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2月24日 星期二

电影宗师胡金铨用一碗豆汁儿破解老舍之味

◎胡金铨

2019年2月3日,是老舍先生诞辰120周年纪念日。关于老舍先生的研究,国内外都已有颇多著述,其中,拍摄了《侠女》《大醉侠》《龙门客栈》等诸多电影的大师级导演胡金铨撰文研究老舍,殊为难得。胡金铨著作的《老舍和他的作品》由后浪出版公司最新推出。

胡金铨研究老舍的前因后果,在其生前唯一口述自传《胡金铨武侠电影作法》中有所交代。他喜欢看老舍的小说,在为导演处女作《大地儿女》创作剧本时,“有小部分是从老舍的《火葬》中获得灵感的”,而且“从《四世同堂》也拿了一部分过来”。胡金铨还曾想过和李翰祥一起,将《四世同堂》拍成电影,可惜碍于原著的篇幅没能拍成。

胡金铨真正动笔写老舍,则源于一个偶然的契机。他看到香港杂志《明报月刊》上刊出有关老舍的文章,反馈给总编辑胡菊人说:“这文章很多错处。”胡总编趁势向胡导演邀稿,于是胡金铨在《明报月刊》上开了连载专栏来讲老舍生平和创作。这些文章划成九期发表,分别为1973年12月(96期)第一篇、1974年1月(97期)第二篇、1974年2月(98期)第三篇、1974年3月(99期)第四篇、1974年5月(101期)第五篇、1974年6月(102期)第六篇、1974年8月(104期)第七篇、1974年10月(106期)第八篇、1975年4月(112期)第九篇。

关于写作的过程,胡金铨自陈:“这大概是我自己最花钱写成的文章。我去过伦敦的东方图书馆、美国的斯坦福大学的现代中国图书馆、哈佛大学的燕京图书馆等地方,调查了许多资料。”不过胡金铨对老舍人生的记述,包含的是老舍的出生、求学、写作、异国辗转、回国教书及至抗战时主持“文协”的经历,尚未涉及老舍去世的六十年代,个中原因今日已不得而知,但从其对老舍个性和处世哲学的总结中,我们也许能对胡金铨未解答的疑问有所领会。

胡金铨于1973年到1975年发表的这九篇文章,1977年集结成书,即为《老舍和他的作品》,由香港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但此版本缺失了《明报月刊》上登载的最后一篇。这可能是因为第八、第九篇的发表时间隔了半年,出书时有所遗漏。在本书出版时,我们特意查找了《明报月刊》的原始资料,补录了此前缺漏的末篇(即第二十七章到第三十章),首次让《老舍和他的作品》得以完整地和读者见面。

在本书初版的1977年之后,直到八十年代,中国大陆大多数有关老舍的文论资料才开始陆续出版,所以胡金铨此作可算是最早的一批老舍论述专书,具有奠基性的参考价值。著有《老舍小说新论》的新加坡学者王润华就认为:“这本老舍专著也可用作老舍研究资料(生平、创作、翻译研究)。对七十年代以前之欧美日研究专著与翻译之评介,甚为宝贵,且是早期从文学价值来评论老舍的少数好著述。”

下文选自胡金铨该书的序言《不成问题的问题》

最近有很多人在谈老舍,有人说他的作品是“自然主义”,有人说是“写实主义”,有的说他是“时代的牺牲者”,有的说他是“咎由自取”……七嘴八舌得挺热闹,好像谁都有独到精辟的见解,透着内行。我不懂文学,对文学批评更是外行,但要谈老舍,我有“资格”插嘴。

要凭什么“资格”才配谈老舍呢?依我看,先要能喝“豆汁儿”(与豆浆无关)。“豆汁儿”这种东西除了北京,全世界哪儿都没有,是地道的“京菜”。其实,很多所谓的“京菜”都是“山东菜”。外地人只要喝一口“豆汁儿”,我管保他马上吐出来。天津离北京才两百四十里,天津卫就没办法欣赏“豆汁儿”。

老舍的作品最接近北京的劳苦大众,“豆汁儿”是北京劳苦大众的食品(很多有钱的北京人不喝)。根据我的理论:能喝“豆汁儿”才能体会出老舍作品里的趣味。这只能意会,无法言传。有志于研究老舍诸公,不妨先练练喝“豆汁儿”。

