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石骨症的缝隙里挣扎生长的孩子们|深度人物
记者/马睿姗
编辑/刘汨 宋建华
校对/李菁
△王越用左眼仅存的视力画画
骨头是土壤,为生命的成长提供了可能。当石骨症儿童的骨骼钙化为岩石,他们的生命像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的花草,脆弱、艰难。
在王越出生后的8年里,石骨症让她逐步倒退回婴儿期的原点。她不能跑,不能跳,就连放学的路上都要伏在爸爸的肩上。
石骨症发病率极低,约为百万分之一,分为恶性、中间型和良性骨硬化症,目前骨髓移植是治愈的唯一方式。如果不能及时移植,恶性石骨症患儿多在4岁前死亡,中间型患儿大多活不过10岁。
治愈石骨症的过程需要强大的精神力量,一个孩子要先被“杀死”,之后,再努力重生。
△王越发病前性格开朗、爱笑
怪病
全家看电视的时候,1岁多的王越朝着另外的方向。王向东和妻子把一朵大红花放到她面前,可一点反应都没有
王越再次从老家河南回到北京儿童医院时,长发被剪成了贴头皮儿的青茬。戴上口罩后,遮住了右脸那块拳头大小的脓包,她觉得自己变得像个男孩子。
在血液四病房外排队等待时,王越拿着手机开始自拍,两只眼睛眯起来,眼球左右游移,挑选PS图案时,要把屏幕放到离左眼3厘米的位置,才能看个大概。
最后按下拍照键的时候,手机要被举得更远,王越又看不清了。“妈妈,你来帮我按。”拍了几张后,无论变换怎么的角度,照片里自己的双颊都无法对称,“好丑”,她喃喃道。
王向东记得,女儿3个月大时还不能和自己对视,目光也不太对称。全家看电视的时候,1岁多的王越朝着另外的方向。王向东和妻子想靠鲜艳的颜色刺激女儿的视力,把一朵大红花放到她面前,可一点反应都没有。练到了4岁,王越的眼前终于有了些红色,她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去年4月,王越持续高烧,右脸肿得发烫。医生从她右脸的下颌骨处切开小口,清理掉里面发炎的肉芽,没多久,发炎的组织又长了出来,伤口不时地渗出黄色的脓水,王越的右脸又肿了起来。
与此同时,王向东小女儿王馨越身上也出现了类似的征兆,才10个月大,目光已开始有些飘忽。2017年初时,王越和1岁多的妹妹王馨越先后在北京儿童医院血液肿瘤科被确诊为石骨症。此时,王越的右眼已经失明,左眼视力不到0.1。
作为一种罕见的遗传性疾病,石骨症发病率约为百万分之一,分为恶性、中间型和良性骨硬化症,目前骨髓移植是治愈的唯一方式。北京儿童医院血液肿瘤科作为全国最大的石骨症治疗中心,自2006年开展第一例石骨症患者的造血干细胞移植手术后,10年里共接治了60多个患儿。在接受治疗的恶性石骨症患者中,最小的孩子在3个月时,眼睛就再无光感,通过骨髓移植也无法改变,王越属于中间型石骨症患儿中较为严重的病例。
正常人骨骼内有一部分用来容纳骨髓的空间,而石骨症患儿的骨骼因为钙化,会慢慢变成实心的“石头”,不断挤压骨髓生长的空间。
骨髓生长空间被挤压的恶果之一,就如王越的眼睛,视神经管受到四周骨头空间变小的压迫,逐渐变得狭窄,最终萎缩坏死。更严重的,是一旦骨髓被剥夺生长空间,不能正常进行造血,会引发严重的贫血、肝脾脏器衰竭、脑积水等,每一项都会导致死亡。
遗传
家里烧掉了二儿子所有的诊断书和照片,父亲杨剑勇唯独留下一张一寸照片,藏在了钱夹的内层
与王向东家中已经确诊的两个孩子相比,杨剑勇已经体会过了离别的痛苦。
杨剑勇和妻子育有三个儿子,目前只有9岁的大儿子身体良好。2012年,二儿子在出生四个月后发病,跑遍了几个省的大医院,只查出骨髓异常增生,医生说:“没希望了,把孩子抱回去吧。”
2013年末,二儿子被抱进医院抢救,去世的时候,杨剑勇还在外地打工。家里老人遵循早逝的孩子不大办后事的习俗,草草安葬了。作为父亲,杨剑勇至今不知道儿子最后的去处。家里烧掉了二儿子所有的诊断书和照片。杨剑勇唯独留下一张一寸照片,藏在了钱夹的内层。
