柬埔寨在建大楼垮塌28死：基础不牢，偷工减料，农村打工夫妇遇难，留下3个孤儿

作者|闵云霄 编辑|张弛

6月29日，润明辞职后的柬埔寨西哈努克省省长位置，被47岁的郭忠南取代。

这一切，源于西港一周前的惨剧：一栋由中国人开发的7层建筑物，在沉寂的夜色中突然垮塌。由于事发在凌晨，大楼中的许多人均处于沉睡状态，导致26人受伤，28人丧生。

当地法院指控7名嫌犯涉嫌非故意谋杀等罪名。截至目前，已有4名嫌犯被拘捕，另有3人在逃。7名嫌犯中，有两个是中国人。

西港是西哈努克港的简称，是西哈努克省省会，柬埔寨西南部的一个港口城市。近年来，随着开发力度的加大，西港短短几年内就浓缩了发达地区几十年的发展历程，大约十多万中国人涌入淘金。与此同时，因法律及监管不到位导致的“豆腐渣”工程惨剧，也在这里频频上演。

柬埔寨副总理兼内政部长苏庆提醒郭忠南，要严格执法，仔细检查在西哈努克省所有建筑物的质量、技术资料及安全隐患，“避免意外再次发生”。郭在就职演说中作出了13点承诺，以“确保西港民众幸福、经济繁荣发展”。

睡梦中倒塌

6月22日凌晨大约4点30分，突然“砰”的一声巨响，惊醒了梦中的Be Samen，“就像战争时空投下的炸弹，震得人耳鸣”。他没有想到，这是西港市四号区一栋7层建筑物倒塌发出的声音，数十人随即被埋在了废墟里。

建筑物附近的监控录像拍下了大楼整体倒塌的瞬间，整栋建筑物垂直坍塌。附近一位居民表示，幸亏没压到他自己的房子：“当时我和孩子都震惊了，他们拥抱了我”。一名在事发楼盘工作的中国人，一般早上7点上班，但这次不到5点就出事，让他躲过一劫。

20岁的Sopheap当时也在睡觉，当他醒来时，楼房已经倒塌。“我睁开眼睛，但我看不到任何东西。我试图移动我的胳膊和腿，但它们被卡住了”。他大声呼喊求救，但没人回应。当他竭力试图挣脱压在身上的重物时，救援人员找到了他。

16岁的Chhun Aun Neng在楼房倒塌时被砸晕，苏醒时她发现头顶压着一块钢板。她对当地柬单网表示，“我活了下来，是因为我喝了在大楼倒塌前一天买的牛奶。我吃力地用脚把牛奶钩过来，在获救之前喝了它，依靠它支撑体力和精力。”

24小时后，她被救了出来，但她的父母还埋在废墟里。

比Chhun Aun Neng大一岁的建筑工人卡克（kak kea）被发现时，已经在废墟下被埋了59个小时，“我是靠身边留存的一点米饭活下来的”。现场的视频资料显示，身体极度虚弱的卡克，竭尽全力双手合十，不停道谢边上的救援人员。

6月23日，在听到大楼倒塌的消息后，47岁的当地妇女Khim Pov马上赶往西港，因为她的两个儿子和丈夫都在事故现场施工。最后，她其中一个20岁的儿子活了下来。

2019年6月23日，救援人员聚集在柬埔寨西哈努克省倒塌的建筑物旁，使用挖掘机进行现场救援。

但一对来自马德望省农村的夫妻就没那么幸运了。因为要养育三个未成年的孩子，而西港的工资待遇要比其他地方好一些，于是他们来到事发建筑工地上班。当天楼房倒塌，夫妻双双遇难。目前，两人的遗体已被送回乡下老家安葬。

6月26日，政府宣布搜救工作正式结束。28名死者的家属，每户将获得7.78万美元抚恤金，其中24名伤者各1万美元，另外两名被埋59小时的伤者每人3万美元。

脆弱的房子

事故发生后，中国驻柬使馆对大楼坍塌造成的人员伤亡深表痛心，紧急通知在柬西哈努克省中方企业参与救援工作，并出动大型挖机、土方车及救援人员，与柬埔寨王家军70旅救援队、当地警方等携手参与现场救援。