还有一项“资格”也很重要:研究老舍,必须知道“仿膳”的“小窝头”不是栗子面做的。

当年西太后是否吃过“小窝头”,不可考。可是北京北海五龙亭的“仿膳”有的卖,其成分和制法可参考《中国名菜谱》。

“小窝头” 象征老舍的一生, 没落贵族, 苦读成名,文艺斗士,入庙堂,投湖自尽。

我不但具备这两种“资格”,还和老舍有“共同的语言”:这不是指我会说“北京话”,而是说我能体会出北京话里的神韵,了解它的幽默,明白它的“哏”。

好比说吧!你知道什么叫“碴车”?“大栅栏”怎么念?“赤包儿”什么样?“果丹皮”和“酸枣面儿”什么味儿?有人说这些是旁枝末节,无关宏旨。其实不然。假若你不懂这些词汇,就没办法看懂他作品中的含义,连书都看不明白,就做批评,那真叫“醉雷公,瞎劈(批)”!

还有一个次要的“条件”,要研究老舍,最好看过他大部分的作品,不管是精读,还是浏览,数量要多。这玩意儿很难“举一反三”。单看他的小说和剧本就大发议论,不妥当。

有人说:“老舍是我的朋友,连他和某女士谈恋爱的经过我都知道,我对他太了解了。”这种“我的朋友胡适之”的态度也靠不住。爱因斯坦太太并不懂“相对论”,对不对?

谈论老舍的文章,我也看了不少。总觉得有隔靴搔痒之感,很少有“正中要害”的。当然,有人的确下过很大的功夫,像捷克作家斯拉普斯基的《论老舍》,资料相当丰富,可是太偏重于“做研究”,没有描绘出老舍作品中的精神。就像批评一张水墨画,只分析了它的纸质、用笔、用墨、师承、流派,而没有体会出它的神韵。

我从小就爱看老舍的作品,从小说到相声,大约有四百多篇。和朋友聊天的时候,也常以老舍作话题。有人就半讽刺半鼓励地说:“你既然对老舍那么有兴趣,何不写一篇文章?”我当时就嘴硬心虚地回答他:“写就写!”可是心里暗想:写文章?谈何容易?“尽说不练”多省事。等再见了这些朋友的时候,有人就“将了我一军”:“看人挑担不费力啊!”一赌气,写给你们看看!

假如我写这篇东西还有什么动机的话,那只为当年夸下海口,并无其他野心;因为“立言传世”为时尚早,要成为“老舍专家”似乎也太迟了。

动手一写,就觉得自己有点“眼高手低,志大才疏”。单是找材料,就跑得我头昏眼花。写了几段之后,更觉得是“提笔有如千斤担”。听说古人写文章,靠在马旁边,就能下笔千言,有如水银泻地。我好比洒了的“豆汁儿”(不是牛奶),想哭都来不及了。假如立刻打退堂鼓,两年的功夫白花了;再说,刚唱开锣戏就下台鞠躬,透着泄气!

事先也没拟个“作业大纲”, 写的时候只有顺着溜,走到哪儿算哪儿。好像早期的文明戏,没有剧本,演员在台上临时编台词,完全“见机行事”,只要故事大致差不多就行了。可有一节,章法虽乱,内容可没瞎编,绝不会像王斤役那么“信口开河”。

老舍生平部分,多半是根据他自己的文章。这也不是说,他自述式的资料一定可靠,因为有时候记忆错误、疏忽,或故意夸张、过分谦虚、言不由衷等等都会出毛病。自传一类的文章往往有两种趋势:一种是“想当年”派,表示以前如何了不起,如今虎落平阳;一种是“淮右布衣”派,说幼年时如何困苦,有今天的成就完全是自己奋斗的成果,绝非侥幸。为了避免这两种“偏差”,我就采用别人所写有关他的文章,互相参照。假如同一件事,有不同的说法,或有矛盾之处,就同时胪列,等行家来指正。

有关老舍作品部分,不论是分析或评论,完全是我个人主观的看法,不理别人的意见。我觉得这和吃东西一样:有人爱吃冰激凌,就有人爱吃臭豆腐。我对他的作品并没有什么高深的见解,立论只凭个人好恶,不理“思想性”如何。我吃东西也是一样,只管可口与否,不研究它的营养价值。

书归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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