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制裁伊朗或加剧西方阵营分裂

来源：澎湃新闻

当地时间2018年11月5日上午，美国首都华盛顿，国务卿蓬佩奥（左）和财长姆努钦在记者会上宣布美国制裁伊朗的细节。 东方IC 图

2018年5月，美国总统特朗普宣布退出伊朗核协议，并要求世界各国停止进口伊朗石油，否则相关国家和企业将面临经济制裁。８月，美国重启对伊朗金融、金属、矿产、汽车等一系列非能源领域的制裁。11月5日，美国正式恢复对伊朗能源、金融领域的单边制裁。

制裁是美国的重要武器，一直以来在美国处理国际事务当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但是，美国本次强行制裁伊朗，在天时地利人和等条件方面均不具备，结果未必如其所愿，而且可能加剧西方阵营内部的分裂。

一、美国与其盟国之间的相互依赖关系

美国与其西方盟国之间是一种相互依赖的关系。其盟国固然需要依赖美国的保护，美国也需要依赖其盟国的支持。

首先，盟国体系是美国实力的重要支撑。

二战之后，美国在全世界70多个国家拥有800多个军事基地。但是为了对抗其对手以保卫自己的全球利益，仅有这些军事力量还是远远不够的，美国能够成为世界领袖，取得包括“冷战”在内的诸多国际斗争的胜利，除了因为自身强大的军事经济力量之外，也极大依赖于其主张的意识形态和长期精心打造的盟国关系。

美国也深刻懂得“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上兵伐谋，其次伐交”的道理，在全球构建了广泛而有效的盟友体系。例如，在中东，以色列和沙特就是美国的重要战略支点。在东亚，日本和韩国是美国对抗前苏联和后来的俄罗斯及中国的战略前沿。在东南亚，美国与新加坡一直合作愉快。在南亚地区，美国则根据形势的需要交替支持不同的国家。

在两次大战及战后的历次国际重大政治军事行动当中，美国都很少单独行动，而是常常采取集体协作的方式。例如在朝鲜战争当中，美国就是打着“联合国军”的旗号，组织了17国联军参战。在1991年的第一次海湾战争当中，加入的盟国创纪录地达到了40个，其中为解放科威特做出实际贡献的国家有34个。如果没有盟国的配合，美国的国际领导地位，无论在道义上，还是在实际效果上，都将会大打折扣。

其次，欧洲盟国是美国最重要的支持者。

在美国的所有盟国当中，其欧洲盟国是最重要的。考虑到欧洲国家与美国文化同源，制度相近，地缘位置重要，而且经济技术实力雄厚，因此，长期以来，欧洲盟国不但是美国最亲密的盟友，也是最有力量的盟友。北约和欧盟（前身为欧共体）不但当年是对抗前苏东集团的重要工具，也是冷战结束后美国继续对抗俄罗斯及在东欧及中东采取行动、贯彻其战略、追求最大利益并强化全球领导地位的最重要凭借。在第一次海湾战争当中，欧洲大国纷纷加入，以美国为首的多国部队中就包括十多个欧洲盟国的军队。第二次海湾战争（2003—2010）并未得到联合国的授权，大多数国家反对。美国执意要入侵伊拉克，也要拉上英国一起行动。

但是，美国与其他欧洲盟国之间并非亲密无间，而是在保持紧密合作、相互依赖的同时也存在诸多利益上的冲突。它们在全球范围内既是合作伙伴，又是竞争对手。欧盟一方面反对美国的单边主义，但是另一方面又担心美国的孤立主义和民族主义；一方面依赖美国的军事保护，另一方面又希望提高自己的国际地位。因此它正越来越积极地参与国际上一些有争议的事务，从朝鲜到中东地区，欧盟都尽可能积极发挥自己的作用。在某些地区，美国和欧盟的介入可能是互补的，而在另外一些地方，他们的利益有可能产生冲突。总之，美国和欧盟在文化上、经济上、政治上和社会上有着紧密而又错综复杂的关系。

