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墨香、茶香交融的年代:华文书店与美术活动的渊源
卓尔书店设有画廊、咖啡座,并采用了不打烊的营业模式
最近似乎有很多人在议论书店的事。包括我自己发表于英文电子杂志“思想中国”(ThinkChina)上回忆上海书局的文章:https://www.thinkchina.sg/howshanghai-book-company-enlivened-singaporescultural-scene
在实体书店已式微的大趋势下,人们熟悉的书店早已纷纷走入历史,成为美丽的回忆,久而久之也逐渐被人淡忘了。新加坡于2020年庚子岁末竟见证了一家新书店,在闹市中心的乌节路盛大开张,迎接爱书的人们前来或浏览或购买以外,还可以欣赏店内画廊展出的美术作品,也可顺便品尝店里的咖啡和糕点。
这家异军突起、有相当规模的卓尔书店是中国武汉原店的海外第一家分店,开幕的消息一时被国内外媒体竞相报道,在社交媒体上也流传甚广。我上网浏览时注意到脸书上有几位新加坡知名人士对卓尔书店设有画廊、咖啡座以及不打烊的营业模式,发表不同的看法。
一位画家说卓尔成立于2013年,因迟于台湾的诚品书店(1989年创立),格局必是模仿后者,所以也设有画展空间。另一位美术家觉得既然如此,这方面台湾应比中国先进。接着,有位美术史讲师恍然若悟地说:因此卓尔就仿效诚品开设画廊。新加坡著名文史工作者许元豪回应指出,新加坡历史上曾有兼设画廊的中文书店。讲师却反问有哪一些?许元豪就贴上一系列国家图书馆所藏的电子版有关书店举办画展的新闻剪报来说明活动真相。
位于乌节路的卓尔书店
看了网上这段有趣的对话,觉得这三位新加坡美术界有识之士,或因属新生代,未曾经历过当年逛华文书店的记忆,情有可原。何况关于本地华文书店在1970及80年代美术方面的活动不常见有记载,再说如今新生代一般上也难得接触华文教育的前辈,难怪他们竟“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但若往深处想,又觉得无论如何他们也算是新加坡文化领域里的代表人物,并且还肩负着教育下一代的责任,如此对华文书店在文化发展方面所扮演过重要角色竟一无所知,这很大的程度反映出文艺界对华校生群体的历史认知,是普遍的陌生。我们与其议论诚品卓尔孰先孰后,抑或是谁模仿谁,不如学许元豪认真查阅一些早年画展文献资料,了解实际发展情况,才更重要。
现就借此契机缅怀一下近半个世纪前的华文书店,它们也曾是新加坡一道美丽的人文风景。首先得申明一下:以前的书店在观念上与人的学习生活更加接近,所以不倾向于当今盛行24小时不打烊与咖啡座的休闲时尚的生活方式。我们在作比较时必须考虑不同时代与生态环境之间的异同。
当年几家大书店除卖书外还非常积极举办美术活动,而且,美术展览可说也是它们的重要业务之一。书店兼设画廊空间以及举办画展在当时美术生态系统里应是重要的环节。我发觉许多文献纪录似乎都忽略了这点。
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座落于大坡大马路的中华书局,自1971年起就在书局的二、三楼附设一个颇具规模的画廊,展示许多中国名家如齐白石、张大千、吴昌硕、溥心畬、王一亭、黄宾虹等的作品,偶尔也举办个别的展览如荣宝斋的木刻水印作品展。记得自己每逢周末都爱到中华书局看书,总要趁便去楼上的画廊转一转,当时对这样的周末活动已感到相当丰富与满足了。
中华书局二楼的中华画廊
中华画廊的展出颇具规模
80年代,我开始为《海峡时报》写美术评论时,曾与中华书局经理施寅佐先生常有接触。施先生非一般书店经理,看他举止谈吐肯定是个文化人。由于他个人的关系,加上其夫人杨倬卿本身是画家,书店与画廊又兼卖文房四宝。可以想像这是个弥漫著书香,“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天地,吸引了不少艺术界名流如潘受、刘抗、陈宗瑞、黄葆芳、范昌干、施香沱等前来会聚,啜茗品画。相信去过那儿的人还记得书法家潘受先生每逢周末,都在那里以艺会友,他还即兴当众挥毫,完成的书法作品墨迹未干,便即刻成为在场观者的“收藏”。中华画廊的雅集成为当年新加坡文艺界的一时佳话,也让人留下深刻的回忆。
许多还记得中华画廊的人都知道那是一个品赏书画的好去处,爱好收藏字画者更不会错过那里的展览。况且,当时书画的价钱比起现在相对便宜多了。根据一份1973年中华画廊的价格表,一幅张大千只需一、两千块钱就可买到,还有不少著名画家的作品价格多在千元以下。
