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 | 不受美国欢迎的中国留学生

最近在美国的中国留学生和学者身边的坏消息不断。

9月初，有多家媒体和社交媒体报道称，中国理工科的留学生和访问学者在离开美国时遇到了似乎不成比例的严格盘查和审问。

9月9日，逾千名中国公民突然因疑似与军方有联系而被撤销已有签证。与此同时，美国驻华大使馆的签证服务仍未恢复正常，2021年春季和秋季即将入学的学生已经开始转道柬埔寨等第三国寻求获得签证。

9月10日，艾默里(Emory University)一名中国留学生在推特上称，她在休斯敦莱斯大学(Rice University)的中国好友一觉醒来，发现其与另一名中国同学合住的公寓大门上赫然被人涂上了“Spy”（间谍）的记号，这位学生称这是她来到美国后第一次经历种族歧视与人身攻击。纽约华人资讯网就此事向莱斯大学了解详情，校方回应称对此暂不予以置评。

雪城大学(Syracuse University)社会学助理教授马英义今年1月出版了一本书，名为《雄心与焦虑》(Ambitious and Anxious)，重点讲述了中国学生在美国的经历。她说，“如果我现在写这本书，我只会把‘焦虑’放在书名里。”

马英义表示，华盛顿方面正在发出“非常不友好的信号”，在美中国学生现在“被政治化和边缘化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美国多年来始终是中国学生最主要的留学目的地，大多数在美中国留学生都是自费出国——相比之下，据乔治敦大学最近的一项研究显示，中国留学基金委(CSC)在一年中资助了大约6.5万名中国留学生，仅占中国留学生总数的7%。

很多学生自幼年起便开始学英文、刷简历、反复准备SAT和托福，耗费难以想象的财力和精力甚至卖掉房产来美国，为的无非是获得世界一流的教育体验，未来无论是争取留在美国还是回到中国，都能在就业市场中增加竞争力。可是自2017年以来，川普政府不断在收紧中国留学生的签证政策，将中国留学生和学者假定为窃取知识产权的“间谍”，很多留学生和科学家已经因为感到在美国看不到未来而选择离开。

著名华裔物理学家朱棣文(Steven Chu)在本月接受《自然》(Nature)杂志采访时说，他知道有一些研究人员觉得在美国不受欢迎，“我正试图说服这些人不要回中国，如果不是因为移民科学家，我们将是一个二流的STEM（理工科）国家。”

机场盘查

亚历克斯是一名就读于美国常春藤盟校的中国理科博士生，他说他在试图飞回家时被两名穿制服的官员拦下。他们要求搜查他的设备，他说，为了不误机，他觉得自己别无选择，只能交出密码。

他对英国《金融时报》说，他原本就预计会受到质疑，但被对方的语气吓了一跳。“他们不是用正常的、善意的方式和我说话。他们直接走过来，假定我有罪，”他说。由于担心未来在签证申请时遭到报复，他要求使用假名。

另一名理科博士生查理在机场接受了长达一小时的审问后，最后因为担心浪费了来之不易的机票，选择把个人的笔记本电脑留在机场。“我很愤怒，尽管我在心理上已经有所准备。我就是觉得这完全是在欺负人。”

他和其他学生也对搜索的有效性和逻辑性提出了质疑。“如果我想偷研究资料，我干嘛要把资料放在我的个人笔记本电脑上，而且非得在这么敏感的时刻随身携带？我觉得他们根本就不明白自己想要找什么。”

今年夏季以来有多名中国理科学生指责美国边检人员对他们进行侵入性盘问，并在他们离境时迫使他们交出电子设备，并且几个星期没有归还。

一般来说，美国执法人员必须获得搜查令才能搜查电子设备，但机场是个例外——边境人员只需要“合理怀疑”就能在机场搜查旅客的电子设备。问题是，这种搜查一方面在直线上升，另一方面似乎不成比例地着重关注中国公民。