简言之，虽然美欧之间一直存在一定的利益冲突与步调不一致，但长期来看，美欧关系一直是比较友好和稳定的，这构成了欧洲安全及美国全球领导地位的重要基石。

二、美国对伊朗的制裁损害其欧洲盟友利益

但是，美国总统特朗普上台之后，美欧关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美国提倡“美国优先”，“让美国重新伟大”，坚持一条为补益美国而损害他国，也包括其盟国的路线，这就导致其盟国与美国矛盾深化，日益离心离德。

首先，特朗普的外交政策损害欧洲盟国利益。

一年多以来，美国先后宣布退出巴黎气候协定和伊朗核协议，采取保护主义贸易措施，迁址驻以色列大使馆等，这些做法损耗了欧洲国家对美国的信心。尤其是近期，美国一意孤行，退出美国与前苏联1987年达成的《美苏消除两国中程和中短程导弹条约》，这极大损害了欧洲的地区安全，欧洲国家难以接受。

今年6月间，继拒绝支持在加拿大举行的七国集团（G7）首脑峰会联合公报之后，特朗普在推特上连续就贸易问题抨击加拿大总理特鲁多。西方媒体评论称，七国集团峰会后，美国与西方盟友关系“跌至低谷”。

尤其让世界大跌眼镜提，特朗普上台之后，出人意料地采取了一条“联俄制欧制中”的路线，试图拉拢俄罗斯，制约欧洲和中国。今年7月份，特朗普在与俄罗斯总统普京会谈之前，公开发表谈话指责欧洲，称欧洲是美国最大的敌人，中国第二，俄罗斯只能排在第三。特朗普还强迫欧洲各国提升防务费用。另外，特朗普极不满意美国在与欧洲贸易中的赤字（2017年美国对欧盟的贸易赤字为1738亿美元）。《华盛顿邮报》称，特朗普谈到欧洲人时说:“他们在贸易上扼杀我们。他们在其他事情上扼杀我们……最重要的是，他们用北约扼杀我们。他们扼杀我们，美国是为整件事买单的笨蛋”。

其次，美国制裁伊朗损害其欧洲盟国的利益。

美国本轮制裁伊朗，将进一步损害其欧洲盟国的利益。美国之所以发动对伊朗的单边制裁，是因为美国认定伊朗对其国家安全、外交、经济产生了重大威胁，但欧洲国家并不这样认为。考虑到伊朗在国际石油和天然气市场上的重要性，欧洲国家并不希望对伊朗进行制裁，而是主张通过外交和政治途径来解决伊朗核问题。

在2015年伊朗核协议达成之前，欧洲国家跟随美国对伊朗进行了长期的制裁，虽然给伊朗造成了重大损害，但并未阻断伊朗经济及对外贸易的发展，很多国家通过与伊朗的贸易获得了巨大的利益。例如中国与伊朗的贸易规模就在美国经济制裁的夹缝中总体攀升，仅在2017年，中国与伊朗贸易额就增长了约20%。除中国之外，其他如印度和俄罗斯等国家和地区也并没有切断与伊朗正常的经贸联系，反倒是跟随美国制裁伊朗的欧洲国家因为无法进入伊朗市场而遭受到不应有的经济损失。在对伊制裁松绑之后，觊觎伊朗许久的欧洲企业迅速切入当地市场。

美国这次违背其欧洲盟国的意愿，一意孤行地退出伊朗核协议，并且强行对伊朗实行制裁，意味着由包括伊朗在内的七个国家和欧盟历时九年以上在2015年艰难达成的伊朗核协议化为泡影。尽管欧洲国家极力反对，但最终无济于事。美国退出伊朗核协议和对伊朗进行制裁大概率造成石油价格上涨，美国现在油气生产自给有余，可能通过出售石油获利，而欧盟多数国家则不得不高价购买石油。在美国的胁迫之下，一些欧洲的跨国企业不得不中断了在伊朗的业务，退出了伊朗市场。

