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4月20日 星期六

腹黑男军官VS软糯女老师

第一章

一,一,一二一,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一个高昂的声音悠悠传来,连同夏末鸭蛋青的晨光,从老旧松木对开窗的缝隙中探到床前,就像小时候经历过的无数的清晨,在这精神抖擞的口令中醒来。
一!二!三!四!数十个青涩粗壮的年轻人一齐扯开嗓门喊数。
江子谨彻底醒了,她是个极认床又不能有心事的人,昨晚是搬来青年教师宿舍的头一个晚上,本就睡得断断续续,又担心着早上起不来,即便入睡也是浅浅的。这会儿终于醒了,却又因睡眠不足而隐隐地头疼。
震天响的口号从远到近再到远,她睁开眼看斑驳的天花板,漫无边际地想着事情。
这世界的距离真的缩得特别短,前天还在香槟市,这会儿已经躺在金陵城;这世界的空间真的很广阔,有些亲近的人,一分别就是很多年不见……
窄窄的单人床靠墙放,江子谨习惯性地伸展双臂,右臂却碰到墙,不得不收到胸前。
沈煋曜,不光是很多年不见,也很多年听都没有听说过了。
当初他爸还身陷囹圄的时候,她倒时常跟季由欢打听消息,知道他过得不至于太差;大半年之后,形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倒没有勇气再问了,只在旁人谈论的时候曾远远地听着,知道他爸被证清白之后,反又立即升一级,没多久他一毕业就自告奋勇去了旁人避之不及的陇西,表现出色火速升了校官,之后,之后,什么样她也不知道,但听着别人谈起他的声调,就知道他过得很好。
他怎么会不好呢,聪明又勤奋,坚韧又执著,沈煋曜,怎么会不好呢……
她想起,正在跑步的这一群,是大一的国防生,他们比普通学生早晚各多训一个钟头,也就意味着,离全体军训开始不到一个钟头了。
江子谨赶忙起床,随便套上一条鸦青色绉纱无袖连衣裙,钻进宿舍一角小小的卫生间洗漱。想着过会儿就烈日当头,化妆品什么都一边放着吧,独独涂上一层厚厚的防晒霜,背上一个马鞍形的牛皮小包,匆匆忙忙往食堂赶。
中央大学的食堂,掩映在校园中轴的梧桐树后,上面三层,下面半地下还有一层,这样上下四层的建筑,此刻挤挤挨挨全是绿迷彩的学生。
这六年来,江子谨在美国看得最多的便是玉米地,连绵几百亩,微风拂过时,远近玉米地如同被风吹过的绸缎般,在斜阳下闪着金色的光泽,辽阔孤寂。冷不丁见着这么多人,还真有些不习惯,夹杂没来由的感动。
她走上二楼,在东面窗口要了一屉汤包和一碗白粥,卖江南口味饭菜窗口的阿姨居然六年都没换,看得她心头一热。
端着餐盘,正在人头攒动的大厅里寻觅,就看到临窗一桌上四个男生吃完后端起餐盘离开,她赶忙走过去,看到座位上有张校园卡。
“同学,东西掉了!”她叫回那几个小男孩儿,将卡递过去,看到上面计算机学院几个字。
小男生带着点窘意,千恩万谢地道“谢谢,再见。”
江子谨嘴角微微一挑,心说肯定要再见的。坐下低头吃自己的早饭。虽说要的是一蒸笼六个,其实每个都比一块钱硬币大不了多少,咬开个小口子,抿出咸甜鲜香的汁水,再品品肉馅,大约比指甲盖还小。
“哎哟,这也太小了点儿吧。”
“你不懂,小才显金贵,你看那边卖馒头的,一个能有半斤,有什么吃头”
“我是无所谓,你吃这么迷你的能吃饱吗?”
“所以我买了五笼啊!”