因为一次意外怀孕,杨剑勇又有了小儿子,类似的症状再次出现,辗转多家医院检查后,最终被中山大学孙逸仙纪念医院的专家确诊为石骨症,并被推荐来到北京儿童医院接受骨髓移植。
石骨症的遗传性将恶果留在了孩子身上,在患儿家庭里,几乎没有父母或是祖辈发病,大多是一方携带一到两个位点的遗传基因。基因检测结果证明,杨剑勇携带25%的致病基因,他没想到为什么遗传几率这么小,偏偏自己的两个孩子都会遗传到这个绝症:“第二个如果检查出来了,第三个就肯定不会生了,都是一条命啊。”
据北京儿童医院血液肿瘤科主任秦茂权介绍,他所在的科室已开始进行对石骨症遗传基因方面的研究:“现在从石骨症遗传基因的角度来说,还不是很清楚。有些是我们能解释的,有些是解释不清楚的。”
△王向东抱着王越、王馨越在医院候诊
视界
一个孩子冲她喊“太丑了”,王越听了,突然就不吭声了。时间长了,她不再喜欢出门和同龄的孩子一起玩
王越从上学那天起,几乎没在学校上过厕所。她给自己规定了两个时间点,上学前去一次,中午十一点半放学后再去一次。
教室和厕所中间隔着操场,还要上几个台阶。开学前,母亲告诉王越必须扶着墙过去,该上台阶的时候,要用脚慢慢地来回触摸台阶,反复教了好几遍。
模糊中,她只能看见浓重的颜色,沿着操场四周彩色的轮廓线,一步步地挪过去。试了一次后,她发现下课后10分钟课间根本来不及。中午11点半放学时,王越说“妈妈我憋得慌”,憋不住的时候就直接尿在了路边。
期中考试的早晨,阴天,王越没听母亲劝,去了学校。没有色彩的试卷,在王越的眼里变成了一团“黑点”,她看不见第一道题和第二道题的答案分别要写在哪里。王越自顾自地写着,语文考了35分。母亲开玩笑问她咱是不是倒数第一?王越捂着耳朵,大喊着“不是”。
上幼儿园的时候,王越总喜欢在全班面前表演唱歌。到了小学,病症加重,体育课、运动会以及其它的集体活动不再与王越有关,她站在教室门口,远处奔跑的同学成了视线里模糊的光影。只在有的时候,班长会照顾一下她,带着王越一起跳绳。
有一次,王越在老家楼下和几个孩子玩,父亲王向东听到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冲她喊:“太丑了”。王越听了,突然就不吭声了。时间长了,她不再喜欢出门和同龄的孩子一起玩。
王向东用A4纸给女儿钉了一个本子,用加粗、醒目的彩色记号笔在每一页上划出10厘米长宽的格。在家的时候,王越伏在桌上,用左眼仅剩的视力捋着本上彩色的格写字,王向东对深一度(ID:intodeepthoughts)记者说:“虽然写的都看不明白,还是那个意思。”
救谁?
为了治病,爷爷带着孙子坐在街上乞讨,被城管劝阻后,一下午换了三个地方,最后讨到了7角钱
刚刚确诊时,医生依据王越两姐妹均出现的肝脾粗大和视力下降的症状,确定她们需要进行造血干细胞移植。王越下颌骨的肿大很容易在移植中再次感染,可能导致移植不成功。而小女儿确诊的年龄更小,完全治愈的可能性更大,王向东决定先让小女儿接受骨髓移植,大女儿保守治疗。
到北京儿童医院检查时,姐妹俩在一起抽血,小女儿哭得很厉害,王越抱着从老家带来的存钱罐:“我不治了,钱留给妹妹治吧。”
一旦克服了检查困难、确诊为石骨病之后,高昂的移植和治疗费用,成了又一个棘手的难题。找基金会募捐是方法之一,一旦有相关信息,病友家属间总少不了相互打电话通知。
王向东很幸运。在向慈善救助基金会求助短短四天后,因为有知名微博账号的转发,总共筹集到了138万余元的捐款,距离所需金额已经完成了大半。
杨剑勇为二儿子检查时花掉50万,小儿子又花掉20万,骨髓移植和后续费用,医生告诉他要先准备60万。二儿子当初得病时,已经找遍了家中的亲戚借钱,老父亲刚到北京的第一天,带着孙子一起坐在街上沿街乞讨,被城管劝阻后,一下午换了三个地方,最后讨到了7角钱。
与大多数石骨症病友的情况相似,杨剑勇申请的赣州居民医保可以报销住院费40%至50%,不同地区的报销比例不同,但上下浮动并不大。治疗过程中需要的进口药品,则不在报销范围之内,一盒新加坡产的去纤苷,折合人民币要3万多元。