美国制裁伊朗相当于强迫其欧洲盟国为美国的利益买单，此举严重损害了相关欧洲国家的利益，加剧它们对美国的不满。

三、美国对伊朗制裁或加剧西方阵营的分裂

美国一系列损害其欧洲盟国利益的行为当然会遭致反弹。

首先是欧洲盟国对美国日渐离心。

随着特朗普上台后对其欧洲盟国态度恶化，欧洲国家对美国也日渐离心离德。在今年6月的西方七国集团首脑峰会上，美国与其他六国出现公开对立。在对俄罗斯关系方面，欧洲也已经多次表达了对美国的强烈不满。今年7月11日，特朗普在北约峰会上指责德国人不应该进口俄罗斯的能源，成为俄国人的俘虏。但是自己转身就在“双普会”中对俄罗斯及普京表示友好，加强与俄国在能源方面的合作。这引起了欧洲方面极大的疑虑。

今年5月初，德国一项名为“年轻欧洲2018”的调查报告显示，英国、法国、德国、希腊、意大利、波兰和西班牙的年轻人大多数不支持民粹主义立场，其中57%的受访者将美国总统特朗普视为“威胁”，只有11%的人将其看成“机会”。

今年7月16日，德国外交部长海科•马斯（Heiko Maas）表示，欧洲“不能再完全指望”美国，应团结一致，以新的方式与美国发展关系。欧盟最高决策机构欧洲理事会主席图斯克（Donald Tusk）警告称，美国几乎没有盟友。甚至德国总理默克尔也公开指责特朗普“破坏了国际秩序中的信任”。

其次，美国强行制裁伊朗的举动或加剧西方阵营分裂。

在美国宣布对伊朗重启制裁后，一部分欧洲国家对此坚决反对。法国、德国、英国和欧盟联合谴责美国的这一做法，并誓言要保护与德黑兰开展“合法”业务的欧洲公司。

当前，全球交易绝大多数通过SWIFT（环球同业银行金融电讯协会）系统，美国可借助这一系统对全球交易实施有效监控，并据此对他国进行制裁。这同时也是美国建立金融霸权的重要支柱之一。但是，其他国家并不甘于此，例如中国与俄罗斯就建有自己的支付系统。

面对美国越来越严重的孤立主义行径，欧洲国家也试图建立自己的支付体系。11月2日，欧盟以及英、法、德发表联合声明称，要保持“与伊朗的有效金融渠道”，继续购买伊朗的石油和天然气。并且要联合与同样是伊朗核协议签约国的中国、俄罗斯一起努力。德国外交部长马斯于今年8月就撰文提出，欧洲应该创立一个独立于美国的新支付系统，以挽救伊朗核协议，并加强欧洲的自主权。假如这一点真的实现，美国的金融霸权就将遭到严重威胁。

11月5日，美国在正式恢复对伊朗制裁的当天晚些时候，同时宣布八个国家或地区得到豁免，包括中国、印度、意大利、希腊、日本、韩国、中国台湾、土耳其，而不包括作为欧盟核心的法国、德国和英国等国家，这必然进一步恶化美国与其欧洲盟国之间的关系。虽然德国与英国自伊朗进口石油数量较小，但是法国自伊朗进口规模达到5%，与意大利（7%）和日本（5%）是同一水平。考虑到法国在欧洲国家当中的地位及影响力，可以确认这属于一种对其传统欧洲盟友的污辱性惩罚策略，显示美国对其欧洲盟国的不信任态度极为明显。

这些盟国对美国的逐渐背离也将是肯定的。当地时间11月6日，法国总统马克龙在欧洲第一电台（Europe 1）呼吁，欧洲应该打造一支自己的联合军事力量来减少对美国的国防依赖。特朗普随即在推特上对马克龙严辞抨击，他称：“法国总统马克龙刚刚建议欧洲建立自己的军队，以防卫美国、中国和俄罗斯。太侮辱了，但也许欧洲应该首先支付适当份额的北约军费，美国对北约补贴很大的！”

