呢?土屋里传来祁同伟嘶哑而绝望的声音。

侯亮平开始一步步慢慢向前走,在漫天风雪中向土屋走——因为你犯法了嘛!我们都是学法律的,都曾经宣誓忠于法律!你既然以身试法,就应该勇敢去面对,而不是逃避!是你的事,自己去担当!不是你的事,也请你如实说出来,让那些应该承担的人去承担……

突然,“砰”的一声枪响!

侯亮平怔了一下,立即转身对身后的警察们高喊:不许开枪!

院门口的警察和秦老师紧张地看着侯亮平。这时,侯亮平才搞明白,身后的警察们并没开枪,是祁同伟开了一枪!这是对他的警告。

老同学,你要是想杀我,我现在肯定就躺在地上了。我知道,你的枪口抬高了一寸!既然这样,那么我们接着谈,谈陈海!祁同伟,别怪我逼你,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是我,能容忍一个制造车祸暗算自己兄弟的家伙逃脱法网吗?在H省,你是公安厅厅长,陈海是反贪局局长,陈海一次次和你协同行动,你怎么就下得了手呢?我正和陈海通电话啊,和他约好,要向反贪总局领导汇报,可你却先动手了……

祁同伟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并不想杀他,可我不能坐以待毙!

没错,所以你才要杀人灭口!可你毕竟是个有过光荣与梦想的人啊,你对自己作的孽就一点都不恐惧吗?你在梦中还敢再见陈海吗?

祁同伟嘶叫道:侯亮平,别说了,我会把命还给陈海的!

这时,雪越下越大了,侯亮平身上落满了白雪,几乎成了一个移动的雪人。他又向土屋前走了几步:老同学,既然你不想打死我,那就请跟我回家吧!哪怕死,也要死在家里,我会给你送行的……

不,猴子,你别再靠近了,别逼我开枪!我告诉你,我不会接受别人的审判,我……我会审判我自己,你快离开,否则我让你陪葬!

侯亮平仍不管不顾地走着,边走边说:老同学,别忘了这是啥地方——这可是孤鹰岭啊,是你的光荣之地,是你的得救之地……

让侯亮平没想到的是,就在他即将跨过土屋门槛的那一瞬间,土屋的里间猛然响起了枪声!不好!侯亮平冲过去一看,祁同伟手握制式手枪,脑袋中弹,倒在血泊中,那张熟悉的面孔变得十分陌生……

高育良做出一个古怪决定,把家院里的所有花卉连根刨掉,再放把火烧干净。这可是他多年的心血,其中不乏名花异草。焚烧时,高育良严肃地凝视着火焰,眼看着自己精心培植的花草化为一堆灰烬。

都知道高育良爱好园艺,如今忽然放弃,也不知道究竟为啥。接下来开始翻整土地。为此,高育良特意买了新镐、新锨、耙子等工具,以相当专业的态度认真干了起来。寒冬腊月,刨地不是个轻快活。镐头砸在冻土上,只能啃下一小块泥巴,但高育良就这么执着地一小块一小块地啃,颇有些愚公移山的精神。吴慧芬见了很惊讶,问他这是折腾什么?高育良笑了笑,简单地回答道,不想当园艺师了,想当农民!他还真像个老农,干活时找出早已废弃的旧衣裳,脚上套了一双当年下乡扶贫时穿过的老棉鞋,形象带上了几分滑稽。

白天上班,西装革履,翻地工作通常在夜间进行。因为失眠,高育良常常干到下半夜,试图以劳动换来充实的睡眠。但效果并不是太好,一边刨地一边想心事,寂静的夜使他头脑变得更加清醒,更加敏锐。当前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核裂变似的在思维中进行连锁反应。是时候了,他得为未来做准备了。未来会是怎么一个样子?这个问题在心中似乎有了答案——瞧,花园变农田,书记变农夫嘛!

虽然是教授出身,多年爱好园艺使高育良对农活非常熟练。他在院中翻好的土地上打出一方一方畦子,规整、干净、美观。但他并不满足,完成后又重新翻了一遍,变着花样整出了椭圆形、三角形、心形等五花八门的园畦,乍看上去就像一幅抽象派的图画。高育良也确实是把它当作自己的作品,反复涂抹,改来改去,永无完工之日。

有两样东西不变,那就是安放在南墙根的两块石头,整座花园里只有它们是旧物了。其中一块石头比较小,高育良记得是侯亮平从花鸟市场扛回来的,上面刻着泰山石敢当,遒劲的笔锋仍那么扎眼。

另一块石头是庞然大物,祁同伟不知从何处搜寻来的,领人费了好大劲才搬进院子。记得祁同伟曾在他耳边神秘地说,这是靠山石,有高人为它开过光。当时赵瑞龙闹得正欢,他隐隐感到北京的赵立春很有可能要出事。现在果然出了事,这块靠山石到底被风化掉了。高育良刨地刨累了,常拄着镐头呆呆地瞅着这两块石头,其中况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月朗星稀,夜深人静,高育良总会想起祁同伟,心里的难过无法用语言表达。除了师生情谊,更有兔死狐悲!在得知祁同伟出事的第一时间里,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那天,秘书向他报告说侯亮平已乘直升机出发。他镇定着情绪,用红色电话机与沙瑞金书记通了话,说是祁同伟可能藏身孤鹰岭,建议将其果断击毙!不承想,侯亮平和追捕的警察没果断击毙,倒是祁同伟举起制式手枪饮弹自杀了。高育良得知这一情况后痛苦极了。他的卑鄙出于无奈啊,大厦将倾,奈之若何!

天又亮了,吴慧芬站在门前台阶上,目光忧郁地看着高育良。高育良一抬头,也看到了老妻。吴慧芬问:高老师,今天不上班了?

高育良放下铁锹:哪能不上班?亮平还说要过来汇报呢!

吴慧芬说:那就收摊子吧,赶快洗洗手吃饭去!

高育良应着,从园子里走出来:吴老师,地我挖了几遍了,好生晒上一个冬天,明春种点蔬菜吧!我不在了,你也不懂花草……

吴慧芬眼里突然噙上了泪:你不在了,这地方我还能住吗?

高育良怔了一下,苦笑起来,讷讷道:也是,也是啊……

一起吃早餐时,妻子情绪低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高育良偏又自信起来:当初也没啥,吴老师,你放心,我不会就这样倒下去的。我既不是赵立春,也不是祁同伟!田国富、沙瑞金和我谈话时我就说了,这些年我放松了学习,犯了错误,但没犯罪!

你还这么说啊?正视现实吧,祁同伟死了,大高也被抓了……

高育良一本正经:高小琴他们的犯罪行为和我没有直接关系!

没直接关系,有没有间接关系啊?祁同伟是不是你高育良的得意门生?是不是你一直要把他往副省级推?高老师,这些你赖不了的啊!

是啊,是啊,我这是看错了人,用错了人啊,教训很深刻哩!

那么简单?这些年没有祁同伟,你那个小高怎么办啊?

是,是,小高的事我赖不掉,算是早年犯的生活错误吧……

吃完早饭,高育良穿上外衣准备出门。吴慧芬却把他叫住了,迟疑地说:高老师,还得和你说个事!省纪委田书记要和我谈话了!

高育良在门口站着,有些发愣:哦,田国富亲自和你谈话?

吴慧芬点头说:是的,学校党办同志是这么说的!

高育良道:好,去谈呗!对组织实事求是,我的事和你无关!

吴慧芬一声叹息,难得叫他的名字:育良,难道你就不后悔?

高育良苦笑着摊开两只手:后悔有用吗?路就这么走过来了!停了一下,又郁郁说:说实话,慧芬,祁同伟自杀让我很难过,这几天我想了许多,也觉得对不起你!好在你有女儿秀秀,我也放心了!

吴慧芬哽咽着说:可咱们这些年、这些事我怎么对秀秀说啊?

高育良轻轻拍打着吴慧芬肩头,难得这么柔情:慢慢说吧,秀秀是大人了,再严酷的现实都能面对了!慧芬,和秀秀好好过吧,啊!

