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2月23日 星期一

《问题男人》(28)——长篇小说连载

《问题男人》(28)——长篇小说连载

第十四章倒下的衣架子

“钟点爸爸”已经有五天没来看羽升了。

吕如蓝的心里塞满了因失望而生出的怨恚。当初是你主动应聘来当“钟点爸爸”的,没人逼着你赶着你拉着你求着你。当个打扫卫生的钟点工也得讲信用,按点儿来按点儿走吧,何况你当的是个“爸爸”!你这样说不来就不来,说甩手就甩手,也太不近人情了。

今天又是周末,往常吕如蓝不必费心,鲍圭会尽职尽责地带着羽升和吕如蓝一起逛逛公园,做做郊游,看看电影什么的。如今缺了鲍圭,吕如蓝居然打不起精神,独自带羽升去做这些事。

大清早,太阳就把光脑袋亮出来,云丝儿也剃净了,预示着又是一个无遮无拦的大热天。吕如蓝怅然无绪地想,也罢也罢,不用出门了,索性就窝在家里躲太阳。

吕如蓝黯然地走进厨房,与灿然的老妈碰了个照面。老妈的真丝短衫上,一朵手绘牡丹开得正灿,衬得老妈脸上那些深刻的笑纹也变得烂漫起来。撞到女儿,梅薇就停下了脚步,说道:“如蓝,蒸锅里是热好的包子香肠和茶叶蛋,等羽升起床你们吃。妈妈走了,妈今天要到小区演出呢。”

梅薇的眼睛里闪着游移的光点,掂着食品袋的右手不自然地向身后移藏。

藏也无用,吕如蓝一眼就看到了,透明袋中朦胧着茶叶蛋、包子、酸奶……而且,而且,全都成了双成了对。

“妈,差点儿忘了,有一份文档,需要你认证一下。”吕如蓝居然冒出一句冷幽默。

“什么?文档,认证……”梅薇茫然地眯起了眼,“那就等我回来再说,我得走了。”

“别,你还是看了再走吧。”吕如蓝抓住老妈的手,就往书房里扯。

硬邦邦的文件袋“啪”的一声拍在写字台上,居然拍出了几分纪委谈话的气氛。

老妈疑惑地打开文件袋,于是她看到了白树森的资料复印件。银发闪闪,犹如戴着威严王冠的“国王”被解构了,七零八落地化为一组组医疗资料和一行行诊断术语。尿素6.8,肌酐82,尿酸325,血糖7.2,血红蛋白146,血小板总数228……尿糖超标,糖尿病;血压高,血脂高,有中风的可能;红细胞+,尿路结石;右肾下可及29mm×25mm的囊性回声团,肾囊肿;三颗假牙,牙周病;割痔疮,内痔、外痔、混合痔……

许久,许久,梅薇才把头抬起来,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女儿,仿佛见到了一个陌生人。

“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你为什么要让我看?”

吕如蓝没有闪避,她迎着母亲的目光说:“是白树森的女儿白玲玲,让我转交你的。”

“你你你,你怎么会和他的女儿?你你你,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吕如蓝忽然觉得无聊至极,于是她语气淡淡地说,“你约会了人家的老爸,人家就约会了我。”

“唉——”老妈长出一口气,犹如割了嗓的母鸡,整个身子都颓散了。

吕如蓝转身离去,她刚刚走到门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哗哗啦啦”的响声,好像天花板上的泥灰掉了下来。吕如蓝回过头,看到地板上狼藉着破碎的酸奶瓶,裂开的茶叶蛋和露馅的菜包子。那些数据复印件呢,则如落叶一般在地板上抖抖瑟瑟。

吕如蓝拿来笤帚和簸箕收拾残局。掉在地上的食品是垃圾,那些复印件却是贵重物品,又放回了柜子里。

老妈回了卧室,犹如消失了一般,再没有一点儿声息。

门铃响起来的时候,吕如蓝正像猫儿似的,懒慵慵地窝在客厅的沙发上打盹。

“妈,有人找你。”吕如蓝提高嗓子,向卧室那边喊。

“唉唉唉——”老妈慌慌张张地从卧室跑出来,打开了大门。

“如蓝,是找你的。”老妈的声音里透着失望。

吕如蓝起身从沙发上站起来,看到了笑吟吟的鲍圭。

“你,不是告假,说是来了客人吗?”吕如蓝疑惑地问。

鲍圭顿了顿,答非所问地说:“你,不觉得今天很热吗?”