考虑到之前欧洲与美国的日渐交恶，而与中俄日益接近，此次制裁伊朗将再次恶化美欧关系。美欧之间或将渐行渐远。

第三，美欧分裂或是长期趋势。

特朗普上任以来，欧美关系日渐恶化。但是国人多数对此缺乏意识，普遍认为这只是欧美国家之间的兄弟之争，它们对外必定依然团结一致对付中俄。或者认为这仅仅是特朗普个人的执政风格，只是暂时的行为。

但是现在看来，情况并非完全如此。一方面，欧美之间价值观一致，的确仍然具有相当多的共同利益，合作空间较大；但是另一方面，正如特朗普把欧盟看作是比中俄更大的敌人一样，欧洲也日益把美国看作更大的威胁，而呼吁与中俄联合对抗美国的压力。

而且，目前看来，欧美关系的疏远并非仅仅是特朗普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国际形势变化、美国实力相对衰弱及欧美力量消长的必然结果。当前的美欧联盟格局建立在二战之后欧洲因为战争破坏导致极度衰落而美国一家独大的基础之上，因此要求在美国拥有领导欧洲盟国的权利的同时，也负担更大的义务。但是随着欧洲经济的相对恢复及美国经济的相对衰落，这种格局日渐难以维持。

另外，二战之后，美国愿意为西方阵营支付更多的费用以维持自己的领导地位，是因为美国认为自己能够从这种领导地位中获益。现在看来，美国的确从这种地位中获益不少。但是这种利益在国内的分配严重失衡。

美国对冲基金公司桥水（Bridgewater Associates）创始人、联合董事长达里奥（Ray Dalio）在其2017年10月发表的《顶层40%和底层60%的两个经济体》（The Two Economies: The Top 40% and the Bottom 60%）一文中指出，美国社会的贫富悬殊严重，已经难以持续。达里奥称，在美国，目前顶层0.1%人口的财富基本等于底层90%人口的财富，这与1935至1940年期间的贫富差距相同。“自1980年以来，家庭实际收入中位数基本保持持平，而顶层40%的家庭平均收入是底层60%的四倍还多。”“底层60%人群的死亡率正在上升，精神和身体健康正在恶化。”

在这种情况下，以特朗普为代表的相当一部分美国人，已经不愿意再维持这样的国际秩序了。

四、结语

西方国际关系理论认为：国家之间没有永恒的友谊，只有永恒的利益。不仅如此，有时候即使存在共同的利益，也可能相互争夺。假如背叛的利益大于从盟国身上可能获得的，那么为什么不呢？

的确，美国与其欧洲盟国之间存在诸多共同点，尤其是价值观一致，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们不会彼此背离。十一至十三世纪的十字军东征时，西欧国家与拜占庭帝国就是盟国，而且具有共同的信仰，但是在第四次十字军东征期间（1202—1204），十字军就转而偷袭并灭亡了拜占庭。历史上，西欧国家与中东欧国家在意识形态与国家利益方面常常保持高度一致，但是自1919年《凡尔赛和约》签订以来，经过第二次世界大战到冷战期间，西方国家多次在政治上出卖中欧与东欧同盟国家。这种现象出现次数是如此之多，以至于在国际关系史上出现了一个专门的名词：“西方盟国的背叛”。

因此，今天，美国与西欧国家之间的相互背叛也符合它们的一贯作风。就如在2015年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成立的时候，英、法、德三国看到这当中存在巨大的利益，于是果断背离美国加入亚投行。对美国所反对的“一带一路”倡议，欧洲国家也同样普遍反应积极。

今天，既然美欧都认为它们之间的联盟关系损害各自根本利益，则这种联盟也就难以维持下去了。而美国强行单边制裁伊朗，损害欧洲盟国以利自己，又将进一步加剧这个过程。或许在不久的将来，美欧都将不再认为对方是自己的亲密盟友。

“履霜坚冰至”，对美欧之间关系演变的态势，中国应有清醒认识，并未雨绸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