这天,侯亮平早早等在高育良办公室门外。这次见面,是他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不但请示了省纪委田国富书记,还请示了省委沙瑞金书记。侯亮平希望通过与自己老师的最后谈话,取得一个积极的结果,同时本身也藏着强烈的好奇心,想看看老师到底是个什么人,了解一下老师的内心世界。老师是谜一样的人物啊,他从事职务犯罪侦查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碰到这样的人,所以值得和他好好谈一谈。

在心照不宣的特殊背景下,师生见面格外客气。老师拿出了上好的龙井,学生抢着去洗杯泡茶。一边泡茶,一边汇报孤鹰岭的对决。把茶水端到高育良面前,侯亮平说:我没想到祁同伟会自杀!

高育良仰天长叹:可惜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个人才啊!

侯亮平点点头:不但是人才,许多年前还是一位缉毒英雄呢!

是啊,是啊,公安部表彰的一级英模啊!亮平,你和祁同伟都是我的学生,都那么出类拔萃,可今天竟然……唉,让我怎么说呢?既生瑜何生亮啊!老师声音低沉,一脸诚恳地对学生说着假话——我就怕出意外,专门打了个电话给瑞金同志,一再强调,绝不能让祁同伟死了,可没想到祁同伟还是死了,竟然会是自杀,有些出乎我意料!

老师,这应该在意料之中吧?祁同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哦,对了,亮平,你刚才说他向你开枪时,枪口抬高了一寸?

是的,祁同伟没想杀我,他要真想杀我,今天我就见不到您了。

高育良注意地看着侯亮平,眼中有泪光闪动:亮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略一停顿,又叹息般地说:祁同伟和你是惺惺相惜啊!

侯亮平承认了:这我知道,其实我们俩一直都有这种感觉!

高育良回忆往事,不胜感慨:亮平啊,你们这帮同学里,祁同伟最欣赏的就是你,他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说过,他羡慕甚至嫉妒你的胆识和才华,说你脑子可能不是人脑子!面对着你,他是下不了手的!

也许吧!侯亮平停顿一下,又强调另一方面:不过,高老师,我觉得那首儿歌也起了很大的作用!孩子们天真无邪的歌声在祁同伟阴暗的心灵里投下了一线光明,唤醒了他的人性,让他的灵魂清零了。

高育良怔了一下:灵魂清零?哎,这个说法有新鲜感,我赞同!

侯亮平本来想说,祁同伟这么一死,有些人自以为可以安心了吧?可话到嘴边又止住了——毕竟是自己老师,这么敲打不是太好。

办公室里的电视机一直开着,正在播放高育良在全省政法工作会议上的讲话。播音员字正腔圆地口播会议新闻:……高育良书记强调,党员干部要始终牢记,我们是人民当家做主的国家,一切权力属于人民,我们要把人民赋予我们的权力真正用来为人民服务……

老师和他的同类们什么都知道!瞧瞧他们,在会议主席台上,在电视新闻上,滔滔不绝,说得多好啊!一口一个人民,可当他以人民的名义这么大谈特谈的时候,总让人们觉得很讽刺,人民在他们那里仅存名义而已!这么想着,侯亮平凝视着高育良,指着电视画面,开了口:高老师,我想问一下,主席台上这些话是不是发自您内心啊?

高育良从容地微笑着:你这个猴崽子,来反攻倒算了?啊?

不,高老师,我是来向您请教的!请您给我解惑,我很困惑!

高育良“哼”了一声:你就别这么客气了,咱们共同探讨吧!

侯亮平坐直身体:也好!高老师,能听我说点办案感受吗?

高育良道:可以啊,说说看,让我也接受些教训,让警钟长鸣!

我觉得,贪腐啊,等于在自己身上绑了个定时炸弹,危险啊!

这还用说?很危险嘛,非常危险!哪天炸弹一响,一切完蛋。

就是!你说这老百姓,贪小便宜被捉住了,不过是尴尬一时,挨几句骂,只要长些记性,小日子还可以接着过。当了官还贪便宜,尤其是当了高官大官还乱伸手,那就可能演变成惊天动地的罪孽啊!

高育良放下茶杯,竖起食指,一本正经地说:所以说嘛,我常对同志们说,为官者就得心正啊,心正则心安,心安乃平安嘛!是不是?

侯亮平苦笑不已:和老师探讨问题真长见识,老师啥都知道啊!

亮平同学,这种浅显的道理我要不知道,还配做你老师吗,啊?

电视里播音员仍在播送新闻,那语言简直就是在为高育良的话做注解:……高育良书记进一步指出,公生明,廉生威。为政清廉才能取信于民,秉公用权才能赢得人心。我们的干部,当官别发财,发财别当官,对金钱绝不能起贪恋之心!面对亲友,要把握好分寸,不能因私情而违背原则!面对美色,要洁身自好,不能自甘堕落……

侯亮平鼓掌:高老师,您说得真好,可自己做得怎么样啊?

气氛有些僵硬。高育良显然不愿再谈下去了,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开始批阅文件:侯局长啊,你想说啥就直说,别拐弯抹角!

侯亮平也走到高育良对面椅子上坐下:高小凤是怎么回事?

高育良放下手上的文件和红蓝铅笔:哦?这事你也知道了?老师轻松地笑着,继续说:你这猴崽子呀,按说我可以不理你,你这个反贪局局长无权调查我嘛!不过,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我回答你!高小凤这事啊,还真是个秘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怎么?你猴崽子就理所当然认为这里面有啥问题了?真幼稚!说罢,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结婚证,推到侯亮平面前:侯局长,自己看,认识一下你新师母!

侯亮平看着结婚证上的高育良和高小凤的名字,一下子呆住了。

高育良继续说:我和你前师母吴慧芬是二〇〇八年三月离的婚,两个月后,和高小凤在香港结的婚。坦率地说,不结也不行了,我们相爱了这么多年,高小凤又快要生孩子了,不能闹得满城风雨嘛!

侯亮平从震惊中醒来,双手捏着结婚证:真没想到,我竟然这样认识了新师母!高老师,可您和我吴老师……

哦,我知道你想问啥。我们这是离婚不离家!我和你吴老师毕竟不是一般群众,还是要考虑影响嘛!所以我和你吴老师私下约定,我退休后,去香港和你新师母团聚,大陆的一切都留给她!所以,亮平同学,你说我会掺和你学长祁同伟和高小琴的那些烂事吗?

侯亮平心想,这真叫掩耳盗铃了!还不掺和?你和祁同伟,一个娶了妹妹,一个睡了姐姐,是事实上的连襟,怎么能撇清关系?老师竟然还这么自信!

高育良笑了笑:亮平同学,又困惑了?是不是?

侯亮平放下结婚证:是啊,希望老师给我解惑,想不通啊我!

高育良正色道:这就要讲定力,讲原则,讲底线了……

侯亮平十分吃惊,我的天,现在老师还敢这样说话?还敢说这种话?这种厚颜无耻实在太让他震惊,完全超出了他最初的想象。

高育良离开办公桌,踱着步,时不时地挥起手,侃侃而谈,激情昂扬地给侯亮平上了人生最后一课:中国的改革开放浩浩荡荡,每个人都身处洪流之中,其间,有人因为自身的努力或者幸运站到潮头之上。潮头之上风光无限,诱惑无限,但也风险无限!就看如何把握!

看未来远不如看过去那么清楚,激昂和困惑交织在许多人的心头……

侯亮平赞叹不已:高老师,您还是那么雄辩,那么慷慨激昂!我觉得,您真不该从H大学出来当这个官,您是多么优秀的教授啊!

高育良走到侯亮平面前,轻轻拍打着侯亮平的肩头,语重心长地说:所以,要留一份敬畏在心中!看别的或许模糊,但看底线一定要清楚。不能与法律作对,无论做官为民,要活得踏实,过得安心!

侯亮平忍不住道:您活得踏实安心吗?老师,我深感怀疑!

高育良手一挥:侯亮平同学,你不必怀疑,迄今为止老师的作为全都合法!老师教授法学这么多年,这点基础知识还能没有吗?!