脑海蓦地腾起这段对话,忍不住笑了。那还是沈煋曜大一没多久,她第一次到学校找他的事情,掐指算算,竟然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再明媚的秋阳,隔着这么多年的岁月,难免蒙上阴翳。喝到嘴里的粥泛出苦涩,她又吃了两个,就再没有兴趣拨动剩余的,一股脑都端到餐盘回收处去。
沿着梧桐道往北园操场走去,七点来钟,甚是凉爽,简直不像九月初的金陵城。
她打听过了,计算机学院的方阵都在操场东面的主干道上,男女生隔得不远。
不远处吹起集合号。
“快快快!”
身旁原缓缓的学生们,突然如潮水般向操场涌起,推着子谨也加快了步伐。
“江老师!江老师!这边!”路肩上,一个娇小的女老师伸长手臂招呼她,是建筑学院大一的辅导员陆萌萌。
子谨从汹涌的人流中挤到边上,也亏得陆萌萌眼尖,前一天傍晚匆忙见了一面,还能认得她来,不然自己非走过不可。
“我们几个女生稀缺的系凑了这么一个所谓的‘连’,右手边是环院地科生科的,左手前半段是我们建筑学院的,最后那六行是你们计算机学院的。”她略尖细的嗓音,令人想起云雀夜莺这样的词。
集合号才响第一遍,所有的方阵还处于松松垮垮没有形状的状态。陆萌萌抓紧时间拉着江子谨走到方阵前面,“注意了,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计算机学院大一的辅导员,江子谨,计院的女生们,你们领导来啦!”她的声音时时刻刻都这样愉悦。
“江老师好!”女生们怯怯地却又强自提高声音冲她问好。
其实江子谨不是个外向的人,立在众人眼前已经不自在,被二十来个女生一齐问好,更是手不知哪儿搁,只能不住点头,“辛苦了辛苦了,已经过去一半了,还有两个礼拜,大家坚持一下。”
“嘻嘻,不苦。”
“还能再训一个月……”
大方的女生已经开起了玩笑。
萌萌附在子谨耳边道:“教官长得帅……”
二人“啧啧”两声,相视一笑。萌萌又给子谨指了计院男生方阵的位置,两人摆摆手,短暂别过。
集合号响过第二声,一列齐整的队伍矫健地从东面草坪窄窄的步道跑到操场正中,面向临时搭起的高台上一位军官报告。
那个面向北立在高处的挺拔军官也一身绿色迷彩,“归队!”二字掷地有声,熙熙攘攘的校园上空瞬间静了。
教官们顷刻散开,到达自己负责的方阵前整队。“报数”“立正”“稍息”声不绝于耳。
“哎哎哎,眼睛往哪儿看呢!”一位戴士官肩章的教官冲不太/安分的方阵大喝一声,又用余光瞟了瞟江子谨,将队列整理齐整了才回过头来,“你是?”
“请问这是计算机系的男生方阵吗?我是他们的辅导员,我叫江子谨,教官你好!”她伸出手同教官握了握,白皙如玉的手臂同他黝黑的手背形成鲜明对比。
“朱连长脸红了!”[注]
“黑里透红,红里透亮!”
男生多的地方,油腔滑调的也多,比女生不省心多了,子谨心里暗想,被这调侃搅得很窘,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教官也是色厉内荏,方才那么严厉,这会儿怎么又没有反应了呢。
“七连,闹什么呢!”先前立在台子上的三星一杠的上尉军官铁青着脸跑到跟前。
“报告,计算机学院的辅导员今天第一天来。”朱教官挺直腰杆。
“赶紧介绍下,马上开始训练了。”少尉看子谨一眼,脸色稍稍缓和,压低声音吩咐,“等会儿学校武装部要来中期检查,注意些。”
“是!”