“是,今天,会很热很热的。”

“带着羽升,咱们一起去清凉湾浴场怎么样?”

吕如蓝未及答话,身后已响起汽笛一样的欢呼声。

“噢,去浴场喽!噢,去浴场喽——”羽升光着脚丫,像蚂蚱一样在卧室门口蹦个不停。

“好啦好啦,还不赶快洗脸,吃点儿东西,和鲍圭叔叔一起走。”吕如蓝如同绽了口的糖包子一样,将内里的甜都溢了出来。

待准备停当,羽升欢天喜地扯着鲍圭的手就要出门。吕如蓝对母亲说:“老妈,你不是要去小区演出吗?”

“妈不舒服,妈不去了。”梅薇慈爱地抚着羽升的小脑袋说,“嗯,你们好好玩。你们带着我外孙,好好玩……”

吕如蓝点点头,心里隐隐地有些歉疚。

清凉湾浴场是一个大型室内游泳馆。成人游泳池偏于一隅,主打项目是儿童嬉水区。卡通式水城和造型夸张的水滑梯是孩子们心仪的天地,他们游玩其间,笑闹声犹如水花一样飞溅不已。

鲍圭似乎格外的投入异常的尽心,他放弃了去深水泳池舒展自己的机会,片刻不离地陪伴在羽升的身边。他和羽升一起在卡通式水城上攀爬、追逐,然后像大袋鼠一样将羽升护卫在怀中,两人一起从滑梯的顶端疾速滑下,一屁股冲进浅浅的水里。

鲍圭似乎变成了无忧无虑的大孩子。

临近中午时分,三人一起在浴场享用了快餐。羽升显然是玩累了,填饱肚子灌足饮料,就在躺椅上进入了梦乡。吕如蓝与鲍圭东拉西扯聊了几句闲话,忽然沉默了。

吕如蓝屏住呼吸,仿佛潜入了水底。

鲍圭憋不住了,他先是喘了口气,接着就露出了骨鲠在喉、一吐方休的快意,“我老婆,从新加坡回来了,带着我儿子。”

“哦——”这次是吕如蓝哽住了,仿佛对方吐出的骨头又钻进了她的喉咙。

“我的儿子,和羽升同岁。也像他这么——”鲍圭转过身,轻轻抚着羽升的额头,然后吐出了两个字,“压抑。”

吕如蓝讶然。沉吟片刻,她忍不住发问:“你儿子你妻子,那天是不是你们一起在‘香香香’烧烤店吃饭?”

轮到鲍圭讶然了,“你,怎么知道的?”

吕如蓝咬着嘴唇说:“那天,我和羽升也在那儿。”

“哦,怎么没有看到你?”鲍圭的口吻不知是遗憾还是庆幸,“其实,你应该过来,大家认识认识。”

“没必要吧,我这辈子不大可能去新加坡定居。”

“这么说,咱们俩是志同道合喽,”鲍圭咧了咧嘴,“我也是不愿意去新加坡定居。可是,我老婆的父母和兄妹都在那儿。”

吕如蓝仿佛看到蛋壳上有一道缝,就叮了一下,“跨国分居,长不了哦。”

没想到轻轻一叮,壳就散了。鲍圭神情颓然地说:“我老婆此番回国,就是来下最后通牒的。要么跟她走,要么就把离婚手续办了。”