侯亮平已经忍无可忍:全都合法?离婚六年,和香港女性再婚六年,还生了个儿子,这么重大的事项都不向组织报告?吴老师是党外教授,出于面子的考虑,为了秀秀,她可以选择不报告,但您高老师作为省委副书记必须报告,这种政治规矩您难道真的就不明白吗?

怎么会不明白?高育良终于说了实话:所以中央要找我谈话。不过很幸运啊,我和你这位高手学生及时进行了一次逼真的预演……

侯亮平不无夸张地展开双臂:我的天哪,高老师,都到这种时候了,我竟然还被您利用了一次?我还为您和中央的谈话预演了?

老师就是老师!老师虎死不倒架,仍然对学生保持着居高临下的态势:是啊,要想击败老师,亮平同学,功课就得好好预习呀!

侯亮平故作委屈:我预习了,来时进行了充分准备!我再也忘不了,大三那年,陈海没预习,挨的那通臭骂,可以说狗血淋头啊!

高育良道:好,优秀学生有记性!既然预习了,那就说说吧!

于是,侯亮平娓娓而谈——高小琴、高小凤双胞胎姐妹如何穿上人生的第一双皮鞋;如何在吕州惠龙公司做礼仪小姐,接受专门训练;如何学习微笑,学习走台步;特别是为了把高小凤送给老师,赵瑞龙如何聘请吕州师院老师专门为高小凤恶补《万历十五年》……

高育良不高兴了:什么恶补?高小凤是自学!她在那种环境下能自学明史,对《万历十五年》有那么深刻的认识,怎么说也不容易啊!

侯亮平摇头叹息:错了,高老师,您上人家的当了!谈明史谁谈得过吴老师?您的前妻吴慧芬老师才是明史专家啊!我猜想,现在您和高小凤只怕是宁愿谈论酸菜,也不会再谈论明史了吧?看在师生分儿上,我向您透露点信息,赵瑞龙开始交代问题了,为了套您他可是煞费苦心啊!就连你们的爱情也是精心安排的,还做了个策划案!高小凤必须在和您讨论明朝皇帝与大臣们的对立时,晕倒在您怀里……

高育良脸上挂不住了,摆了摆手:好了好了,别往下说了!侯亮平,请你记住一个事实,我们结婚六年了,高小凤现在是你师母了!

侯亮平苦苦一笑:好,既然这是事实了,我尊重这个事实!

高育良阴沉着脸:看来你预习做得不错,下了一些功夫嘛!

那是!侯亮平看了看手表:哟,时间过得真快,得下课了吧?

高育良面无表情地收拾着办公桌上的杂物:好,那就下课吧!

侯亮平却不离开:下课前,我还有点话要说!高老师,其实您失算了!您以为和高小凤结了婚,就拿您没办法了?错了!您不和高小凤结婚,吕州的那套别墅和香港的两亿港币也许还可辩解,现在您怎么辩啊?十二年前,因为您的关系,您的现任妻子高小凤收受了赵瑞龙一套价值一千五百万元的别墅;六年前,香港一笔高达两亿港币的信托基金设立了,它是为您儿子和祁同伟的儿子设立的!是祁同伟的情妇、您大姨子的山水集团香港公司出的资,什么性质一目了然啊……

这时,那个事先预定的时间到了。高育良办公室的门准时被推开了,省纪委书记田国富引着中纪委的几个同志走了进来。

高育良啥都明白了:亮平,别说了,好吗?这回真下课了!

侯亮平和田国富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后退一步,恭敬地对着高育良鞠了一躬——高老师,今后不管在哪里,我都不会忘记昔日那个在法学上给我开过蒙的高老师,那个一身正气热情洋溢的高老师!

高育良有些意外,略一迟疑,也还了学生一个深深的大躬:亮平同学,谢谢你!老师也不会忘记曾经有过你这样一位优秀学生……

优秀学生看着自己的贪腐老师被带走了。带走时的高育良苍老而沮丧。看着高育良蹒跚离去的背影,侯亮平眼前又浮现出当年那个风度翩翩的高老师,那个高老师慷慨激昂,腔调手势满是家国情怀……

郑西坡家里有一座老式座钟,还是三十年前和老伴结婚时买的,虽然老旧却很准,整点半点依次敲响。近来,郑西坡总是在座钟敲四点半那一响时醒来,嗣后再无睡意。待座钟敲了五响,就躺不住了,索性起来做事。熬上一锅粥,煮蛋,拌小菜;然后扫地、擦桌子;忙活完了不到六点,就在小厅板凳上坐着,等着窗外渐渐天明。年纪大了,心事重了,黎明前香甜的睡眠也遗失了,他的生物钟比老式座钟更准。

里屋躺着儿子郑胜利和媳妇宝宝。他们要七点过后才起床,匆匆忙忙洗漱完毕,坐到桌前吃老爸预备好的早餐,然后旋风般地奔出门去挣钱找钱。儿子现在改名叫郑乾了。郑西坡以为是挣钱,就教训儿子说:再想挣钱,也不能就直截了当地叫挣钱啊,也得含蓄点吧?儿子小眼皮一翻:您老人家含蓄了吗?人家苏东坡,您郑西坡,明知是个饿死诗人的时代,还大言不惭。郑西坡不免惭愧,也不争论了,儿子想叫挣钱就叫挣钱吧!儿子这才说明,他这乾是乾坤的乾,胸中有乾坤啊。这小兔崽子!小兔崽子终于结婚了。不结也不行了,宝宝又怀孕了,说是已经不能再流产。郑西坡暗中松了一口气,多年的心事总算了结。因为把钱投给厂里,无力帮儿子买新房,小两口只好住家里。

房子刚刚装修过,家具也是新买的,屋内隐约有些刺鼻气味。

玻璃窗贴着喜字剪纸,墙上挂着新人的结婚照,老房子倒也有了些新气象。在等待天亮的时刻,郑西坡总爱在心里与老伴对话,老伴遗像摆放在矮柜上,紧挨着老式座钟——看吧,看看吧!郑西坡瞅着老伴说:咱胜利和宝宝结婚了,年底咱们的孙辈就要出生了,时间过得多快啊!你走了,我老了,咱们孩子也长大成人了,都有本事发动政变了……

政变虽然早在郑西坡意料之中,但真发生了仍显得很突然。郑胜利改名郑乾没几天,就伙同总经理老马、财务总监尤会计等内奸迫不及待地召开股东会,由老马操纵,把郑乾作为新进大股东阿尔法信息公司的董事提名人,增补为新大风公司董事,并且选为董事长。董事长当选后做了一个很受欢迎的表态发言,说是现在进入了“互联网+”

时代,他将以实业为基础,以网络为平台,带领广大股东和员工去挣钱发财,忽悠得台下掌声雷动,一片“挣钱!挣钱!”的聒噪。郑西坡一脸茫然,问儿媳宝宝:啥叫“互联网加”?宝宝说:这都不懂,您还不该退位让贤吗?!他就这样让了贤。当晚回家就喝醉了,心里一阵清凉:老了,真是老了,他再也不能适应这挣钱甚至抢钱的时代了。

世事开始变得多少有些陌生,也许是人与人的关系改变了。儿子郑乾上了台,阴谋家老马和许多工友围着他别有用心地胡乱祝贺,说你儿子成董事长了,你应该骄傲!他骄傲个屁——他们怎么就不理解他的郁闷呢?儿子成功意味着他的失败。也不知从啥时起,大伙儿开始嫌弃他,把他看成多余的人了。他想不明白,儿子脑瓜灵活,可也有许多不法行为啊,专打法律的擦边球,以后会出乱子的。可往深里一想,如今大家都只顾捞钱不管规矩,乱子还少吗?一直也没断。现在不是他不值钱了,是整个老一代工人阶级的优良传统都不值钱了。

然而,让郑西坡没料到的是,儿子倒是挺负责任的。上任后在新区长的协调下,为新大风找到了一处闲置厂房,签了十年租约,立即组织搬迁。搬厂不到十天就恢复了代工生产。这小子还挺孝顺,昨天为他庆祝了六十大寿,顺便说起了让他发挥余热的事。说的时候有些为难:爸,您六十大寿一过,就进入老年行列了,按说该颐养天年了,可有件事您老人家不接手还真不行……郑西坡心里一下子热乎了,问是啥事?他一身的余热可是亟待发挥呢!不料儿子一说,却把他惊住了。儿子说:爸,您老人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领着老大风的持股员工去政府群访吧。他立即否决:你让我也去给政府添乱啊?也不知你小兔崽子是咋想的!儿子苦笑:好,不说了,那就不说了……

宝宝却偏插上来说:爸,您知道不?现在大伙儿背地里都骂您是工贼!

