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国川:比起日本的成功,其失败更值得我们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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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的日本明治维新,彻底改变了这个“一衣带水”的邻国的命运。同样是位于东亚的大国,中国的改革维新起步虽早,但道路更为曲折,且充满了暴力。而日本打开国门,以及融入世界的方式相比天朝则确实更为顺畅——更为重要的是,研究比对日本在150年前的那次“改革开放”,对于今朝的中国,也是颇具参考意义的。
临近2018年年末,坊间的一本关于日本的专注,引起了学界和文化界的广泛关注——学者型记者、《财经》杂志主笔马国川先生试图在自己的著作---《国家的启蒙:日本帝国崛起之源》中揭示“明治维新”之一现象背后的故事和逻辑。
2018年,作为访问学者,马国川在日本度过了半年多的时间,在此期间,他遍访“明治维新”的各个“历史结合点”,通过描写59个著名历史人物和重大历史事件,将解读的视角放在了建设一个现代国家的艰难历程中。
《国家的启蒙》从"黑船来航"一直写到明治天皇去世。在此书中,马国川生动记录了60年间日本奋起追赶西方的过程,也深刻分析了日本最终走上军国主义道路的内在原因。从这段历史来看,日本从思想层面的论争和转变,推动了这个国家从政治、社会层面的全面革新。
难能可贵的是,马国川先生的专著,让读者纵览了一个落后的东方国家走向现代化的历程。1894年甲午战争爆发,大清国被日本打败,轰轰烈烈的洋务运动以失败告终。某种程度上,甲午战争是从思想到制度层面实现变革的日本,打败了只在器物和技术上进行革新的中国。这是何等令人扼腕的现实!
所以,对当今改革进入深水区的中国而言,日本所走过的那段"大国崛起"的道路有着强烈的现实意义,既为我们,也为其他后发国家提供了深刻的历史教训。
我们整理了马国川先生的发言,以飨读者。
01
"明治维新",一个成败参半的改革故事
在明治维新中期以前,启蒙在日本具有压倒性的优势,比如,福泽谕吉的《劝学篇》,年轻人几乎人手一册,他就像一个"民间的教育部长",影响非常大。包括启蒙团体"明七社",影响也是很大的。但是到了明治维新后期,反启蒙的力量开始占据上风,反启蒙压倒了启蒙。
事实上,明治前期的教育基本上是自由主义教育,提倡自立、自强、自由、平等,但是,1878年《教育敕语》颁布之后就变了,学生都要读《教育敕语》,每天还要向天皇和皇后的照片鞠躬。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一个:让学生做忠君的奴才,不要做公民,要做臣民。这种教育其实就是洗脑。
而洗脑往往是很容易成功,因为人的批判性思维太费周章,而接受一个简短明确的结论容易的多——教育转向培养忠君的奴才,产生了非常严重的后果,因为被洗脑的人不可能成为现代公民。
因此,我认为明治维新不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建设现代国家的成功故事。如果历史在1912年戛然而止,这个国家从封闭落后一跃成了世界列强,很是值得学习。但是如果我们站在1945年来回顾历史,就会发现,日本的现代化故事毋宁是一个失败的故事。
不久前,一位我所尊敬的前辈在看完本书后说:这本书没有写完。确实,我将来会写一本《国家的歧路》,从1912明治天皇去世到1945年,日本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向败局的。在这过程中,所有的人好像都是稀里糊涂的把这个国家推向了毁灭,包括日本的政治家。
总之,我认为明治维新是一个成败参半的改革故事。如果我们纵观1853年到1945年日本近代史,就可以很清楚的看到,一个国家在上演着开国——改革——崛起——迷茫——歧路——毁灭的历史过程。
02
“烈火烹油”背后往往是巨大的危机
在最后一篇《明治之死》中,我就写道,虽然这个国家如烈火烹油一般, 1894年战胜中国、1905年战胜俄国,成了列强都承认的崛起的大国,但是诸多问题也开始浮出水面:第一,两极分化,贫富差距非常大;第二,思想言论控制非常残酷,个人没有什么政治自由;第三,政治体制有很多漏洞和扭曲。天皇去世以后,这个国家到底往哪去,大家都不知道。人们只知道,给这一代人带来荣光的一个伟大时代远去了。
现在,我们都很清楚了:明治去世之后,日本出现了"大正民主"时代,但是很短暂的,只有十几年,有人甚至说"大正民主"是一朵"谎花"。到了1930年代,这个国家就开始在邪路上一路狂奔了,一个悲剧加一个悲剧,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它,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国家滑向战争的深渊。