“离婚”二字送入耳中,吕如蓝竟然为之精神一振。那情形就像听到骨牌“哗啦”一响,接续的将是新的开局一样。

《问题男人》(28)——长篇小说连载

吕如蓝半抑半扬地笑着,“下通牒的巾帼豪杰,有魄力。”

鲍圭无奈地摇摇脑袋,“是,有魄力,说一不二,谁也别想跟她掰腕子。她已经颁布了禁令,在答复通牒之前,禁止我接近儿子。”

“哦——”吕如蓝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今天要带羽升出来玩。你老婆不让你见儿子,你是太——”

“是的,太孤独,太难挨了。”鲍圭老老实实地承认说,“如果不来找羽升,我真不知道该如何熬过这一天。”

吕如蓝深深地盯着对方,发问道:“你来应聘当‘钟点爸爸’,也是同样的原因吧?”

“思念儿子,无以寄托,是羽升给了我安慰和快乐。我是真心喜欢羽升的。”鲍圭动情地回答。

是啊是啊,看得出来,他真的喜欢羽升。那么,他会不会真的也喜欢——吕如蓝蓦然红了眼圈。那么那么,就让属于新加坡的归于新加坡,就让喜欢此地的选择此地吧。怎么不可能?完全有可能!

吕如蓝喘息起来,犹如风箱鼓动着炉火。

一个人的出现,让风箱和炉火戛然而止。

“哟,真巧,真巧,你们也来这儿了?”

声音很熟悉,吕如蓝一听就知道是闺蜜冯敏。吕如蓝转过头,看到了穿着比基尼泳装的冯敏。她吃惊地发现冯敏瘦了,憔悴得犹如一把脱了水的芹菜。

“是啊,天热,鲍圭提议来玩水……”话说了一半,吕如蓝就顿住了。她在和冯敏说话,冯敏却飞快地与鲍圭交换了一个眼神。那情形就像两个配合默契的窃贼在偷偷地换手。

夫妻间的家务活儿就像老鼠胶,你不经意地粘上了,想跑都跑不掉。接送雷莉的女儿晨晨,已经与田行道粘为一体,任何分离的企图,都无异于触犯天条。

如同往常一样,下午五点整,田行道抵达互助路幼儿园的大门口。再过十五分钟,园门就会开闸放水,让孩子们涌出来。就在此时,手机响了,打电话的是保姆小玲。“叔,你快回来,爷爷在家里昏倒了……”小保姆慌,说不清门门道道。田行道也慌,顿时麻了手手脚脚。急急忙忙给雷莉打电话临时告假,请她大驾亲临。雷莉在电话里冷冷地说:“老花招了,你来点儿新的行不行?”

“花花花,花啥招啊?”田行道一头雾水。

“当年你约我看电影,用这一招骗过你老婆。”

“哦哦哦……”田行道想起来了,过去的那些成绩单里,的确有此纪录,“不过不过不过,这次是真的真的真的。”

“哼,谁知道是真还是假。”

“不信,你可以要电话问我们家小保姆。”

“哦,还算有点儿创意,知道拉上小保姆演双簧。”

“你你你,还讲不讲理呀!”

“算啦,你爱干啥就干啥吧,我自己去接我闺女。”

电话挂断了。

田行道憋得喘不过气,他头蒙脚软地蹬着自行车往老爸家里奔。一进大门,就发现家里的味儿不对。使劲儿抽抽鼻子,闻出来了,是一股医院特有的气味。

小玲半跪在茶几前,用抹布擦地毯。老妈坐在轮椅上,不停地数落着,“我的眼睛看不见,你的眼睛还看不见啊?一大瓶碘酊都洒到地上了。”

小玲辩解着,“俺的手抖啊,抖啊。爷爷满脸血,把人吓死了……”

田行道气急地喊:“爸在哪儿呢?爸咋样啦?”