据了解，垮塌的大楼采用钢材和砖混结构进行修建，大楼宽15米、长30米，占地面积450平方米，楼高7层，事发时已基本完工。大楼是向柬埔寨人租地兴建的，房屋产权归一位中国人所有。工程先发包给了一名柬埔寨人，又转包给了一家中国私营企业。

至于房屋建好后的用途，有人说是酒店，也有人说原本是为“菠菜大军”（指博彩从业人员）而建。

关于坍塌事故的具体原因，目前还正在调查。不过，据西哈努克市的一位建筑工程师推测：一是房屋基础不牢固，二是钢筋柱子偷工减料，三是钢架结构只修建了3层，楼房却建了7层，施工过程中也没严格的质量监理。

施工监管不到位一说，并非空穴来风。事发后，柬埔寨国土建设规划部表态称，该工程没有获得施工许可，曾两次被当地政府叫停，但仍然建到了第7层。而柬埔寨法律规定，所有建筑施工必须获得“施工许可证”和“开工文件”，同时，承建公司还必须拥有该国建设部发放的建设执照。

较之发达国家，柬埔寨的建筑行业一直不够规范，包括土地规划、施工安全及资金使用等。法新社此前亦曾刊发报道称，柬埔寨的安全法律与劳动保护向来比较松懈，建筑工地发生事故并不罕见。

西港也不例外。早在今年4月，就有人向当地《今日吴哥》爆料，称他们6人于去年11月30日通过中介介绍，从中国来西港打工，没想到工头任某卷了他们的工钱跑路，搞得他们连回家的机票钱也没有。

当地施工人员的安全意识也很淡薄。在西港的很多施工现场，工人基本不戴安全帽，甚至还有人穿着拖鞋、光着膀子干活。“如果发生死亡事故，一般几万人民币赔偿就可以搞定。”一位知情人士说。

西港一名建筑行业的技术人员接受柬单网采访时透露，为了自己利益最大化，当地施工方大部分都有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的现象。而在业主的淫威之下，各参建方都会附和其提出的不合理条件，“毫无道德底线”。

这位技术人员表示，大量中国人涌入西港掘金，许多人都是“来了干一票就走人”，只想快点赶工出来售租，一味强调“柬埔寨没有台风地震”，把建筑的结构安全当儿戏。

金边市前市长高竹德玛认为，像西港这样未经许可的非法建筑，柬埔寨其实还有很多。

一位在西港的中国建筑商说，目前柬埔寨已建和在建的大楼，需要国土证、设计图和施工的审查，但和国内比，缺少工人工资保障金制度、施工图审查，以及消防施工图审查等环节。

该建筑商透露，在施工过程中，一般都是靠建筑企业自己把控建筑质量和安全，当地政府部门很少进行检查，就是来了也是走马观花，“很多房子都是建好了才慢慢补手续”。不过，“以后可能会加大质量和安全监管力度，手续不全可能很难开工”，他猜测。

令人惊讶的“西港速度”

昔日中国人印象中战火纷飞的柬埔寨，近年来早已成为投资热土。网上买一张机票，带上护照，就可以落地签入境。

两年前，在一家中国企业上班的西港人李文博被派往金边工作。当时，西港几乎没有高楼，很多地方还是空地，等一年后他再被调回西港，家乡的变化令他也感到陌生——整个城市就像一个大工地，几十栋高楼拔地而起，公路上经常堵车，水电也不够用……

西港位于柬埔寨西南海岸，面积868平方公里，是全柬唯一的经济特区和免税港，其地位类似于1990年代中国的“深圳”或是“海南”。曾经的西港，是一座安静的海滨城市，其城市建设水平和规模，和一个中国贫困县差不多。