他郑西坡竟然混成了一个工贼!怪不得老少爷儿们都这么不待见他,却原来还有这个过节。可他们的事怎能怪政府呢?“九一六”之后,政府垫资给大家发了安置费,现在又帮着找了闲置厂房,老厂里的机器设备也处理给新大风了,还能要政府怎么样?股权跟政府没一毛钱关系,归根结底还是怪老板蔡成功。蔡成功就是个奸商,现在真相大白了。这个奸商欺诈呀,假造了员工持股会的决议办股权质押,办质押时,厂里的土地厂房又重复抵押给银行了。现在好了,官司赢了,质押无效,股权虽然回来了,但大风厂破产清算,股权已经分文不值了。老大风的持股员工们却不管不顾,又开始三天两头到区政府、市政府门口群访,许多人也来拉着他去——他才不去呢,这不明摆是胡闹嘛!

今天一早,儿子媳妇走后,郑西坡推着自行车出了门,轻车熟路地骑车去了大风厂。昨夜听儿子说,新大风把最后一批机器运走,老厂就要拆了,他得抓紧时间最后去看一眼,那是他和一代人的厂啊!

连片废墟中的厂区静悄悄的,预定的拆迁还没开始,那面沾染着“九一六”血火的巨大国旗还在空中飘荡。国旗已经很旧了,掉了色,边沿也奓了线。郑西坡在国旗下一圈圈转着,看着已搬空的厂房,看着厂路两边的冬青绿植,看着周遭熟悉的一切,心中一遍遍地呼唤:我的厂,我亲爱的厂啊!心中一热,混浊的泪水渐渐盈满了眼眶。

许多年前第一天上班,他就是在这里遇见了食堂的大辫子女工刘桂花。那时大风厂刚起办,不过百余号人,隶属市二轻局。他的青春在这里开始了,工作,学习,写诗,倚着食堂打饭窗口和刘桂花谈对象。然后就和刘桂花结了婚。结婚的情形仿佛就在眼前,是厂工会给办的集体婚礼。转眼间就是几十年,厂里的老人是他兄弟姐妹,中青年工人则是他的徒子徒孙,他和大风厂血肉相融,生长到一块去了。

后来改革了,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陈岩石来了,带着政府关于改制的一大堆文件。嗣后这一大堆文件又变成了政府的一个决定性文件宣布下来,偌大的厂子就落到了蔡成功手里。好在有个强调公平的老革命陈岩石,他和工人们也拿到了股权。有股权真好,真正当家做主哩!除了每月工资奖金,员工股东年年都分红,让多少没改制的国企员工眼红羡慕啊。他存折上的那二十万就来自那些年的分红。后来不行了,世道一点点变了,投机风盛行,房地产火爆,你辛辛苦苦做一辈子实业,还不如买几套房囤着。京州的民营企业差不多全垮台了,连蔡成功这样的人精都挺不住了,都靠骗贷和高利贷过日子,大风厂也就完蛋了,一下子死翘翘,让他和工友们失魂落魄……

这时,阳光下有一道阴影渐渐压了过来,好像有人过来。郑西坡转身一看,见到了尤会计。尤会计呵呵笑着,问候道:老郑来了?

郑西坡对上了儿子贼船的财务总监尤会计极是不满,冷冷道:这不是尤总吗?也来告别了?尤会计有些蒙:啥告别?跟谁告别啊?郑西坡说:还有谁?咱厂子!这不是要拆了吗?尤会计一脸不屑:这破厂子拆就拆呗,咱不是搬新厂了嘛!郑西坡问:那你还过来干啥?尤会计说:找你谈话!郑董还是希望你挺身而出,勇敢地去参加群访啊!

郑西坡烦了,挥挥手:要去你和你们郑董去吧,反正我不去,我现在是工贼,早就不勇敢了。尤会计回道:可郑董说了,董事会成员和高层管理人员都不能参加群访,只有年过六十岁的老头儿老太能去参加。郑西坡这才想起,自己刚过六十,昨天儿子还给他庆祝过。于是便说:能参加我也不参加,这话我昨夜就和你们郑董说了。你们郑董都没勉强我,你尤总非勉强我啊?尤会计苦起了脸:老郑啊,郑董他勉强我呀,希望你发挥余热,把在你手上丢掉的权益争取回来。实话跟你说吧,老郑,不是看在郑董的分儿上,人家都要砸你工贼的黑砖了!

尤会计此言不虚,徒弟王文革也和他说过这类话。王文革说,有股权的差不多都被动员起来了,剩下的几个都在看师傅他呢。他必须严肃对待了,被骂工贼不要紧,要是连累儿子就不好了。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啊,总不能逼着身为董事长的亲儿子勇敢地冲上群访第一线吧?这么想着,口吻中的坚硬消失了,叹息道:咱这事与政府有啥关系?要怪就怪蔡成功!尤会计说:蔡成功谁用的?就是政府嘛!不是陈岩石代表政府把蔡成功引进来持大股的吗?它政府不负责谁负责!

郑西坡说:那咱先去和陈岩石说说,听听陈老的意见吧!尤会计道:听陈岩石说啥?他又不在位,说得再好都没用。郑西坡说:可陈老和省委沙书记熟啊,你看那天,沙书记亲自过来了,一把把车间封条给撕了!尤会计说:所以咱们更得去找政府群访嘛,不闹出点大动静,省委书记能重视吗?!郑西坡想想也是,没“九一六”之夜那把惊天大火,只怕他和全厂老少爷儿们连安置费都拿不到呢!心里便进一步动摇了:是不是就去群访一次呢?尤会计又趁热打铁撺掇:也别那么灰心,万一把权益给争回来了呢?你好意思只享受权益,不承担风险吗?老郑啊,你是咱厂工会主席,不是工贼!郑西坡知道尤会计是在激他,又本能地往后缩,道是自己反正已成工贼了,无所谓了。

尤会计太会做政治思想工作了:老郑啊老郑,你咋这么不开窍呢?你替政府想,政府替你想了吗?你看政府养的那些贪官,一贪就是几亿几十亿!听说了吗?那个赵立春和他儿子贪了上百个亿啊,高育良也贪了几十亿,都弄到国外去了!哎,咱凭啥不能去要回咱的血汗钱?

尤会计这话像把火,把郑西坡心中的干柴点燃了!就是啊,政府的钱与其让贪官们去贪,不如补偿给他们,这是他们的血汗钱啊!

于是,郑西坡不再争论,眼一闭,心一横,上了尤会计接他的电动车,随尤会计去了。尤会计乐了,夸他是当之无愧的工人领袖。郑西坡却愧得很,觉得自己不像工人领袖,倒像鲁迅小说《阿Q正传》里的阿Q——造反?有趣有趣!一群白盔白甲的革命党招呼他——阿Q,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想到这里便笑了。尤会计扭过头问:老郑,笑啥呢?郑西坡没解释,只道:骑好你的车,说了你也不懂……

郑西坡在距市政府大门不到二百米的三条巷巷口下了尤会计的电动车。尤会计说,他不能再往前送了,再送就暴露了。郑董有指示——在岗领导干部绝不能暴露在群访第一线。郑西坡说:对,对,那你赶快回吧!心道,只要你一滚蛋,我也能回家睡个回笼觉了。尤会计似乎早防着他这一手了,虽说不愿暴露,却也不敢离去,非要看着他融入群访工人的洪流中。郑西坡实是无奈,只得梦游般向前走。