画家陈克湛1970年代常爱到中华画廊去看展览。有一次因看上了一幅于右任的书法而想收藏,因价格千多元而犹豫。施寅佐先生也许猜中他的心意,很赏识这位少年对艺术的热爱,便破例给他打了个五折。“施先生真是了不起,他那长者的宽爱胸怀让我至今对他还心存感激,”忆起往事克湛感慨地说:“经他提携,我习艺及收藏的历程有个良好的开端。”
上海书局于1972年从桥北路搬迁至维多利亚路之后,1978年在楼上也开辟了一个展览空间作为亚洲美术工艺画廊,1980年代办过几次大型的画展。书局主人之一陈蒙星女士说:“开办画廊是因为我先生郑识锺对美术有兴趣,也认识很多本地画家,所以展览与卖画的事务就由他去料理。”
亚洲画廊所举办的展览相对偏重于本地与亚洲区域的作品,如1978年《十二名著名画家美展》,呈现新加坡画家林子平、蔡名智、林子影、王春鑫等人的作品;1979年的《泰国陶瓷展》与1980年的《中国现代书画展》。
2011年我在好藏之兼吴冠中美术馆当馆长时,一天来了一位洋人,他说自己是长住新加坡的法国人,并拿出一份剪报和一幅画的图片。剪报是我1980年为《海峡时报》写的报导,介绍的是一项上海书局主办的大型画展,图片是吴冠中的水墨江南。原来他在那次展览花了新币1600元买下了这幅画,如今想要割爱卖给好藏之的主人。他根据新近尺寸、内容相仿的作品拍卖纪录估价80万美元。我一听有那么好的价钱,马上劝他最好送去拍卖。
《中国现代书画展》
至今还坚守在书城的友谊书斋创办人宋兆裕先生自谦不懂艺术,但他书店的业务却始终与美术结下不解之缘。1969年开业初期友谊主要经营文具、文房四宝、工艺品、邮票、挂历和日记簿等。后来所代理的精美日历几乎垄断了新加坡市场,洋溢着精致书画气息的日历广受欢迎,因此业务很自然就进一步发展成举办画家的展览。宋先生除了进口大量中国字画,一律以新币100元标价外,也曾经亲自从中国带进档次较高的名家如吴冠中的真迹来售卖。
友谊书斋创办人宋兆裕
今年已84岁的宋先生回忆起1980年代书城百胜楼三楼开辟的展览空间时说:“当时中国许多画家都愿意来新加坡展览,我们有时也为本地画家举行过画展。”根据一则1988年1月15日的《联合晚报》报道,本地画家唐近豪在国家博物院画廊刚结束的个展移至书城的友谊展览中心。
1980年代刚落成的百胜楼成为华文书店的汇集中心 ——大家更爱称它为“书城”,其中的国际图书成立于1979年,位于三楼。1988年于四楼增设国际图书秘点画廊与茶馆的空间,也曾举办过多次画展,成为书城友谊展览中心之外另一美术活动场地。展览呈现中国画家与本地画家如王良吟、林保德、许元豪、林国维、许金盛等人的作品。创办人张克润先生说:“这是一间集书店、画廊与茶馆于一体的现代风格书店。许多年轻人非常喜欢来这个地方看画品茶,我自己也从经营当中增长了不少学问,对茶文化尤其有心得。”
最令我难忘的另一间融书香、墨香、茶香为一体的书店,就是位于书城二楼的今古书画店,招牌上的英文名Books and Art of All Ages似乎也表达出那“上下古今”的意涵。店里书籍堆积如山,墙上还挂了不少字画,有客人一到,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埋头看书的店主饶力吉马上站起来欢迎招待,接着给客人端上一杯热茶之后就跟他侃侃而谈。由于书画都是他自己私藏,谈起来如数家珍,犹如个活字典,让客人感到宾至如归。到了周末,许多文人学者都爱来这里相聚,宛如个文艺沙龙。我在《海峡时报》时曾跟饶先生做过一则访谈,文章的标题是:Drop in for tea and a chat about books and art(《请进来品茶、谈书论画》),很贴切地勾画出这家与众不同的书店与其主人(《海峡时报》 1982年2月17日)。
1988年3月王银花、吴秀玲、王良吟、锺蕙如在百胜楼四楼秘点画廊举办“画与话”预展
作者访谈饶力吉的文章剪报,《海峡时报》双语版
以上所述说的是30至50年前书店阳光灿烂的岁月,如今书城似乎已经转变成“画城”——画廊、文具店与文房四宝店集中的地方了,有时觉得好像找书还得上画廊或文房四宝店去。幸好还有坚守岗位的友谊书斋、大众书局等,为爱书人服务。整体来看近日书城还保留些许以往书香墨香交融的余韵。
那天特地去新开张的卓尔书店转了一转,想在品味精致的室内设计里寻找记忆中那种交融的“古早味”。四周浏览时,所见到的顾客也好服务员也好都是装扮入时的年轻人,马上意识到自己在那里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恍惚之间脑海里不禁浮现施寅佐和饶力吉两位老先生和蔼的笑容。
(作者曾任《海峡时报》双语版主编、好藏之兼吴冠中美术馆馆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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