江子谨赶忙走到队伍前简短地介绍了几句,就识相地退到朱教官身后,脸上觉察出一点儿刺痛,原来日光已经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射在身上,早间的凉爽不过短短的假象而已。
鼻尖沁出点儿汗珠来,子谨环顾四周,各方阵边都跟着一两个辅导员,有男有女,直着头在太阳底下晒,她也不好意思搞特殊。
雷打不动先站半个钟头军姿。子谨跟在边上,虽然不用绷紧身体,却汗如雨下。
“江老师,你没事儿吧?”朱教官巡视一圈方阵,再看到子谨时大吃一惊。
子谨抬起胳膊擦一把下巴颌里涟涟的汗水,“我特别容易流汗,没中暑,没事的。”但鼻尖上的刺痛却愈发明显,“但我有日光性皮炎。”
“嗯?”朱教官搔搔后脑勺,“什么皮炎?”
“紫外线过敏,我能——”她一手探到皮包里,“我能打把太阳伞吗?”
教官为难地“啧啧”两声,伸手抹掉鼻尖的汗珠,咬咬牙,“打吧。”
“谢谢!”子谨慢慢展开折叠太阳伞,外面一层黑胶,隐在成片的丛林迷彩当中,倒也没有很显眼。
不一会儿,脚尖处一块湿斑,都是她的汗,即使包里有面纸,她也没动手去拿,满操场的学生都立在烈日当中站军姿,她作为辅导员,既然是来给他们陪伴的,就不能太讲究舒适。
“首长好!”
“首长好!”
身后的方阵爆发出响亮的问好声。子谨闻声正要回望,就听到冷冷的一声:“谁敢在中央大学的训练场上撑伞!”刺穿她的心房,突然不敢回头。

第二章

咚,咚,咚,江子谨居然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辨不清是懊恼还是欣喜,其实也就两三秒之间,却像六年一样漫长。
墨绿常服的男人,肩上是两杠三星,隔着三四个人的距离,站在她跟前,逆着光,朦胧得像个回忆,像极她十三岁时,跟着父母搬到金陵城的那个早晨,站在门口跟她问好的少年。
那也是个类似的晴天,秋老虎的尾巴还在作威作福。少年一只胳膊下夹着篮球,大大方方地立在她家门口,说自己家在隔壁住。那就是十六岁的沈煋曜,是江子谨搬到陌生的金陵城之后头一个跟她打招呼的人。
那个友善的少年,已经成了前呼后拥的年轻上校了,周围五六个同样穿常服的人,夹杂两三个便装的中青年,都紧紧跟随在他身边,将他和她之间隔开一条看不到的鸿沟。
一个看肩章是中尉的女军官走到江子谨跟前,“说你呢,这才几天,规矩就忘了。”
这才反应过来,伞还打开着,半斜在身侧,忙一边捏按钮一边拉回伞骨,第一把拉回来没能抓紧,居然又散开了,手抖得不像话,还好掩在黑胶的伞面中,谁都没有察觉。
“七连连长[注],跑步过来!”女军官双手往身后一背,向朱教官命令道,“怎么回事?”
“报告!”教官这会儿满脸严肃,每一个字都像从嗓子里喊出来的,“江老师对紫外线过敏,我允许她打伞。”
“哟哟哟,大白天的,什么时候没有紫外线,这也过敏,日子要不要过了,人还要不要活了?”她双手抱肩,讥诮地上下打量江子谨。
“我真的有日光性皮炎。”知道他就在几步之遥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连说出的话都带着颤。
“校医院证明。”她一手摊到子谨眼前,“拿证明来。”
倒抽一口凉气,从小知道有这个毛病,所以一直注意做好防晒,没有病发过,既然没发过,自然不用去医院,上哪儿找证明去,“没有。”他不说什么吗?到金陵城之后倒是有过一次,是看他打球赛的时候晒过头,还是他陪着去的医院,他真的什么都不说。
“没有?”女军官一声冷笑,左右各回头一次,向周围人递眼色,转头再看子谨时像要撕了她,“没有你——”
“江老师脸上确实红了,像皮炎症状。”从沈煋曜背后走出一个男子,因为离沈煋曜太近,子谨连他也不敢看,只低头看女军官激动得起伏的前胸,听这个替她说话的男人继续说下去,“这会儿去校医院,应该能看出二三来,打个证明来分分钟的事情,证明拿来了,就按病号处理。”
女军官白了身后一眼,盯着子谨暴露在阳光下的双肩,“你看看满操场,哪个人穿裙子,头一天就立下的规矩,你要一次违犯个够?”