这日,三条巷口挤满了大风厂退休的老头儿老太,为首指挥的是他大徒弟、前护厂队长王文革。郑西坡本想悄没声息地跟在众人后面胡乱走一回。却不料,尤会计把他无情地暴露了,这家伙在他身后不管不顾地突然一声吆喝:哎,大家快看啊,咱工会郑主席也来了!这下坏事了,聚在巷口的老头儿老太们像见了主心骨,声声呼唤着“郑主席”,齐刷刷地让出一条通道,硬是把他推到了群访队伍的最前列。

王文革真有眼色,真他妈孝顺!立即递过一张纸牌子,让他举起来,纸牌上的大字惊心动魄——人民政府为人民,还我大风厂工人血汗钱!郑西坡觉得不妥,政府啥时欠大风厂工人钱了?说不通嘛!他坚决不举。王文革只好自己举,却把纸牌子顶在他头上,让人一看就知谁是群访的领导者。其实郑西坡知道,群访的领导者是张铁嘴——

一个退休的保全工。王文革却说,张铁嘴的时代结束了,张铁嘴被拘三次后,政府不找张铁嘴了,只找张铁嘴做公务员的儿子媳妇,张铁嘴儿子媳妇就承担起了看守的职责,把老头儿看管得比警察还严。王文革这才接班上任,自嘲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后浪五大三粗,铁塔似的,“九一六”之夜脸又烧伤了,此时益发显出几分狰狞。说是要给郑西坡做保镖,却不怎么像保镖,倒有几分像劫持犯。该犯一手举着毫无道理的纸牌子,一手挽着郑西坡的胳膊,挽得郑西坡干细的胳膊生疼生疼的。这一来,郑西坡就半推半就历史性地走出了三条巷的巷口。

那日,市政府门前实在热闹,同一时间竟有三起群访。声势最大的是京州钢铁集团的工人群访队伍,有上千号人。另一起是集资受害者队伍,有百十号人。再就是他们大风持股员工的队伍了。警察们似乎早就得到了消息,手持警盾把市政府门前广场封锁了。王文革群访经验比较丰富,一边领队拖着郑西坡往前走,一边安慰说:师傅您别怕,警察不敢怎么咱们老头儿老太,最多用盾牌把咱们往后推推……

四处乱哄哄的,郑西坡没听见王文革说啥。

走出三条巷口,悬着国徽的京州市人民政府的大门就在眼前,警察和警盾也近在眼前,让郑西坡陡生敬畏。郑西坡觉得,这世界有些荒诞。此前,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一个老党员,竟会以这种姿态出现在市人民政府门前。他不想靠近那座悬着国徽的大门,却身不由己。他的手臂被高大粗壮的徒弟王文革死死扣住,身后的兄弟姐妹步步紧逼,他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到京州就任市纪委书记后,易学习真切感受到了政治强人李达康的强大气场。易学习觉得,昔日那个县长和今日这个市委书记既不像一个人,又不像一个人。县长时的李达康虽说强势,总还有所顾忌,有他这个县委书记在,起码不能乾纲独断。当然,当时的干部风气也比眼下好。现在的市委书记李达康却是说一不二。他要干的事,常委会就得通过,大家就得支持。他不愿干的事,谁说也没用。比如纪检监察工作,易学习到任后就提出来,要开个常委会,进行一次专题研究。李达康一拖再拖,要他先搞一些调查研究,不要下车伊始,咿里哇啦。

李达康这话没什么错,但给他的感觉却不好。到京州上任前,沙瑞金和田国富分别和他谈过话,希望他到位后切实履行同级监督职责,主动碰硬,不要再像前任纪委书记张树立那样软弱。沙瑞金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要敢于监督问责,不能养痈遗患,放任自流,能人腐败的悲剧不能再重演了!田国富干脆把话挑明了:京州市一言堂的味道很浓,张树立和纪委一直是个摆设,李达康让人担心。这位同志很有能力,历史上有很大贡献,谁都不想看到他中箭落马,但权力继续不受监督,谁敢保证李达康以后不栽跟斗呢?你的学习责任重大啊。

是啊,他责任重大,想想心里就发毛。李达康是他昔日同事,为既往的改革开放呕心沥血。他不能看着李达康哪一天倒在腐败的泥潭里——这些年来多少类似李达康的干部倒下了,实在令人痛心。沙瑞金和田国富既是他的领导,也是他的伯乐。两位领导在一片近乎冷却的政治灰烬中发现了他,发掘了他,委以重任,他也不能对不起他们。而身为京州市纪委书记,他对京州市未来的廉政建设更负有一份责任。

迫于这种责任,易学习对老同事新领导李达康紧追不舍。这天追到了李达康家里——从老城区开过现场会回来,李达康在车上随口说了一句:老易,到我家坐坐吧!他便去坐了,一坐下来就不走了。反正李达康离了婚,单身一人,家里和办公室也差不多,不妨碍他谈工作。李达康倒也爽快,说:既然来了,咱们就喝一点吧!易学习说:好啊,把好酒拿出来吧!你本来就该给我接风的。李达康便笑:你啥角色?纪委书记啊,我还敢接风?往你家火枪口上撞呀?易学习却道:纪委书记怎么了?不是人啊?没仨俩好朋友啊?达康,上好酒!

李达康拿出了一瓶五粮液,一瓶陈年老茅台,让易学习挑。易学习挑了茅台。保姆炒了几个菜,二人高高兴兴的喝了起来。几杯下肚心肠热了,两个老朋友忆及往事,说起许多人事浮沉,不免一番唏嘘。

易学习坐的位置正对着客厅,墙上的一幅京州市建设规划图想躲都躲不掉。这让易学习感慨不已,李达康想干事,能干事,二十五年前从金山起步,把一篇篇上好的锦绣文章写在了大地上,让他真心佩服——达康,咱们京州有今天这模样,你这个市委书记功不可没啊!

李达康一听这话,来劲了,放下酒杯,拉着他走到规划图旁,拿起教杆指点着,讲解起来:老易,你看,现在咱京州大都市的架子搭起来了,城市基础建设完成了,下一步的主要工作就是老城改造!这里,这里,都是突出的重点。还有就是光明湖项目,一个“九一六”

事件耽误了快五个月,像大风厂,连拆迁都没完成,现在要赶一赶了!

易学习问:大风厂工人的股权和拆迁后的新厂地都解决了吗?

李达康说:厂地解决了,我亲自过问的,不过股权很麻烦,工人们虽然赢了官司,但工厂破产清算,要给各大银行和债权人偿债,手上的股权一钱不值了。那个蔡成功太混账了,惹了一大堆麻烦,现在全要我们政府来承担!大风厂一些老工人又三天两头跑到市政府门前静坐群访了!

易学习感慨说:咱们是全能政府,就得承担全部责任嘛!

李达康苦笑不已:是啊,老百姓啥都找你政府!大风厂的群访倒也罢了,那些集资受害者群访简直就是荒唐了!拿高息的时候,我也没见到他们谁跑到政府来致谢,这老本事没了,就找我们政府群访了,政府真叫倒霉……

这时,气氛还不错。毕竟是老同事老朋友,易学习以为可以交心谈谈他的工作了。他想搞廉政责任追究制度。和李达康碰了杯,正欲开口说事,不料,李达康抢先说了起来,言辞挺恳切的:老易,说心里话,我不希望你到京州来,可组织上把你派来了,我还是欢迎的!

易学习只得接过话头说:达康,恐怕你也知道,我并不想来,本来还想带吕州干部到你这学习建设经验呢,可组织上非让我改行!

李达康呷着酒:你这一改行,京州朝野震动啊!易学习心中不悦,脸上却挂着笑容:我有这么大威力?达康,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啊?

李达康放下酒杯,很严肃地说:哎,老易,我可不和你开玩笑,据政府那边的信息,这阵子四个著名投资商在外面滞留不归了,都怕你请喝茶,两个在新加坡,一个在台湾,一个在香港,都在远程观望看风向呢!