在西港当地，特别划分出一个经济特区，特区内的100多家企业，基本都是中国的。经济特区每年十几亿美元对柬的投资当中，中国的投资占到九成。中国商人在这里投资的企业，大多是服装和家用品制造产业，借助这个免税大港，他们不断向全世界出口中国制造的商品。

近年来，中资企业对柬埔寨的投资范围逐渐扩大，涉及多个领域，包括发电站、水电站、新机场、农业、制造业及旅游业等。据柬国土规划和建设部数据，2000-2017年，外资企业在柬开发的房地产项目共有287个，总投资额42.97亿美元。其中，中资企业拥有110个项目，总投资16.56亿美元，占比均接近四成，中资已是柬埔寨房地产的最大投资方。

总部位于新加坡的惠誉解决方案宏观研究公司（FSMR）发布报告称，随着中国加大对柬埔寨大型基础设施的援助，预计2019年柬埔寨建筑业将取得14%的增长速度，2020年预计为13.8%。

2016年到2018年，西港就获得了10亿美元的外国直接投资。从一个曾经沉睡的渔村，到海滩度假胜地，西港就像一场美丽的梦，掩盖了所有潜在的隐患。

官方数据显示，西港本地人口约22万人，其中8万中国人，而民间估计实际数目或超过12万。中资大举进入兴建赌场、酒店等，使得当地房价和地价大幅度飙升，金边和西港的土地价格也不断被推高。例如，西港独立海滩附近的土地，两年前为二三百万元一亩，如今已经涨到1200万元左右。金边和西港各热门区域的地价普遍上涨了四到五倍，有的涨幅高达十倍有余。

其中一些本地人，早早就将手上的土地抛售出去，接着把钱挥霍一空，再加上物价的攀升导致生活成本加高，转过头来就抱怨中国的不好，甚至心生怨气。

一位中国建筑商说，廉价劳动力是柬埔寨的最大优势。“柬埔寨建筑行业蓬勃发展，给当地人提供了许多工作机会，就算2018年政府要求统一涨薪，建筑工人的平均日工资也比较低”。柬官方数据显示，2017年非熟练施工人员的平均工资，为每天35000至40000瑞尔，相当于50多元人民币。

近年来，柬埔寨不断增加赌场的数量，目前已是全世界赌场最多的国家之一。据官方公布的数据，2018年共颁发牌照52个，其总量已达150个，其中西港最多——共有58家。这一数字，占了整个柬埔寨150张的近40%，尚未包括正在兴建及申请执照的赌场在内，但已是亚洲赌博中心澳门的数倍。

据当地官员介绍，大部分赌场由中资企业兴建。“如今每个赌场牌照的黑市价已炒到200万美元，如果是几十万，西港随便找个开餐厅的都能办了。”一中资企业派驻柬埔寨代表罗俊说，开设实体赌场的商人，投入比较高，资金相对比较雄厚，一个赌场一年要赚上亿，很多只要几年就可回本。

“中国城”“第二个迪拜”“第二个澳门”西港的概念一个比一个疯狂。这里的中文招牌数量，远远多过柬埔寨语的广告牌。很多公寓项目的售楼部，室内都是大大的落地玻璃窗、晶莹剔透的吊灯，这和室外破烂的街道、低矮的排屋形成巨大反差。

39岁的中国人Chen Kun，也心急如焚地来到了西港，跟当地人若辉租地做地产开发、建造大楼。48岁的中国人Deng Xing Gui，在西港的建筑公司负责整个大楼的建造，29岁的Gao Yu，也是这个项目的承包商之一。

但是，这栋大楼在建到第7层时轰然倒塌，令外界震惊。这几名来自中国的负责人，也随之被限制自由。

2019年6月22日，垮塌事故现场航拍。

柬埔寨新闻部一位官员在社交媒体上表示，在楼房倒塌的时候，工程已经完成了70%-80%，他们把还没有完成的部分当成了宿舍使用。这次事件，比一般的“豆腐渣”工程要麻烦很多，处理过程会非常慎重。