子谨冲自己计算机学院男生方阵看了一眼,见那些男生都冲她摇头,替她担忧。
“我昨天才在学校人事处办的入职,今天是头一天上班,这些规矩先前不——”“知道”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对方抢了白。
“军训归学校武装部管,谁要听你们学校人事上的事情!再说了,这是军训,不是社会上的联谊,即使第一天没来,你也该知道,不应该穿裙子!”最后那一句声音高得像能穿透耳膜。
“马上换掉,是我欠考虑了。”子谨低头道。
“呵,欠考虑。”低低的嗓音重复一遍她的话,带着云淡风轻的笑意,他从子谨身边绕过,继续向下一个方阵走去,于是众人随着他往前走,这个女军官也无暇为难子谨。
头脑中一片空白,立在原处,远近的方阵都在看她,带着点儿同情的意味,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谁也没和她说。
“江老师,走吧,我带你去校医院。”没想到为她解了围的男子还站在她旁边,“朱田思!”
“到!”江子谨这才慢慢恢复了知觉,发觉朱教官还诚惶诚恐地立在一旁。
“继续操练。”
“是!”
“你走里面,有树荫。”这个男人的声音温凉,“我叫顾震,是学校武装部军事研究室的主任。”
子谨抬头冲他一笑,“我叫江子谨,计算机学院的讲师,兼任这一级的辅导员。”,顿了顿,她不是个不守规矩的人,应该再解释一遍,“我前天才回国,昨天办的入职,太匆忙了。”
顾震摆摆手,“施中尉为人严肃,不是针对你。”他慢了子谨半步,却发觉不用自己引路,她知道校医院在哪儿,“昨天熟悉过校园了?”

“我在这儿上的本科,后来才出国读博士去的。”她又一次抬头,这回看清了顾震的眉眼,星眉朗目,可她脑中蹦出的居然是“不及某人”。
沈煋曜,沈长官,沈上校,几个称呼轮番在江子谨脑中转换,她想问问他的近况,却不知该从哪里问起,也许并不想问出个什么来,只想和别人念一遍他的名字,这个名字六年间反反复复在她心中被唤过千万次,仍然能够在别人每次提到时又重重地捏住她的心脏。
大多数时候,她已经习惯他们分开的事实,可总有几个夜晚,她想念他想得简直要发疯,永远不会相见的绝望像潮水一样没过她的头顶。
从前她想要留在伊州大学好好做研究的,可是妈妈突然告诉她,她完全符合中央大学计算机学院青年讲师的条件,而且一位校领导正在华盛顿出差。她甚至没有听完那通电话,就拿着自己的简历与所有材料连夜前往,过程既简单又混沌。
妈妈得偿如愿将她盼回来,她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回来,不会是为了他,不知道他在哪里,况且如今的他也遥不可及,可她就是回来了,回到他们一起成长的金陵城,回到他们度过最亲密时光的校园。毫无征兆地就遇上了他,这能不能算作一个吉兆?