今天,我们回看明治维新,会发现很多问题,比如说,日本的军国主义和这场改革不彻底有很大的关系。但是总体来说,在1868年开启的这场改革运动,是思想、社会、政治、经济、军事等全方位的变革。所以,它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积累起那么大的实力来,一举超越大清国。其实,在甲午战争之前,日本没想过自己会有实力和大清政国抗衡。战争爆发之初,日本人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当胜利的消息传到日本之后,真的是举国若狂。
03
李鸿章的痰盂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而当时的中国,是什么样的情况呢?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李鸿章的痰盂和中国改革的命运》,可惜没有收入本书。那里面,我讲了一个小故事:我在参观《马关条约》签约旧址的时候发现,图片中的李鸿章的座位旁边有一个痰盂,这是他从国内专门带到日本去的。李鸿章习惯随地吐痰,所以他走到哪里都带着一个专用痰盂。
在《马关条约》之后的第二年,李鸿章到欧美走了一圈,也带着它。沙俄外交部长维特回忆录里专门讲了李鸿章吐痰的情形,当时欧美报纸上也刊登了很多有关李鸿章吐痰的逸闻趣事。
李鸿章被誉为晚清最开明的政治家、外交家,一直和外国使节打交道,不可能不知道外交文明礼仪,可是他一生没有改变自己的生活积习,连随地吐痰的恶习也不肯改一改!由此我想起来,1978年邓小平出访新加坡,李光耀知道邓小平有吐痰的习惯,专门安放了一个明朝的青花瓷痰盂。结果在整个新加坡的时间里,邓小平都没有用到。
这两件事说明什么呢?李鸿章不是不能改变,而是他不愿意改,反而把随地吐痰当成权势的显摆。即便我们认为,李鸿章是晚清思想最为解放的人物,但实际上,这个人却连生活恶习都不想改,那么涉及思想、制度,他更是根本不想触动,只想做一个"裱糊匠"。
李鸿章注重的是器物层面的近代化,对于制度与文明的变革是忽略的。虽然洋务运动失败了,但是他仍然极力维护旧制度与旧文明。
日本人就不一样,明治维新的第三年,日本人就开始进行"头发革命",将传统的发型剪掉了。日本男人传统的发型叫做 "丁髷",就是将头顶部的头发剃光,其余的头发结成发髷向前面弯曲伏在头顶。外国人把这种发型叫做"猪尾巴(pigtail)"。所以,最早"猪尾巴"不是用来骂中国人的,是用来骂日本人的。但到1871年他们就把头发剪了,而且是天皇带头做的。中国一直到清朝亡了之后才剪头发的,足足比日本晚了三十多年。
《国家的启蒙》里面,有很多诸如此类的小细节,验证了日本改革的改革从上到下,决心巨大,因此也就没有什么历史包袱。而清王朝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败了也不言败,把"面子"看的特别重要,错失了许多历史的机遇。
04
历史没有真相,只有无尽的道路
真正的历史其实很复杂的。看似泾渭分明的历史,其实是沟壑纵横,歧路多多。维新一开始,"西化"确实是暴风骤雨式的:头发剪掉了、武士刀废除了、四民平等了,连吃饭的习惯都变了。原来日本人只吃米,不吃肉,一度还引发了很激烈的"米肉之争",后来大家争着去吃肉。日本在思想上没有太多的障碍,不像中国有那么多的顾忌,这表现得最典型的,就是森有礼和李鸿章的争论。
森有礼是日本驻中国公使,1876年到保定去见直隶总督李鸿章,当时刚好是除夕之夜,两个人谈了好几个小时。李鸿章说,你们日本人搞改革把祖宗服饰都给变了,实在不应该,森有礼据理驳斥。这是两个面临不同抉择的东亚国家的对话,预示这两个国家的不同前途。
日本人认识到,只有彻底改革才是出路。但是世事弄人,到了明治后期,当这个国家的国力逐渐强大起来之后,日本人的思想开始发生转变。他们觉得,西方那一套东西也无非如此,还不如我们呢,我们马上就超越它们了。
于是,国粹主义、民族主义的东西就开始流行起来了。这些思潮认为,日本有自己的特色,日本的东西就是最好的,一定要保护好,要争回往日的荣光。这些东西和军国主义同流合污之后,就使得明治后期的日本走向邪路了。草灰蛇线,伏脉千里,一直到20世纪40年代"二战",都和明治晚期的国粹主义、民族主义思想有很大的关系。
05
和平膨胀,还是武力膨胀
其实,很多后发国家都有相似之处,虽然在开始的时候路径似乎很不相同。比如,日本一开始就有虚心学习的意识,而中国就不那么服气。后来被几场战争打败了,还是学吧。学着学着,这些后发国家又觉得自己崛起了,你们有什么了不起?