美国海关和边境保护局(US Customsand Border Protection)表示，在截至2019年10月的12个月里，他们搜查了40913件设备，同比增长22%。而据《南华早报》报道，美国边防人员在2019年对中国公民的电子设备进行了1100次搜查，比前一年增加了66%。

美国公民自由联盟(American Civil Liberties Union)强调，在川普政府执政期间，边境对电子设备的无证搜查有所增加。该组织代表那些在没有搜查令的情况下接受搜查的旅行者，对政府提起了诉讼。

该联盟律师休·汉德赛德(Hugh Handeyside)表示：“这些搜查相当于钓鱼调查。政府声称有权在没有任何实际怀疑的情况下在边境搜索数字设备。这就把边境变成了收集情报的拖网，也为外交争端提供了素材。”

自2018年以来，美国负责国家安全事务的助理总检察长约翰·德默斯(John Demers)一直在领导美国司法部(Department of Justice)的“中国行动”(China Initiative)，该行动旨在打击涉及中国的知识产权盗窃或经济间谍活动等行为。

上个月，在为智库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Centerfor Strategic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举办的一次在线活动上，德默斯承认，机场安检“比最初看起来更有针对性”。他透露，这种筛选基于的是学生在中国的学校和学习领域；来自先进科学领域和中国军方相关机构的访问学者更有可能成为目标。

机场安检只是一个缩影，美国联邦调查局(FBI)局长克里斯多夫·雷(Christopher Wray)最近表示，为了回应北京方面“深远的经济间谍行动”，该机构现在每10个小时就启动一宗新的与中国有关的反间谍案件，目前正在对大约2000起与中国有关的间谍活动进行调查。

这种基于种族、民族和国籍发起的调查引发了美国国会众议院的正式质询。今年2月，民主党众议员杰米·拉斯金(Jamie Raskin)和赵美心(Judy Chu)致信FBI，信中提到了一项2018年的研究，该研究发现，自2009年以来被美国司法部指控从事经济间谍活动的人中，有52%是华裔。但与非亚裔被告相比，这些人被判无罪或被撤销指控的可能性是前者的两倍多。

拉斯金通过电子邮件告诉《自然》杂志说：“对美籍华人进行拉网式的种族定性是不合理的。我们与威权政府的区别在于我们的权利法案，以及对所有公民的公民自由和平等权利的承诺。”

亚历克斯和其他学生表示，他们理解美国怀疑中国有部分研究人员从事技术间谍活动，但他们反对这种一刀切的搜查方式。“不管你是否从中国获得资金，你都会受到盘问。执行这些政策的官员要么不明白，要么他们习惯了这种恶意的审讯方式。”

不确定的前景

今年川普政府接二连三对准了外国工人和学生，先是宣布在今年年底前暂停外国工作签证项目，接着宣布如果高校在疫情中转向全网课，可能会驱逐国际学生。虽然后者立刻遭到了法律挑战而流产，但美国的很多华人社区已经嗅到了不安的气息，许多人认为此举预示着美国将出台更严厉的措施，有签证的人担心他们有一天会被剥夺合法身份，近37万在美中国学生面临着学术和未来就业方面的新的不确定性。

“我知道[川普]做什么都可能影响到我的前景，”26岁的戴伦·李(Darren Li)说，他刚毕业不久，现在旧金山做一名税务顾问。“我的危机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小李来自广州，他并没有直接受到川普最新政策的影响，但是像很多人一样，他感觉到了一个迫在眉睫的威胁。他的“可选实践训练”(OPT)身份是他学生签证的延期，现在是第三年也是最后一年，他正在等待他的H-1B签证申请获批。这将使他能够在美国工作长达六年。

“每一个限制移民的新政策都很可怕，但最可怕的是，你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所以就算想要做最坏的打算，都不知道从何做起。”

他的担忧并非毫无根据。移民律师不排除川普可能会把他的声明扩大到所有签证类别，而不管签证持有人是否已经在美国工作。

“他要赢得选举。这是他的首要任务，”纽约移民律师余翠杏(Tsui Yee)说。余律师还提到了由新冠疫情引起的美国经济动荡，她补充说，川普“竭尽全力地试图转移指责，并把移民作为替罪羊”。