这么想着已经到了医院门口,这里历来是清闲的,校医也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子,态度很好,用带医用手套的手指轻触几下,便下了结论,提笔便开证明,边开边说,“今年军训,我们这儿也忙了起来,都是开证明的,可够严格的。”
“新官上任三把火。”顾震笑着接口道,简简单单一句话,已经逗得这位校医眉开眼笑,他的笑就愈发带点儿得意,双手抱肩,靠在校医的办公桌边。
“你们这位部长真够雷厉风行的,可是不是有点不近人情?这帮学生老师,毕竟不是军人。”校医“啧啧”叹两声。
“之前那位太不像话,被撸下去之后给沈团留了这么一大烂摊子,不拿点儿雷厉手段来,还真没法立威。”顾震挑了挑眉毛,于是明明说的是反驳的话,从他皓齿间传出来,听着也叫人舒心。
“也是,我们中央大学的名声不小,可我们学校的国防生每年素质评分,都掉在后面,确实丢人。沈团才来半年,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往后还不知道什么样呢。”
“那我们就等着继续看呗。”顾震伸手替子谨接过女校医手中薄薄一张证明,两人捏着那张纸相持了个半秒钟,又逗得她莞尔。
子谨只当作什么也没看到,谢过校医,又和顾震走出医院,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遥遥地看到那群墨绿色的人,也和他俩相向而行,突然感到腿软。
“我,我,先去宿舍换身衣裳。”她慌张地说,四下张望能够绕开他们的路。
“这条裙子很好看,很衬肤色。”顾震低头笑道。
“谢谢。”子谨略微诧异,之后也一笑,“等军训完了再穿。”
他们已经在眼前不足五十米,子谨匆忙地冲顾震摆摆手。
“这证明就我替你交给施中尉吧。”顾震挥了挥她早已丢在脑后的校医证明,带笑的双唇翘起闲适的弧度。
子谨头也不回地转上左手边的小路,是往南园去的,比大路还近些,就显得不那么刻意,落在沈煋曜的眼里,也不像是刻意躲他。问题是,现在,她还能够落进他的眼里吗?
她觉得他可能在背后看着她,于是后脊背挺得直直的,目不斜视地走向前,又感到身后编好的长发挠得后颈有些许痒,大约散了些,顷刻脸红了,想伸手去摸,却又知道在人前整理头发再小家子气不过,就那么强忍着走出去几百步,下了好几阶台阶,才停住脚步,缓缓地转过身。然而,是她想多了,他在众人的簇拥中,越走越远,只剩下模糊的背影。
回到逼仄的宿舍,她脱下身上的绉纱裙,立在昨晚在门背后墙壁上用四块正方形小镜子拼成的全身镜前。
六年前分别的时候,她十九岁,大约还能算作少女,如今她二十五岁了,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还是很温柔的痕迹,消退了从前的婴儿肥,却给了更玲珑的线条,她一直这样乐观地认为,可真正的痕迹,只有久别重逢的人才更能看清吧。

第三章

江子谨摸了摸脖子里,细细的铂金项链串着一枚纯银戒指作吊坠,他送给她的戒指。当年还是学生,银戒指也能带来无上的满足和幸福感。一枚外表简单的戒指,却在内侧印了一颗心,和S&J,他俩的姓氏首字母。
套上藏蓝的Polo衫和靛蓝的牛仔裤,将项链藏在衣裳里,重又往操场走去。
病号待遇,准许她撑伞。叹了口气,折腾了一圈,就为了重新撑开那把黑胶伞。
武装部的中期检查,他来过,大约直到结训时才会再来,长松一口气,心中没来由地一空,这明晃晃的日光,像无穷无尽的折磨,和这漫长的军训本身一样。
这几年的生活,非常充实,读书的日子艰苦,读博士更是如此。超快的节奏和超长的工作时间,把同一个实验室里三分之一的人逼得放弃了博士学位,而她却熬了过来。
本想就在伊州大学申请个终身教职,留在原先的实验室;现在匆忙回来,有些茫然。连夜求见的教授,曾经也教过她,说的话非常坦诚,今年回来的青年讲师很多,各个系都有,待遇就不尽相同了,而她的资历,放在一群青年才俊当中,也只能算得上平平,因此……
待遇在她眼中,确实不算出彩,但到哪儿不一样呢,于是她全都答应了下来,却没想到入职的时候,系主任给她临时加了个任务,兼任辅导员。也是迫不得已,本来定好的辅导员,跟了一个礼拜的军训,突然说爱人跳槽去新加坡,说什么也要跟着去,搞得全系都震了一下。