当这种心态膨胀起来的时候,民族主义、国粹主义就开始泛滥,打的旗号就是"特色",以"特色"来否定普遍价值,以传统来否定现代价值。到后来,就开始"算旧账",现在我强大了,也要给你们还以颜色。
民粹主义和军国主义的东西合流以后,很容易把国家推到邪路上去。日本是一个典型的代表。
在明治后期,以思想家德富苏峰为代表,提出了一个命题:日本到底是和平膨胀,还是武力膨胀?在日语里,"膨胀"就是"崛起"的意思,所以这个命题就是"武力崛起",还是"和平崛起"?很遗憾,大部分人支持武力崛起,大力宣传"日俄必有一战"、"日美必有一战"。在他们看来,只有通过战争,才能证明日本真正跻身世界列强了。
这些主张武力崛起的恰恰都是民族主义者、国粹主义者、"特色论"者,这些思潮后来和军国主义合流了。他们完全不知道,可以用和平的方式融入这个世界。日本真正实现东西方文明结合,还是在"二战"之后,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真正实现"和平崛起"以后,才比较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在这一点上,日本人给全世界人上了深刻的一课。
在上90年代的时候,季羡林先生提出了一个观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认为21世纪是东方文化的世纪、是中国文化的世纪。其实这是"二元对立论",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周有光先生针对这种观点提出了"双文化论":现代国家是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的结合,既有属于这个国家的传统文化,也有覆盖全世界的现代文化。这是非常高明的论断。
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没有那么大的对立,在现代化过程中虽然会有适应的过程,但二者会自然融合的,台湾、香港都是很好的例证。所谓"文化冲突",很大程度上是某些政治家和脑袋有"贵恙"的人故意制造出来的。如果没有政治家和别有用心的人故意操纵这个话题,它就不会成为大问题。
06
"国民性"是个伪命题
日本对中国文化有深入研究的一个汉学家内藤湖南,他写过一个《支那论》。他说中国是一个蚯蚓式的国家。把它的身子切断了,其他部分还有感觉,还活着。他的观点是,日本通过明治维新,通过"国家的启蒙",让国民性得到了改造,国家逐渐强大。而改造的这个过程,也显示出通过一些精英的努力,国民性是可以为之改造的。
现在,我越来越怀疑"国民性"的说法,这很可能是个伪命题;一个国家人口众多,本身有千差万别,笼统地说这个国土上的人有统一的"国民性",可能是站不住脚的。第二点,如果真的有"国民性"的话,它也是可以改变的,根本制约性因素就是政治文明,或者说,"国民性"是政治文明的一种产物。
所以,我不相信"有什么样的国民,就有什么样的统治者"之类的说法。其实是,有什么样的统治者,就有什么样的政治文明,就有什么样的国民。不要把棒子打到普通人身上去,在一个缺乏政治文明的国度里,芸芸众生对国家发展其实是没有什么实质影响力的。
"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只为稻梁谋",清朝知识分子为什么不敢说话?就是因为有专制统治者在那里,随时都可以砍头。所以,我们要首先要了解,造成愚昧的"国民性"的是那些残酷的统治者、是那套不地道、不文明的政治体制,而不是在这套政治体制下苟活的平民。如果要指责的话,应该是指向那种政治生态,而不是向所谓的"国民性"开战。如果用"国民性"这样的说法来解释一个国家的进退的话,往往是在为统治者辩护。
07
要规避“厉害了,我的国”之类的言论
现实地观察,后发国家很容易产生"愤青",这是可以理解的:当一个新东西来了以后,人们搞不清楚它的来头,总觉得老子天下第一,不需要你们,何况他会认为这个东西可能是具有危害性的。因此,必然有些人会产生过激的反应。
年轻人本身就是最激进、最不成熟的一群人,最容易成为"爱国愤青"。在日本刚打开国门的时候,就有这样一些"爱国愤青",见了外国人就杀,后来就开始杀自己人,他们的理由是"谁跟外国人接触,谁就是日奸,当然要杀"。为什么他们后来改变了?根本上还是被现实教育了。
伊藤博文是最典型例子,他年轻的时候激情昂扬地投身于激进活动中,密谋各种暗杀活动:从暗杀幕府大佬,到暗杀理性开国派,再到暗杀外国公使,但是少有收获,许多人反而轻易地丧送性命。血与火并没有带来希望,使得伊藤博文陷入了困境。