在与中国日益紧张的经济和地缘政治关系中，美国官员还宣布了一项计划，取消与中国军队附属大学有联系的数千名中国研究生和研究人员的签证。目前已经有上千人的签证被取消。此外，共和党参议员提出了一项法案，禁止中国公民获得赴美国学习STEM领域的签证。

美国国务院的数据显示，2019年，约有2.84万中国公民获得了H-1B签证，占H-1B签证签发总量的约15%。普林斯顿大学(PrincetonUniversity)研究移民和高等教育的经济学家陈明宇指出，签证的这种不确定性——无论是学生签证还是工作签证——甚至让国际学生不敢申请美国大学。

陈说：“对于一些国际学生来说，拥有在美国的工作经验是在美国学习的一个重要好处。因此，获得H-1B签证的预期机会降低，可能会降低投资美国教育的预期收益。”

高等教育专业人士长期以来一直担心，日益严格的签证政策，以及地缘政治紧张局势和针对中国人的种族主义事件的增多，将导致中国学生入学率下降。

雪城大学的马英义表示：“绝大多数中国学生来美国留学并不是出于政治原因。他们真正想要的是高质量的教育机会，这样他们才能改善自己的职业前景，或者他们可以开阔自己的视野，希望成为全球公民。”

但是，马教授警告说，如果美国继续把这个群体政治化，让出国留学成为一个可怕的前景，这样的愿望将会消失。马英义表示，中国学生已经“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被政治化。一连串的签证限制反映了华盛顿在过去三年里的强硬情绪和不断加剧的地缘政治紧张局势，总的来说，美国政府已经发出了一个“非常强烈的信号”，那就是美国不欢迎中国公民。

紧张的双边关系也影响到了民意，最近的一项调查发现73%的美国成年人对中国持负面看法，这是历史最高水平。这也是莱斯大学中国学生曝出自己公寓大门被人涂上“间谍”字样后，许多评论认为“这只是一个开始”的原因——值得注意的是，今年7月川普政府突然宣布关闭休斯敦的中国总领事馆时，其中一个理由是认为这个领事馆充任“间谍中心”。

冷淡甚至敌视的关系可能会让很多中国学生不再选择毕业后留在美国。一篇新论文指出，反华种族主义令在美中国学生更加亲中。这篇论文的合著者、斯坦福大学(Stanford University)传播学助理教授潘婕(Jennifer Pan)表示，人们普遍认为，海外的中国学生都是“小粉红”。

“事实并非如此，”潘教授表示，“真正改变他们政治观点的是种族主义。”

这项研究发现，来自中国的大学新生如果读到了针对中国人的歧视言论，其观点随后可能更为亲中。潘教授表示，调查结果表明，在美国的中国学生能够理性地处理针对中国的批评，他们对于调查问卷的回答“成熟而老练”。

机遇

顾卉妮在上海经营着一家教育咨询公司，帮助中国的高中生出国留学。她说，在过去的几年里，她注意到了一个趋势，“应该是从2018年起吧，我收到了很多关于新加坡、欧洲国家、加拿大的咨询，咨询去美国留学的家长没有那么多了。”

目前，顾女士仍在鼓励学生保持希望。事实上，她认为眼下机会可能更好。如果其他人放弃了他们赴美接受高等教育的梦想，也许大门会为那些坚持到底的人敞开。

北京金吉列留学的一名中介也表示，许多美国大学担心国际学生对它们失去兴趣，因此放宽了入学要求。一位姓吴的中介说：“7月初，一些顶级学校决定，他们不需要GRE成绩来申请MPA（公共管理硕士）课程。”

吴先生说：“因此，如果你是明年秋季就要开始大学生活的话，我建议多考虑几个国家，以规避风险。但另外一方面，许多人没有意识到如果他们在今年下半年申请，被美国最好的大学录取的几率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