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2月24日 星期二

讲座|虽然日本人用汉字越来越少,但“汉字力”仍在

“当东洋遇上西洋”,一个在日本当“卧底”,一个从中国看东洋,一个从美国比较东西。近日,旅日作家李长声、常居美国的专栏作家凌岚和编剧史航以新书《日本人的画像》为契机,在成都寻麓书馆献上了一场精彩的“三足鼎聊”。本文根据活动现场三位嘉宾的发言整理而成。

讲座|虽然日本人用汉字越来越少,但“汉字力”仍在

讲座现场

“文化知日者”李长声长期生活在日本,他看日本,看透日本,为日本人画像,多是以轻松的心态、余裕的笔法写日本的局部和细节,兴始于深刻的认识,笔落于缤纷的片面,一篇篇随笔就像拼图的一片片部件,最终由读者自己拼出日本印象。他说,《日本人的画像》这本书是他这一两年内写的,“说老实话,和以前比,不太有什么进步,但是随着时间的进展,随着日本社会的演变,也会有新的发现和新的思考。”

讲座|虽然日本人用汉字越来越少,但“汉字力”仍在

《日本人的画像》,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7月版

凌岚去年出版了《美国不再伟大?》一书,这本书是对美国的观察,但不是游走中的旅行文学。史航说:“旅行文学的特点是见到什么都很容易‘哇噻’”,但是李长声和凌岚是客居异国,“客居特点不是一惊一乍,不是见到什么马上总结完,要不然忘了,要不错过了,对他们来说,美国和日本是近在眼前,不是蜻蜓点水的水,最主要的是从容,从容才能自在,自在就不急于做结论,所以谈日本和美国的时候能够相对比较从容精纯一点。”

李长声是30年前去的日本,那时候还是昭和,平成30年,今年变成令和,“我在日本已经历三朝”。“日本战败之后天皇是一种象征,所以天皇的去世或者是退休,后人继位,其实对日本国家影响不是很大。我看到过昭和天皇去世,最大的印象就是挂历报废,因为新年没几天就去世,改换年号,所有带有这一年的年号的东西都报废。这次改令和,天皇是退位,所以事先就做了准备。现在世界上只有日本用年号,可以让大家记着还有个天皇。既用公历又用年号,似乎也表现了日本人的两面性。”

“其实用年号很不方便,我去日本30年,现在回忆过去也总要换算。日本有一个作家大冈升平,他反对用世纪这个说法,主张用事件来划分历史段落。比如说日本发生东日本大震灾,影响非常大,就可以作为时代的划分。”

说到影响,史航提到,其实有一些影响是比较明显的、显性的,比如大家喜欢的日本偶像,比如日本有《深夜食堂》、东野圭吾,还有汉语中很多词汇都来自日本,像早期的“派出所”、“干部”等。“现在用的‘萌’之类的。”李长声说道。凌岚则补充:“‘革命’好像也是。”

关于汉语外来词,李长声有些自己的想法。”所谓外来词大量进入中国是在日本的明治维新时代,通常认为日本人翻译西方的概念,创造了很多词,被我们中国人拿来使用。这里有一个误解,那就是日本人当年并不是把西方概念翻译成日语,而是翻译成当时东亚的普遍语言——汉语,就叫‘新汉语’。有他们用汉字的意思创造的,如‘野球’,意思是在野地打球,我们叫‘棒球’,意思是用棒子打球;也有把古已有之的词语改造了意思,例如‘革命’。其实,这种译法也是跟中国人学的,但他们译得更多更好。他们并不是用假名语言翻译,而是用汉字汉语翻译西方的概念和思想,所以中国人才能随便拿过来使用,得心应手。我们和他们一样,借助这些词汇学习西方,并不是学习日本。最近日本人又用汉字造了一个词,就是年号‘令和’,说是取自日本古典,但网上有很多中国人给它找出处,当然一找一个准,因为日本古典本来也是出自古代汉文化。这个年号用不着翻译,我们都可以望文生义,所以它就是个汉语词汇。”

讲座|虽然日本人用汉字越来越少,但“汉字力”仍在

日本新年号“令和”

“有人说现在中国话70%用的是日语词语,如果没有日语中国人都不能思考了,这是很荒唐的命题。日语里有汉字和假名,两者混在一起使用,但是,并不是世界上有一个民族,有他们自己的语言,用假名和汉字来表示,而是世界上有一个民族,用假名语言和汉字语言造成了他们的语言,后来就叫作日语。所谓汉字文化圈的说法也不够准确,应该是汉语文化圈,因为日本人越来越爱用假名,但汉语词汇还存在,只是改用假名来写了。韩国不使用汉字,但语言中仍然有大量的汉语词汇。韩国废除汉字也是日本人作恶的结果。日本占领韩国,强迫人家用日语,后来韩国光复了,出于对日语的讨厌,连汉字也一起废除了。虽然现在只有中国和日本用汉字,但汉语文化圈仍在。”

史航则补充了凌岚提到的“革命”一词,他记得当初追随孙中山搞革命的冯自由写的《革命逸史》中写到过,孙中山等人流亡海外时,在日本报纸上看到“革命党人孙文”字样,在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时候,认为“革命”这个词不错,因为有宗教革命、国人革命概念,古意也有反抗、抗争之意,他们觉得“好,日本人说得对,我们就是革命党”。“这特别能说明长声老师的观点,最早‘革命’这个词,日本人用来形容孙中山才有的。”

史航总结道:“文化互相打量很有趣,就像我和长声老师对视,有的时候打量不是关心你,而是(关心你)怎么看我。日本人很关心这个事,中国人也同样关心,日本人大量翻译全世界背后说日本人的书,包括日本人自己觉得很耻辱的笑话集。”