回都回来了,还计较做一下辅导员吗。江子谨一向不怎么拒绝人,甚至算得上比较逆来顺受的人,现在学院里知道她的情况,考虑到辅导员的工作量,科研和教学任务相应减少,另外辅导员的工资以补贴的形式也给她。这些都没有经过她的要求,而是直接给了她,做得这样仁至义尽,她肯定没有任何异议。
但这样无所事事地立在训练场上,立了一天,也有别样的难熬。好容易熬到下午的训练结束,江子谨才觉察出这上班第一天有多累。仍旧在二楼食堂简单喝了碗紫米粥,她想了想,又往北园走去,她想尽早看到自己以后要工作的实验室。
她的实验室,从前是他待过的实验室。她本科的时候本没有进科研实验室的必要,却因为他在读研,时常出入,就是这栋西南楼。
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仰头看这民国时期的三层小楼,爬满郁郁葱葱的常青藤,大过巴掌的叶片发出夏末热烈的绝唱。
“咔哒咔哒”声引得子谨扭头张望,半明半昧的暮色当中,一个脚蹬轮滑的男子正小心翼翼地一阶阶走下台阶。
愣了能有好几秒钟,“钱师兄。”子谨忍俊不禁,冲他招呼。
双耳塞着耳机在听音乐的男子,也许隐约听到她的招呼,却又因为不真切而拿捏不准是不是在叫他,用飘忽的眼神张望了子谨一下,没有认出她来,便若无其事地又飘到别处。终于下到平地上,于是撒开腿,飞快地滑走了。
子谨转过身目送他离去,他是沈煋曜七年的室友,钱聪。当年煋曜介绍他们认识之后,趁着他睡午觉,特意把放在宿舍床底下的轮滑提溜到楼下,摆在子谨眼前,才使她相信,这世上真的有奇葩,居然为了节省走路时间而穿轮滑。
“那他下楼摔个跟头岂不是前功尽弃?”子谨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双被穿成灰色的白轮滑。
“所以你该看看他下楼梯的样子,这这这,这样。”他跳上宿舍楼的台阶,一手背在身后,身体弯成九十度,一条腿僵硬地下一阶台阶,另一条腿挪到同一阶,然后继续往下走。
子谨一把把他拖下来,“什么呀,跟小儿麻痹症一样。”
“真的,你一定要看一次,看一次承包一年的笑点。”
那么长的时间,她居然一次都没赶上,而此时此刻,无意间撞见,果然和当年煋曜学的一模一样。
钱聪不认识她了,是啊,从前见过几次面,都是以沈煋曜女朋友的身份。分手这么久,沈煋曜在众人面前都当她是个陌生人,钱聪早就忘记了她。
鼻子一酸,不想上去,掉头走进主干道边的小树林。小树林将三栋散落在草地中的二层小洋楼同人来人往的校园干道隔开。
天色变成墨蓝,有两栋亮着橘黄的灯,同教学楼或宿舍楼明晃晃的白炽灯全然不同,别样的梦幻。脚下的步子不禁慢了下来,驻足观望。
同西南楼那一片老建筑一色的青砖红瓦,应当也是从前的老楼了。最近的一栋距离树林不过六七步,隔着两丛矮矮的灌木,透过小窗看到一截楼梯扶手,往里便是一段略阴暗的狭窄走廊,深处却又明亮起来。
子谨的心一震,因为她看到,沈煋曜在那片明亮中,绿色的衬衫没有脱,胸前的领带被扯过,随意地松着。他背靠墙壁,嘴里叼着支烟,微仰着头,正用手中的打火机点燃,然后轻甩左手,只一下,将打火机盖合上,然后修长的手指夹住烟,朝天花板徐徐吐一口气,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慵懒笑意。
以为自己眼花,又睁大眼,确实是他。
“咯咯”笑声从近处传来,白天绷着脸的施中尉从楼梯走下,子谨只看到她的常服还没换下。她一眼都没看窗户,转下楼梯朝沈煋曜走去,随手拉上小窗里侧的厚重窗帘。
像一台酣畅的戏剧,鼓点正盛,高潮伊始,幕布却合上,戛然而止,而这个剧院只有江子谨一个观众。她就这么被晾在了黑暗中,看这个她进不去的梦境
良久,继续往南园走去,轻微的喘息转眼变成猛烈的大喘气,她跑回宿舍,合上门,坐在门后的地上,月光透过窗户一直泼洒到她脚边,她就那么一直坐着。
“你怎么像长在这房子里一样,什么时候回来都看到你。”顾震从二楼将施勤赶下去。
“都是宿舍,凭什么你们这儿多个活动室,还装了投影仪。那是国家财产,哪儿能让你们独占了。”施勤也不在意,边下楼边说叨,嘴上毫不服输。
“你一个尉官跟我们校官来比宿舍?这不自取其辱吗?”