柬埔寨旅行社协会顾问胡万迪则认为，大楼坍塌事件，或多或少都会给游客留下印象，尤其是在西港的中国游客，这会让他们在短期内对住宿安全感到担忧。

西港的另外一个社会问题是，黄赌毒和网络诈骗比较泛滥。去年12月，柬埔寨总理洪森曾命令西哈努克省省长润明，想方设法恢复该省名声。“无论如何都要提高警惕，不要把我们美丽的西港变成毒品、色情等违法乱纪分子匿藏的窝点”，洪森还表示，“无论犯罪者的身份有多高，权势有多大，是几颗星的将军或者是王家军，若是他们犯罪一律要依法处治。”

后续调查仍在进行

事故发生后，民间组织Comfrel在其脸书贴出了一份文件，指省长润明没有执行这份国土规划与建设部的文件，反而违规让无施工许可的工地开工。

更有民众认为，贪腐才是导致事故的罪魁祸首。“在西港，只要有钱就可以办到一切。哪怕是违法的事，只要塞钱就可以做。”

部分反政府人士，则把责任归咎于洪森领导无方。“2010年的钻石岛踩踏事件导致300多人死亡，至今无人担责。这次不能再不了了之。”

楼盘倒塌事件发生时，洪森正在泰国参加第34届东盟峰会，他在脸书写道：“这对我们国家来说是一场悲剧，尤其是那些遇难者和家属”。他同时要求公立医院必须全力抢救受伤人员，给予免费治疗，所有受伤者均可免费接受治疗。

6月23日，洪森从泰国回来后，立即启程前往西港，并于当晚11点多抵达现场，指挥救援工作。他还表示，要继续追究为违法工地当“后盾”的官员，“我们还没有结束对这场大楼坍塌事故的调查，一定要依法追究相关负责人员责任。”

他承诺：“今后政府相关部门要严格执法，绝对不可以容忍”。“只要有官员犯罪，有确凿的证据，我一定在24小时内撤销他们的职位，否则我不适合当柬埔寨的总理。”

24日，洪森在其脸书专页上表示，省长润明已向他引咎辞职，他已同意。等救援结束，将由磅湛省省长郭忠南接替其职务。同时，柬埔寨国家灾害管理委员会的高级部长也将被撤职，因为他在这次事故中撒谎且不负责任。

47岁的郭忠南是一位草根官员，有大学文凭，在军队和地方工作过。至于为什么选择他，洪森直言，“因为他很优秀，工作能力很强，西港就需要像他这样强的领导者。”

原省长润明被委任为国防部国务秘书，并获授四星将军军衔。柬埔寨著名政治评论家劳蒙海（Lao Mong Hai）批评说，作为主管官员，润明不降反升是不道德的。“大楼倒塌的真正原因是腐败，然而却没有任何官员受到追究。”

此外，坍塌事件也引发一些对中国人的不满，有当地民众提出，要“把这些只顾赚钱不管别人死活的中国人赶出去。”

对此，洪森呼吁民众保持冷静。“其他国家的人来柬埔寨投资，出现一些问题是正常的。如果没有中国人，西港也不会发展这么快。不管是哪个国家的人，在柬埔寨犯罪都会受到处罚。”

事故发生后，柬埔寨政府专门成立了特委会调查西港坍塌事件，并将对西港各建筑项目进行安全检查和监督。特委会将分为8个小组，对西港所有工地进行全面执法检查，主要检查建筑施工许可证、建筑质量、安全管理等方面。

柬埔寨副总理兼国土规划和建设部长谢速帕拉向所有官员下令，必须严格检查西港所有建筑物是否有“施工许可证”，若发现有非法建筑物，当地政府必须向省初级法院起诉，并依法处置。

当地相关人士猜测，随着调查的深入，无施工许可证的工地，可能将被勒令停工，而存在安全隐患的建筑材料，将被要求更换。不过，柬埔寨亚太旅游协会主席吞西南认为，“大楼坍塌事件不会有任何影响，因为类似事件在其他国家也有发生”。

*本文由树木计划作者【凤凰WEEKLY】创作，独家发布在今日头条，未经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