易学习喝不下去了:那么达康,我估计这四个投资商心里多少都有些鬼!李达康吃起了菜,也让他吃:老易啊,他有鬼也好,有神也罢,咱京州经济都要发展,这就离不开投资啊!对了,开发区还反映说,有两个意向投资,一听说你来了,说好的协议也不敢签了……

易学习听不下去了,放下筷子,“呼”地站起来:达康,我这纪委书记上任才几天啊,不到十天吧?连五套班子里的人都没认全,办公室的椅子都还没坐热呢,就这么影响京州经济发展了吗?我现在啥事都还没来得及干啊,连专题研究纪检监察工作的常委会都没开起来。

李达康似乎觉得自己有些过分,苦笑道:老易,对不起,我可能把话说重了!主要是你在吕州拆了赵家美食城,影响太大,成了我省的钟馗啊!我真没有别的意思,都是从大局考虑的。坐,坐下说嘛!

易学习不坐,在餐桌前踱着步:达康,我就搞不懂了?反腐倡廉民心所向,怎么就影响了经济呢?你老兄希望“九一六”事件再来一次吗?这代价已经很沉重了!我们可一定要总结经验,接受教训啊。

李达康也站了起来:老易啊,“九一六”事件过去了,那些贪官污吏该进去的都进去了,你还要怎么样啊?易学习针锋相对:但教训接受了吗?经验总结了吗?达康,今天不是我要怎么样,是党和人民已经受够了,不能允许贪污腐败继续泛滥了,天下人心浩浩荡荡啊!

李达康痛心疾首:老易啊老易!你怎么这么偏执呢?你说得都没错,但京州并不是只有一个反腐倡廉的工作啊。方方面面千头万绪!

八百八十三万人民要生存,要发展,要就业,要吃饭,要平安,我都是第一责任人!老易,你知道吗?今年我市GDP陡降近三个点,制造业举步维艰,那四个远程观望的投资商不仅涉及几百亿的投资,还涉及近十万人的就业啊!昨天,京州钢铁集团就出了问题,上千号解聘员工在市政府门前集体静坐群访!老易,你说让我怎么办?你说吧!

这些情况易学习当然知道,京州钢铁集团的确出了问题,而且涉嫌腐败!员工到市政府门前,提出的诉求不但是要吃饭,要上岗,还要反腐败。于是便说道:所以,从严治党也是你的应尽之责,你也是第一责任人!达康,既然已经说到这里,那我就汇报一下,我准备在京州全市落实廉政责任追究制度,严厉问责,传导压力……

李达康重又坐下:老易,你先停一下!别看人挑担不吃力,现在京州经济和全国一样处于转轨期,请你也抓这件事吧——京州钢铁产业整合,三年内把钢产量压掉一半。这事林市长挂帅主抓,你协助。

易学习也坐下了,违心地答应说:好的,达康,这个任务我接受了。

当然,要在搞好纪委监察工作的前提下。李达康继续布置任务:第三期懒政学习班马上开学,第一期我去讲的话,第二期呢,是林市长去讲的话,这一期,你去讲一讲好不好?懒政也是腐败嘛!易学习又硬着头皮应承下来:好,我就按你的指示,讲讲懒政也是腐败!但是达康啊,咱们纪委工作你还是要高度重视啊!李达康说:我当然高度重视,老易,市纪委有你我放心,一切你看着办好了,你的决定我都支持!

嘴上说支持,专题研究纪检监察工作的常委会仍然开不起来。

据这位市委书记说,现在懒政之风变着花样在干部队伍中弥漫,各部门没人愿意干事,大事小事都往市委报,都要他这个一把手拍板。甚至政府方面的项目工程,也都报到他面前了,手上积压的工作实在太多——我今晚还要查几个干部的岗!整天在那儿蒙事混饭吃,我还就不信治不了他们……易学习只得强行扭转话头:达康,请相信,我对你真没啥私心歪心!李达康说:老易,我也请你放心,我李达康绝不会成为任何一个腐败分子的保护伞。前任纪委书记张树立知道我的为人。我和树立同志在一个班子共事五年多,我们一直合作得很好……

易学习脱口而出:你们合作得很好?你知道吗?今天张树立已经被中纪委请到北京喝茶去了!这本来我就不想说……李达康怔住了,半口馒头咬在嘴里,又吐了出来:什么什么?张树立也出事了?这个老实的纪委书记会出事吗?老易,你没搞错吧?啊?真的是中纪委吗?

易学习仰天长叹:达康啊达康,让我怎么说你才好呢?张树立老实吗?这个人胆大包天,顶风作案!中纪委巡视发现,就在丁义珍逃跑,你让他和市纪委主持光明湖项目纪检摸底期间,他竟然收受光明湖项目问题干部和企业的贿赂,还把责任推到了你身上,说是你为了保护光明湖项目,不愿让任何一个腐败分子落网!说那夜你从省委2号楼高育良那儿开会回来,把他和光明区区长孙连城叫到你办公室紧急碰过头。是你让他们记住林城的教训,不能在一条坎上摔倒两次……

李达康争辩:可是,老易,我并不是要保护那个腐败分子啊!

易学习绷起脸孔,义正词严道:但是客观上,达康,你就成了腐败分子的保护伞啊!你眼里只有经济,只有政绩,只有GDP嘛……

李达康被激怒了,浑身颤抖:现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我眼里能没有经济吗?GDP并不是冷冰冰的数据,是一个省一个市一个地区人民群众的冷暖温饱啊!老易啊,我日夜努力,一片真心可对天!

易学习意味深长道:达康啊,请你记住,党纪国法就是天啊!

李达康怔怔盯着易学习,沉默片刻,突然爆发了,桌子一拍,怒不可遏地指着易学习吼:易学习易书记易大人,我是不是该向你自首认罪了?我是不是也要跟你去省纪委、中纪委喝茶了?

易学习也没想到,谈话会出现这样的结果。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同级监督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就算有他这样勤勉奉公的纪检干部,也难以监督李达康这种一把手。这种一把手不是孤立存在的,是体制的必然产物,他们位高权重,长期以来习惯了权力的任性……

伴着一声沉重的叹息,易学习摇了摇头,毅然转身离去。

吴慧芬坐在机场餐饮区一角喝咖啡。从她所在的角度看去,候机大厅没有忙碌喧闹的景象,只有各色饮食男女在一溜小吃店进进出出,空气中隐约飘散着食物的香气。吴慧芬一时间甚至忘记即将去国外远行,恍惚自己坐在某饮食一条街上。高育良被双规,那栋冷冰冰的英式洋楼成了她的梦魇,难以摆脱。女儿秀秀要她过去探亲,为她订好了机票,今天就要飞往美国了。吴慧芬没有告别故土的伤感,没有奔向新生活的激动,淡然而麻木地喝着咖啡,周围一切都与她无关。

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现在可以安心了。但吴慧芬心底深处总是不安,她像只躲在洞中的老鼠,老担心灾祸从天而降。这是多年来形成的心态,高育良的所作所为早已让吴慧芬预见到了结局。接下来的反应也在预料之中,省委领导变成了腐败分子大老虎,各种传说遍布校园。有些传说离奇而夸张,还扯上了她。道是他们夫妇虽说秘密离婚许多年,但一直在联手作案,涉案金额几十亿,都弄到国外去了。高育良被中纪委带走的第三天,他题字的H大学政法学院的大牌子就被换了下来,一些早在等着看她笑话的老师们公然笑出了声。

梁璐来看她,泪水涟涟地向她哭诉:那天我去处理祁同伟的私人物品,发现他们把祁同伟的痕迹都抹光了,仿佛祁同伟就从没在公安厅待过!学校也把祁同伟从优秀校友名单上拿掉了,高育良老师的名字也没有了!吴慧芬木然叹气:意料中的事,从权力中得到的光环与荣耀,终会因权力的消失而消失嘛!梁璐抹着眼,又骂起了死鬼丈夫:一辈子机关算尽,到头来落得这等结果!吴慧芬淡然说:聪明如你,这本应料到的,他当年那一跪你若硬下心不接受就好了。现在既已如此,就别把伤口到处让人看了,你知道谁撒盐谁上药啊?

这话显然触动了梁璐,梁璐点点头,一声叹息,沉默下来。又呆坐了一会儿,吴慧芬以为梁璐要走了,不料,梁璐没走,反而要她泡茶喝。她只好泡了两杯龙井,一杯给梁璐,一杯给自己。龙井还是今年新茶上市时祁同伟送过来的呢!梁璐喝着龙井,终于说起了她:吴老师,我没想到,咱俩会殊途同归,您和高老师不是相敬如宾吗?