凌岚一直生活在美国,美国人会不会像日本人、中国人这样,很在乎别人对他们的讨论?美国人的心态怎样?凌岚回答道:“美国人处于‘白痴’状态,尤其对于亚洲。十年多前我工作的时候,比如说我要去东京出差,我们小老板知道就很不屑,说:‘你要去哪里,要去新加坡、台北还是北京?’这些地名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他可以一口气说出他记忆当中十几个亚洲地名,但是在他来说这就是亚洲,这是非常糊涂、混沌的状态。美国大量的日本研究——当然这也是日本政府有意识的赞助,美国的学界、精英界对日本非常关注,每年都有日本研究的书,但是这跟大众其实没有任何关系。在美国这就是一个普遍的现象。事实上美国对别的地方都不太关心。”

讲座|虽然日本人用汉字越来越少,但“汉字力”仍在

《美国不再伟大?》,四川文艺出版社2018年7月版

再说到汉语中的外来词“萌”,李长声说它是从日本传来的, 虽然也写作汉字,但它是训读。“明治年间我们拿来的‘新汉语’基本是音读,几乎没拿来假名词语。‘卡哇伊’这个词更明显,它是假名词。这是当代拿来日语词汇的一个特点。说老实话,我不看漫画、不玩游戏,不大明白‘萌’,有点‘懵’。‘萌’这类词的含义在中国也发生了变化,加入了中国元素,还原不回去了。”

相对于“萌”,凌岚说,美国有一个很烂的词:Cute,中文里也有Q这个词,“这是最近非常流行的字,实际上是从英文来的。”

李长声补充道:“不知平假名当初是不是女人创造的,但平安时代为女人专用,也叫作‘女手’,犹如东京的‘女性专用车厢’。男人用汉语汉文掌权从政搞文化,女性用假名写出了《源氏物语》,据说是世界第一部小说,所以日本文学压根儿是女性文学,有阴柔之美。这也是日本作家多女流之辈的历史原因。日本语言文化的最大发明是用汉字改造出假名。日语的麻烦,并非麻烦在汉字上,而是麻烦在汉字语和假名(平假名、片假名)的混搭上。这两者的组合,很让日本人作文时费寻思。他们用汉字和假名相混地写一句话,有N种写法,多用汉字还是多用假名,会造成不同的文体。这也是日语的特色。汉文化具有同化能力,首先是汉字汉语具有同化能力,一字一词,具有天然而强大的造语能力。这才是所谓‘汉字力’。”

比如“电话”一词,这是日本人创造的,意译英文的telephone。“当初中国人音译叫‘德律风’,后来觉得日本人译得好,也跟着叫‘电话’。有意思的是,现而今日本又用起了音译,照搬英语‘德律风’,反倒是中国的译法很超前。‘俱乐部’本来是英语的音译,译得很妙,比得上‘可口可乐’,如今日本也改用片假名,装作被美国占领以后才引进的。现在日本几乎只是用片假名音译西方词语,但最近新天皇登基,年号更新,早已忘却汉字造语功能的日本人又造了一个新词‘令和’,网上很多人大显身手,替日本查找这两字的出处,让人家很有点尴尬。不是没有日本‘外来语’我们都不能思考,应该是如果没有汉字汉语汉文,日本人不能思考,更不能用汉字汉语汉文翻译西方概念,建立近代日本语,也就是国语。现在用电脑,一按键就可以把汉字打出来,但是一般写小说还是汉字越用越少。”

凌岚去过日本两次,第一次去印象最深的是日本人对英文词汇的运用,比如“Door”(门),大量的英文词汇在日本里直接使用——“这一点我觉得不可思议”。

李长声说这样的状况应该是在美军占领日本之后慢慢发生的。“日本侵略中国,英美都成了敌国,英语被当作‘畜牲语言’,英语外来语改用日语。不过,中国也是敌国,日本却无法排斥汉语,好多英语外来语换用汉语。美军占领后,日本人立马学起了美国英语。日本这个民族很有意思,他们不仅善于学习,也善于转向,这两者是相辅相成的。日本战败后第一本畅销书就是《日美会话手册》,这是一个出版社老板灵机一动想出来的选题。占领军总司令麦克阿瑟担心日本人造反,但这位老板更了解日本人的民族性,知道日本人肯定要转向,掀起学习美国语言的热潮,果然那本书大畅其销。”

凌岚继续说道:“美日之间一方面完全接轨,日本完全拥抱美国的文化,你可以在东京街头听到美国的排行榜,你可以在店里听到非常偏门流行的音乐。这一点我很吃惊,我带着我儿子去,结果涩谷那边放的音乐是美国十几岁青少年听的。但是另一方面,美日之间无论是工业也好,还是政治思想、在这个世界上的地位,他们一直存在竞争关系。竞争关系时刻存在,而且日本人一方面对美国人张开双手拥抱,一方面时刻要赶超美国。”

在讲座的最后部分,李长声说,所谓的日本传统,基本是在江户时代定型的,比如和式住宅,但现在盖高楼,都是铺地板,不睡榻榻米了。日本的传统文化也在消亡,“中国人到日本旅游,感叹日本的传统文化,实际上好多就是为旅游复旧的、造假的。温泉旅馆特意造成日本式,弄得很‘荫翳’。”而他笔下的日本,就是真实的、当下的记录,就像凌岚提到他给一个美国植物学家写的笔记,记录他的一米见方的花园,一年四季里植物的门类和变化,“不是全面的,是深刻的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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