幸运的是,后来他有机会去英国看了看,发现原来世界是这样的,英国人也不是青面獠牙的怪兽,和我们是一样的人,而且确实比我们要先进。他回国之后,正好他的家乡和英国打仗,一败涂地。伊藤博文马上就明白了,盲目排外没有任何好处,只能让国家受损,唯一的办法就是向人家学习、追赶人家,成为现代国家。所以,现实是最好的鞭子。
08
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亦是理性主义者
我觉得有两种人:一种人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很清楚怎么来获取最大的利益,"愤青"表演不过是获取利益的手段;另一种人可能真是"脑髓里有点贵恙"。
其实,一个人认清一个国家是很难的,并不因为你到欧美国家读了博士,就头脑清明,什么都通了,恰恰因为有些人学的太专了,反而更不能清除地理解自己置身的国家。
有一些无知者,他们对于异质文明会有非理性的过激反应。还有一些心怀鬼胎的人在背后,把他们当作枪使。日本的"爱国贼"背后,很多都是有政治势力支持的,这些支持者中甚至包括明治天皇的父亲---孝明天皇,这位天皇是一个很狂热的排外分子,他曾经说过"纵使皇国一端化为焦土,亦绝不愿开港交易"。一些"愤青"就是受到天皇的鼓舞,卖力地去杀外国人和所谓的"国贼"。
所以说,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很快接受新事物,一个人的智力水平、人生阅历、心胸见识都对他的判断有很大的影响,年轻人就像扁桃体一样,身体有毛病,它首先发炎。
09
日本是中国的镜子,也是中国的鞭子
在整个日本的改革历程中,不得不提一下福泽谕吉。他在明治十八年在日本报章发表了著名短文《脱亚论》。主张“日本应该放弃中国思想和儒教的精神,而吸收学习西方文明。”该文至今仍对日本的政治、经济、社会等诸多方面有着巨大的影响。
我认真地看了好几遍福泽谕吉《脱亚论》,我的看法是这样的:当时整个东亚都是很落后的,日本的出路就是要走向世界、走向现代文明。福泽谕吉的一再指出的是,我们首先要走出这样的落后状态,才能进入现代文明。
福泽谕吉也希望中国脱离落后蒙昧的状态,变成文明国家。这也没有错。我们难道希望满清那样的政权再干几百年吗?但是,有些人在思想上、感情上不能接受。一个东方国家,怎么能够脱亚呢?脱亚干什么,是不是想和列强在一起欺负我们?我觉得这不是福泽谕吉的意思,他主要的想法,还是想让日本脱离蒙昧状态、引入现代文明。而且日本地理位置也决定了它不可能脱离亚洲。他的这种说法,只是用来表明了日本人的一种很决绝的态度,就是承认我确实落后了,比不上列强,我就要甘心俯首的、诚诚恳恳地学。
后来日本走向军国主义,我觉得和《脱亚论》没有太多的关系。很多人把自以为是的东西附加到了这篇经典文章上。什么叫经典?经典就是大家都知道,但没人读的东西。《脱亚论》就是经典,讲日本的时候都要讲,但是有没有人一字一句地分析?恐怕没有多少人这么做过。有很多人以讹传讹,甚至压根儿就没有读过这篇文章。
明治后期的时候,日本慢慢迷失了自己。维新开始的时候很清楚,目标就是"与万国并立",成为一个先进国家。现在"富国强兵"目标基本上实现了,跻身世界列强了,国家往哪去呢?不知道。说是盛世,但是盛世下面有波澜,新的目标在哪里,谁也不知道,日本进入了一个非常迷茫的时期。当权者也认识到这个国家有很多问题,于是开始有"生命线"、"利益线",再后来又有"满蒙生命线"之类的呼声出来了,不再满足于本土,而是逐步把朝鲜、中国东北当成他的"利益范围",说明日本已经膨胀的不知所以了。
所以,我把这本书的第三部分称为"暧昧明治梦",就是描述日本改革初步成功后的迷茫。"明治梦"到底是一个什么梦?日本的现代性方案在哪里?国家怎么定位?国民怎么自处?知识分子怎么定位自己?,这些问题都很难有明确的答案。
日本在二战打败之后就醒了,重新走向世界,回归文明。不过不再是武力崛起,而是以和平的方式融入世界。日本彻底告别了明治维新,完成了现代化转型。对于中国来说,至今仍然处在以鸦片战争为起点的历史延长线上,因为中国的现代化还没有完成。为了避免走弯路,就要借鉴其他国家的经验,吸取教训。
日本是中国的镜子,也是中国的鞭子。从日本这面镜子里,中国可以映照出自己的进退得失;以日本为鞭子,中国可以让自己保持警醒。现代化是一条充满荆棘的道路,只有戒惧戒慎,才有可能避免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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