“道儿,你回来了,爸在这儿——”田松石在卧室里应答着,听上去就像地震废墟下传出的声音。

田行道连忙走进卧室,只见田松石倚坐在床上,纱布遮盖着半边脸,犹如舞台大幕半开半掩。

“爸,你这是怎么了?”田行道凑到床边,将手伸向纱布块。

如同拳手接招似的,田行道的手被父亲拨开了,“没什么,就是鞋底打滑,闪了一下。”

“小玲给我打电话,说你在客厅昏倒了……”

田行道探究地望着父亲的眼睛。父亲的眼睛是凹陷的,犹如涸塘的泥窝。父亲的眸子失去了往昔强势的犀利,因为羸弱而透着温情。

“是昏倒吗?我觉得,也就是滑倒之后,脑袋有点儿蒙吧。脸皮,被茶几划了一下。”田松石抚了抚脸上的纱布,忽然一把扯了下来,“你看看,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田行道仔细察看,就见那半边脸上爬着一条长长的划痕,并不算深,也就如同树皮的褶皱罢了。抢眼的倒是保姆仓促间胡乱涂抹的碘酊,散散漫漫,犹如婴儿的尿迹。

仿佛要证明自己并无大碍,田松石起身下床道:“走,咱们到客厅坐。”

“爸,你还是躺着吧,还是躺着好。”田行道连忙上前搀扶。扶住的是一把骨头,硌人。

田松石甩开儿子,微晃微摇着,进了客厅。

保姆小玲担心地说:“爷爷,你不在床上躺着吗?”

“躺床上不动,不是死人吗?”田松石在牙缝里咬着“死”这个字,听上去有点儿瘆人。

小玲心有余悸地说:“爷爷摔在地上一动不动,我真怕,怕——”

“怕什么?怕我死了?”小玲没有说出的那个字,田松石狠狠地说了出来。

田行道皱着眉,“别老说死不死的,不吉利。”

老妈嘻嘻地笑,“我眼睛看不见。你爸倒在地上那一下,也没多大动静。我还想,也就是倒了个衣架子吧。”

田松石嘿嘿笑着,“是衣架子嘛,就是个衣架子。”

小玲摇着头,“爷爷倒在地板上,动静不大,模样可吓人哩。不会说话,不会睁眼睛。”

田松石眨眨眼,故作轻松地说:“你瞧我眼睛不是会动吗?你听我嘴巴,不是会说话吗?”

小玲勉强地笑,那表情看上去比哭还难受。

快了快了,老爸难以支撑身体了,他竭力掩饰的晚期癌症的真相就要露底了。田行道顿觉痛彻心扉。望着客厅里那排摆满古瓷的博物架,看到那个明代观音樽煞有介事地稳踞不动,他的神情竟恍惚起来,仿佛满架的瓷器都是些墓葬的殉物。

就在此时,茶几上的电话机陡然响了。

犹如听到了发令枪声,邹凤翎的电动轮椅迅速启动,径直移向茶几。作为双目近眇的残者,其动作的迅捷和准确令田行道愕然。眼看送话器就要落入邹凤翎手中,保姆小玲却捷手先得,已然将送话器放到了自己的耳边。

“嗯——”小玲显然听出了门道,转眼间就把送话器传给了田松石。

这番娴熟的配合令田行道叹为观止。

田松石将听筒紧紧地压住耳轮,仿佛耳轮是防漏的垫圈,压松了就会漏水。他的脸色呢,如同进了冰箱的冷冻室,愈凝愈僵,愈凝愈硬。

“哦,哦,哦哦哦——我这就去。马上过去。”放下电话,田松石对家人说:“有急事,我得出去了。”

《问题男人》(28)——长篇小说连载

(作者杨东明,国家一级作家,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河南省作家协会顾问)

(此长篇小说由《小说月报原创版》2018年六、七期刊载,天津《今晚报》连载。欢迎在京东河南文艺出版社旗舰店购买单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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