吴慧芬只好苦笑:演戏呗!人生如戏嘛!梁老师,这结果会不会让你好受些?梁璐说:好受啥?吴老师,我更觉着无路可走了!我本来对自己失败的婚姻有许**词。我以您为坐标,以为只要像您一样嫁个大自己几岁的男人,有个优秀的孩子,就会幸福。以为只要像您那样宽容、温柔,婚姻就不会失败,可现在呢?眼前看不见亮了!吴慧芬叹道:梁老师,婚姻从来不以女性的宽容与贤惠取胜。当高育良告诉我他爱上小高是因为《万历十五年》,我就对他死心了。还有比这更奇葩的理由吗?梁璐说:就是,这简直是对您这位明史专家的侮辱嘛!吴慧芬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他就是要侮辱我,才能达到离婚的目的,高育良太了解我了!梁璐叹道:你们夫妻演的这场戏快赶上无间道了。吴慧芬态度漠然,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就这样外面还传,说我和高育良联手作案呢,真这样的话,我还不让省纪委留下来了!

梁璐想了起来,忙问:吴老师,省纪委和您谈了些什么?吴慧芬说:了解我和老高的婚姻情况,我实话实说了。我是党外教授,没义务向省委或者学校党组织报告婚姻变动情况。纪委同志说,但是老高有这个义务。人家这话也对,老高这是故意长期欺骗组织嘛。梁璐似乎不太相信:吴老师,您真的没啥事吗?吴慧芬心头不禁掠过一丝寒意:怎么,梁老师,你也希望我有事吗?梁璐忙摆手:哦,不,不是……

吴慧芬不想再听梁璐解释什么了,叹息似的说:梁老师,如你所言,我和老高都是无间道夫妻了,还不彼此提防着?老高的底牌能让我看到?他哪些秘密能让我知道?我真要有事,学校还能批准我到美国探亲吗?梁璐又是一个意外:怎么,吴老师,您要出国了?您不是最不想待在国外的吗?吴慧芬凄然一声叹道:自我流放罢了!梁璐明白了:吴老师,您不想回来了?吴慧芬点点头:我一个搞明史的历史学教授,到国外有何意义?可不走,还有脸待下去吗?还能走上我心爱的讲台吗?我和老高这么演戏,有个原因就是不想离开讲台啊!讲台是我的最爱,每次上大课,看着阶梯教室座无虚席,看着那莘莘学子的一双双亮眼睛,我的幸福和满足是无法形容的……唉,不说了!

梁璐却追着问:吴老师,这一去不回,您就不等着高老师的事有个结果吗?吴慧芬怔了一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茶叶放多了,茶太浓了,有点苦。放下茶杯,吴慧芬才淡然说:梁老师,你这话问得奇怪,老高的结果关我啥事?他不是有老婆吗?我们的戏谢幕了……

一切恍如隔世,她就这样一步步走到今天,走到了虚假人生的末路,走到了京州国际机场。机场的咖啡实在糟糕,除了沁人肺腑的苦涩,再无别的韵味。她结完账,拖着随身小行李箱前行,准备去安检。一个中年男子莫名其妙地朝她笑笑,惹得她一阵紧张——认识他吗?不认识。那他干嘛笑?什么意思?不知道!毕竟尚未出境,毕竟是在一个敏感时期,她不能不保持警惕。吴慧芬加快脚步,走向安检口。排队时竟着急起来,快点,快点!仿佛进了安检口才能有安全保障。

偏偏这时看见了侯亮平!这位昔日的学生今日的反贪局局长,微笑着向她走来。吴慧芬双腿一软就想往地上蹲,胃里翻腾恶心难忍。

她费了很大劲儿控制住情绪,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你好,亮平,要我跟你走吗?侯亮平怔了一下,忙解释:吴老师您误会了,我是来送行的!去家里看您,门锁着,问了学校才知道您探亲的事。侯亮平说着,拉着她的小行李箱离开了队伍。她观察了一下,学生的身边没有其他人,不像要抓人的样子。学生的态度也是亲切温暖的,嘴角泛出往日调皮的笑意。吴慧芬心里不禁一热,随学生一起走出了人群。

在稍显空闲的休息区坐下,师生俩交谈起来。开始是学生说,托吴老师问秀秀好,这位在生物学领域做出优秀成绩的小妹妹,实在让当年的猴哥佩服!在侯亮平温暖亲切的絮叨中,不知怎的,吴慧芬心中的冰块渐渐融化,她有些恨自己,这些年来,那么多的丑恶都打不垮她,心越来越坚硬,却益发经不住一些真诚的小细节,或是只言片语的温暖,老了吗?咋不知不觉地也和学生说起了埋在心里很多年的话?她告诉侯亮平,不知道怎样对秀秀说她父亲的事,特别是高育良与她离婚,再娶高小凤这一节。侯亮平安慰说,秀秀那么优秀,肯定能理解世间的种种复杂缘由。吴慧芬眼睛湿润了,居然有些像怨妇似的向自己的学生发泄出了压抑在心中多年的愤闷:亮平,作为女人,我这辈子真的尽力了,我没有因为事业忽视家庭,还培养了一个优秀的女儿,可这一切却没让我换来一个白头到老的婚姻,我究竟做错了啥?学生没正面回答,只道:吴老师,高小凤的事,您本来可以早些找组织反映的!她摇摇头说:反映有用吗?没有高小凤,还有王小凤、张小凤。凭良心说,你高老师一开始也是拒腐蚀永不沾的,可社会上的诱惑太多了!学生认同说:何况还有量身定做的特殊馅饼和陷阱!她说:后来,我也想通了,自然规律摆在那里嘛,我终究是拼不过那一茬茬年轻姑娘的,人生苦短,还是各自过好自己短暂的人生吧!

沉默片刻,侯亮平小心翼翼地问:吴老师,我能请教您一个私人问题吗?吴慧芬看了学生一眼:亮平,想说啥就说。学生说了起来:吴老师,您当年是个心气高傲的美女教授啊,怎么会接受现在这种生活呢?仅仅是为了秀秀?这说得过去吗?她沉思良久,回了一句:这是一个无奈的也许是智慧的选择吧!学生质问:高老师都和高小凤结婚了,你们还长期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这好吗?她明白反贪局局长学生想些啥,意味深长地说:不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就更不好了!实话说吧,老高需要我做幌子,我也需要老高的权力给我带来的荣耀和便利,而且我也不想让那些一直嫉妒我的人笑话我,现在的人心很可怕,有些人就怕你不倒霉!亮平,你……你可以把我看作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侯亮平怔在那里,一时无语。吴慧芬想,也许学生在感慨,老师和自己,这对模范夫妻就这样卸了妆。可他哪知道她的苦衷?她也是有苦难言啊!过了好半天,学生一声叹息:可惜了,高老师当年要是不从大学调出来多好!吴慧芬摇摇头:大学就是净土了?就没腐败了?大学校长和党委书记不也照样出事吗?学生说:大学里的诱惑毕竟比做省委高官要少一些,权力也小得多。吴慧芬道:这倒也是。

学生的激情燃烧起来——吴老师,我还有些话想对高老师说,现在就对您说吧!高老师的变化涉及当下社会和人心的病态。就说我的发小蔡成功,他是个奸商,有许多毛病,但社会环境放大和发展了他的毛病,反过来,他的不法行为,又加重了社会病态。如此恶性循环,后果实在可怕!我长期从事反贪工作,抓贪官,抓来抓去,也产生了疑问:抓得完吗?当官的成贪官,经商的成奸商,小百姓见点便宜也争的争抢的抢,一旦手中有权,谁敢保证他们不是贪官?所以,必须改造有病的社会土壤!大家要从自身的病灶着手,切断个人与社会互相感染的恶性循环。每个人都要从我做起,尽力打造一片净土……

谈兴正浓时,时间到了,话题却好像刚开头。学生在婉转地批评她,却让她觉得入耳入心。以往怎么就没有和学生这么推心置腹好好谈谈呢?想想真让她后悔莫及。再早不说了,起码五个月前侯亮平调过来后是可以谈的,可她却一次次站在精致的利己主义立场上,扮演着省委领导的贤内助,帮着高育良裱糊四处透风的政治残墙。人啊,总要在一定背景下才能敞开心扉。对这位学生,她一直是真心喜爱的,甚至要把女儿许配给他。没想到他却成了自己前夫的掘墓人。

人情与职责的冲突很残酷,只有一个健康的社会才能避免和减少这种冲突。那么,学生今天所做的一切,不也正是为明天的温暖世界而努力吗?