杨剑勇正想着办理一张额度为10万元的信用卡,打算先透支一部分钱。“借来的钱,以后都是要还的。如果我还不起,大儿子长大了替我还,先能走一步是一步。”
△阮福斌的儿子做完移植手术8个月
重生
移植后,患儿身上外表那层皮会全部脱落,皮肤慢慢变成黑黄的颜色。三个月后重新褪了皮,才能顶出来一层薄薄的新皮
“以前女儿长得好可爱,可做完移植后哪儿还像以前的她呀?”对于每一个石骨症儿童来说,经历骨髓移植后,如同一次重生,很多家属已经辨认不出自己的孩子。
在患儿家属看来,移植是把一个孩子“杀死”之后再救活的过程。化疗过程中,全身血液再无免疫、造血功能,输入骨髓捐献者全新的造血干细胞之后,在无菌仓里待一个月,直到造血功能恢复正常。移植后,患儿身上外表那层皮会全部脱落,皮肤慢慢变成黑黄的颜色。三个月后重新褪了皮,才能顶出来一层薄薄的新皮。
无菌仓像是一个被放大的婴儿保温箱,两米多高,略宽于一米八的双人床,四周罩着一层玻璃外壳,但被外壁贴着银色薄膜阻了视线,只有医生走过仓与仓之间的通道时,孩子们才能听到外面的响动。
测血氧、心率的仪器立在仓外过道上,各种线顺着玻璃窗上的小洞伸进来。为防止观察期间可能出现的排异反应,陪护的家长时刻盯着仪器屏幕上的数值,哪一项数值偏高就得立刻通知医生。
杨剑勇的小儿子在过完一岁生日的第二天就进了无菌仓,清早母亲给他量完腹围、体重,用盐水清理过口鼻后,他开始四处找“玩具”。他最喜欢玩一包未拆封的医用棉棒,来回摆弄着。更多的时候,他躺在床上,盯着铁皮仓顶密集的通风小孔发呆。
母亲陪着儿子进了仓,杨剑勇一家过上了“分居”生活。清晨五点多,杨剑勇和父亲两个大男人到菜市场买菜,准备中饭。父亲经常用从老家带来的红心花生炖排骨,排骨给儿媳吃,汤汁撇出来加在奶粉里,留给小孙子。老人说,这花生养血、养心。
中午11点半,杨剑勇戴着口罩,穿越三道封闭的大门,准时把饭菜送到仓内,一家人短暂的相聚。再回到家后,他蹲在地上,用浸泡过84消毒液的消毒片一遍遍擦地。仓里容不下半点细菌的进入,杨剑勇听说,有个孩子吃了外面买的包子感染后去世。他还被建议买个高压锅,饭菜、水果都要在里面焖半个小时,熟透无菌了才能吃。
明天
妻子抱着儿子,阮福斌用棉球按着嘴巴,按了足足四五十分钟。被血浸透的棉球掉了一地,阮福斌的眼里哪儿哪儿都是血
移植后的生活,仍是危机四伏。医生再三叮嘱,出仓后的孩子不能去人员密集的地方,至少一年不能跟外界有过于频繁的接触,只能去人迹稀少的户外走动。
阮福斌的儿子做完移植后五个多月,回到家里观察。一个做完移植半年的小孩恰巧感冒了,跑到他家里来玩。感冒的孩子抱着阮福斌的儿子,脸贴脸地亲。由于移植后的免疫力很低,没多久,阮福斌的儿子感染了病毒,嘴唇内外两侧开始溃烂。
一个月后,阮福斌的儿子又检查出并发症,血小板一下子掉到9,儿子口鼻里涌出的血怎么都止不住。妻子一只手抱着儿子,一只手用棉球按着他的鼻子,阮福斌按着嘴巴,按了足足四五十分钟。被血浸透的棉球掉了一地,阮福斌的眼里哪儿哪儿都是血。
从那以后,他没敢再让儿子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过。
阮福斌也给杨剑勇传授过“经验”,空气净化器不能少,每天还要用紫外线消毒灯在孩子睡的床上照半个小时。
王越姐妹俩能否“重生”,仍是未知。由于王越下颌骨发炎严重,医院决定请几个科室会诊后,先做手术清理感染的部位,再进行移植。与此同时石骨症对小女儿视力的压迫越来越严重,王向东只想让小女儿尽快进仓移植,一家人已经顾不上过多考虑手术后续的费用。
“总的治愈率挺高的,至少有三分之二的孩子命能救过来,视力、智力只能维持目前的状态。但王越下颌骨处形成的漏道极易感染,很可能是导致移植失败的主要障碍。”秦茂权说。
王越告诉妈妈,做完手术后,她还想做好多事情,吃生日蛋糕、吃汉堡。身旁没人时,王越哼起那首最爱唱的《天亮了》:“妈妈告诉我希望还会有,看到太阳出来,他们笑了,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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