“你看看你,这大晚上的灯火通明,窗帘也不拉。”她顺手把楼上楼下的窗帘都拉上,才走到正厅。
顾震嗤笑一声,“我们老大爷们儿的,不拉怕什么,就是不喜欢拉窗帘,敞亮!”说着,抬手把她搁在沙发上的军帽给扣在一头短发上,上下打量一番,露出嫌弃的神色。
“你这臭不要脸的,别说不拉窗帘,就是不穿衣服,也没人稀得看,你问问人沈团乐意不乐意。哈,是吧,沈团?”她抬头看沈煋曜,手还轻轻抬了抬下他支着的胳膊肘。
“我?你们在说什么?”沈煋曜猛吸一口香烟,在窗台上一盆秋海棠的花盆边沿点两下。
“停停停!”施勤护住那个花盆,“好好的烟灰缸不用,往我搁这儿的花盆里掸烟灰,怕花死不了?沈团你呀,也太不怜香惜玉了。”
“叫我看,最不怜香惜玉的就是你,到了训练场上像个夜叉。好了,施夜叉,你的长官们要沐浴更衣,你可以告辞了。”边说边将她逼到门边。
“哼,再见!”她摔门而去。
“最好是再也不见!”顾震立在门里还不依不饶地喊完最后一句,扭头看到沈煋曜还是方才的姿势在抽烟,气得一耸肩,“我疲于应付,累得像条狗,你倒落得个清闲。”
“你的小青梅,一天到晚,没大没小,赖在我们的地盘儿,我一句话不说,都是给你面子,你怎么还不领情?”沈煋曜乜他一眼。
“我的小青梅?嘿,这话亏你说得出来,真的假的,这儿也没外人,你能不能别装?”顾震一屁股坐在厅里的皮沙发上,也点起一支烟,“她几个意思你还不懂吗?我们一个大院儿长大的是没错,不是所有一起长大的都叫青梅竹马,这么些年,但凡有丁点儿吸引力,早在一块儿了,我们天生的八字不合。再说了,她分到这儿来一年多,前面从来没进过这栋楼,你来了才半年,你看看,你看看。”一摊手
将烟蒂按灭在茶几的烟灰缸里,沈煋曜坐在一侧单人沙发上,“我看什么看?你的意思是让我命令她走?”
“诶,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吧,我也算她半个哥哥,也想她好,你看看,要不——”顾震试探道,“你收了?”
沈煋曜一抿嘴,“不是喜欢的类型,下不去手。”
沉默了会儿。
“太野了是吧?我也觉得。”顾震摸了摸下巴,“你喜欢——”他盯着沈煋曜,“文静的?”
“嗯哼。”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温柔的?”
“嗯哼。”
“胆小的?”
稍稍思考了会儿,怯生生的样子,确实能触到他的心底,又继续点头,“嗯哼。”
“啧啧”,顾震右手支颐,缓缓地道:“就像今天被施勤骂的那个辅导员那样的?”
狠狠瞪了对面一眼,沈煋曜从沙发上站起,“不跟你这种滥情的人瞎扯,浪费时间,我洗澡歇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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