学生拉着老师的随身小行李箱,恭敬地把老师送到了安检口。国际安检细致而烦琐,耽搁了一些时间。吴慧芬通过安检后,回头看了看,意外地发现来送自己的学生还没离去,正伫立于安检口外目送着她。她回头之际,学生又向她挥起了手,学生嘴角依然挂着调皮的笑意。吴慧芬心中热乎乎的,也向学生再次挥了挥手。然而,回过身去却不禁一阵心酸,一直隐忍着的眼泪如开闸水一般涌出……

一切真相最终总要大白于天下。随着案件的进一步深入和京州前纪委书记张树立的落网,光明湖畔的阴影完全显现出来。丁义珍出逃后的那场纪检摸底荒唐无稽,让所有人大跌眼镜:张树立两个亲属通过假招标,从丁义珍手上拿了光明湖两个大型配套工程,这还查得出啥违法违纪?所以只搞出个蔡成功。而且是受了赵瑞龙的请托。赵瑞龙故意要把李达康的视线引向大风厂,帮高小琴的忙。为此赵瑞龙送了张树立一个小玩意儿——价值百万的瑞士宝珀手表。在调查摸底期间,张树立共收受现金和各类礼品折合人民币六百七十余万元。

沙瑞金大为震怒,在纪委和检察的一个内部会议上拍了桌子。

——触目惊心啊,同志们!在反腐泰山压顶、雷霆万钧之际,腐败分子和腐败行径仍未绝迹。一个纪委书记竟然敢借查案机会收受违法违纪干部和经济犯罪分子的贿赂!初步查明,涉及五个项目的三位干部和五位老板!看来“前腐后继”不是一句玩笑话,是严峻的现实啊……

侯亮平和季昌明以及H省各市的纪委书记、检察长、反贪局局长参加了会议。会议是在H省检察官培训中心召开的,这个培训中心离京州市区十几公里,在一个生态园里,挺僻静的,一般人很难找得到。

沙瑞金痛心疾首——不但是一个京州、一个光明湖,我省反腐倡廉形势也很严峻。近三年来,十二个地级市中的六个市,市委书记、市长出了问题,或者被双规,或者进入司法程序。同志们,半壁江山沦陷了!全省省管干部,目前岗位空缺一百五十三人。赵立春留下的那个名单里,三分之一的人被立案,五十八人涉及买官卖官……

侯亮平坐在会议室的第一排,清楚地看到一个身心交瘁的省委书记。仅仅半年,沙瑞金衰老了不少。头发白了,两鬓也斑白一片,眼角的鱼尾纹明显变深了。侯亮平记得,上任谈话时,沙瑞金不是这样子,头发鬓发都是乌黑的,眼角皱纹也没这么明显。当然,这也许有其他原因,沙瑞金刚来上任时染了头发,或许现在太忙乱,没时间染发了。但这位省委书记的神态掩饰不住,侯亮平能感受到他的疲惫。反腐倡廉任重道远,远没到庆祝胜利的时候;H省经济遭遇二十八年来第一次增速下降,主要降速体现在沙瑞金任职后的第四季度,让海内外议论纷纷。这位省委书记难啊,领导着一个六千万人的大省,相当于欧洲一个大国,他要不疲惫而是活得轻松愉快,反倒让人奇怪了。

侯亮平又何尝不疲惫呢?他和H省的故事始于那个小官大贪的赵德汉。赵德汉案件还在发酵中,现在已涉及十八个省市自治区的一百三十多名行贿受贿者。他是H省检察院反贪局局长,H省这边一堆案子办不完,北京反贪总局和兄弟省市检察院还不时找他核实有关线索情况。那个赵德汉也滑稽,能把贪婪升华为田园诗意,还能把搜查变成机遇,非要侯亮平证实他的立功表现,说,账本是他主动上交的……

这时,正讲话的沙瑞金意外地掉转话头,脸上也现出了深刻的悲凉与沉痛——同志们,说到这里,我想起了一位老同志,一位平凡而普通的共产党人。就在昨天,这位老同志去世了,在座的不少同志可能都认识他,他就是我省离休干部、省检察院前常务副检察长陈岩石同志!

侯亮平一下子呆了,为什么?陈岩石去世了?这是啥时候的事?这么大的事,他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老头儿不是一直在医院住着吗?他几天前还到医院看过老头儿,老头儿说他很好,赶他走,让他回去安心办案,怎么突然就去了呢?啥时举行的告别仪式?还有季昌明,季昌明是检察长,他也不知道吗?遗体告别仪式得检察院操办,也许还没办吧?他把目光投向身边的老季,却发现老季也是一脸震惊和茫然。

还是沙瑞金为侯亮平和季昌明解开了疑惑——

老人家心脏一直不好,上个月和中央巡视组谈话时,因为情绪激动发生了意外,那天就有生命危险。是医生抢救及时,才把老人家救下了。昨天下午心梗二次发作,医生们再无力回天。陈岩石生前和老同志们有个签名遗嘱:死后遗体捐献,不麻烦后人。所以陈岩石去世后,医学院就把他的遗体请走了。老人活着没贪一分不义之财,还把自己唯一的一套房改房卖了,把几百万房款捐给了慈善基金。他走了也没通知任何人,没麻烦任何人,没占据人世间的一寸土地啊……

侯亮平眼里聚满了泪,视线变得模糊了。明白了,全明白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老人也是倒在反腐阵地上的。中央巡视组来了,老人一次次去谈话。谈啊谈啊,热血在为真理而斗争的征途上冲破了那颗饱受磨难的衰老心脏,让他颓然倒下了——直到前几天,侯亮平才从钟小艾口中得知,对大老虎赵立春,陈岩石以各种形式执着举报了十二年。在这场关系党和国家生死存亡的斗争中,老人家以耄耋高龄,义无反顾地背起了炸药包……

会场一派肃然冷峻,冷湿的空气中震荡着沙瑞金低沉的声音——

一周前,我最后一次去看陈岩石。当时并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可老人好像预感到了什么。老人又激动了,握着我的手说,这么多年过去,我们党终于醒过来了,现在收拾世道人心还来得及……

近在眼前的沙瑞金面孔变得陌生而恍惚,泪水顺着侯亮平的脸颊缓缓落了下来。但沙瑞金深情的声音益发清晰地传入他的耳底。

会议结束后,侯亮平和季昌明同车回城。会上的那份沉重被带到车上,二人一时无言。车出生态园区,人工呵护的一片片绿色植被渐渐隐去。车子前方,无垠的田野变得一派灰褐。强劲的西北风吹起路边的落叶杂草,打着漩涡东奔西突,在车前构成一幅苍凉的冬季风景画。

侯亮平先开了口:不能让陈老就这么走了,开个追思会吧?

季昌明点了点头:尽快开吧!也传达一下沙书记的高度评价。

前方天空隐晦,大块乌云缓缓移动,缝隙间洒下疲弱的白光。

沉默片刻,季昌明叹了口气,自责说:亮平啊,其实现在想想我也挺后悔的,赵立春有些事我不是不知道,可我没陈老那股劲!要是大家都能做陈岩石,我省的局面和政治生态何至如此不堪啊!

侯亮平看着窗外的肃杀景象,讷讷道:是啊,是啊,不过,老人家说得对,好在我们党已经醒了,现在收拾世道人心还来得及……

车窗外,严酷的冬季让广袤大地褪尽了五彩缤纷,裸露出素朴的本色,宛如卸妆后的母亲。北风凛冽,裹挟着原野上的残草败叶,不时地扑打着路面。然而冷峻的荒芜中,不也孕育着春天的希望吗?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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