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底缅甸“亚太城”背后的“网诈王”佘智江:曾被中国警方通缉,一手打造“诈骗王国”,出行有当地军方保护
文/陈龙
编辑/雪梨王
“借到钱了吗?我今天肯定要被打了。”吴子铭最近每次和外甥联系,都会问同样的话。
吴子铭被困缅甸亚太城网诈公司5个月了。
吴子铭的微信发来一段缅甸语语音,蒋申问“你是谁?“
今年3月下旬,他告诉外甥蒋申,老同学邀请他去泰国玩,可能还在那边找个工作。可没过几天,吴子铭失联了。不久后,他告诉蒋申,自己被绑架了。按照吴子铭的讲述,他被人从曼谷带到边境的湄索市,随后过河,进入缅甸妙瓦底镇的一家网诈公司。
接到电话的当天,蒋申连夜去了浙江当地的派出所报警,又打电话给中国驻缅甸大使馆。对方回复,让他“自己打电话联系”。联系了几个月,没有丝毫结果。吴子铭曾给女朋友发来一个手机定位,显示在缅泰边境,默伊河(Moei River)畔的“Swe Koke Ko”。
29岁浙江男子吴子铭发给家人的定位,Swe Koke Ko即水沟谷。
Swe Koke Ko又称Shwe Kokko,即缅甸克伦邦妙瓦底特区妙瓦底镇水沟谷村。这里也是缅甸克伦邦边防军(BGF)总部所在地。2017年至今,亚太国际控股集团在这里建立了“缅甸亚太国际智慧产业新城”(简称亚太城),该集团董事局主席为柬埔寨籍华人佘智江。
据法新社报道,国际刑警组织红色通缉令文件显示,佘智江被通缉,与其在缅甸开设的线上赌场及相关园区项目有关。2018年1月至2021年2月期间,佘智江及其团伙通过设立多个网络赌博网站,招募赌徒33万人,获得的非法所得总额超过1.5亿元人民币。
这个占地18万亩,号称总投资150万美元的园区,在国内外互联网招商宣传中被大肆描述为“中缅泰经济走廊”“‘一带一路’建设中的示范性旗舰项目”,实际上却承接了从菲律宾、柬埔寨等国迁移的大量网络诈骗、网络赌博、“杀猪盘”等黑色产业。
妙瓦底镇水沟谷村亚太城俯视图。来源:Google Earth
2020年8月,中国驻缅大使馆发布声明称,缅甸亚太新城系第三国投资,同“一带一路”倡议毫无关系,支持缅甸政府成立专门机构,依法依规调查处理‘亚太新城’项目问题。
近日,佘智江被泰国警方逮捕,将被引渡回国。
多方人士向《凤凰周刊》透露,亚太城园区入驻了一两百家网诈、网赌公司,且仍在不断扩建、引流。在庞大的利益和交易网中,东南亚与中国境内偷渡、绑架、人口贩卖、诈骗、殴打、敲诈勒索等犯罪行为,在这里密集交织。
在这个独立“王国”中,改换国籍、拥有多个假名的佘智江,如同一个“土皇帝”。
亚太城里的别墅,被大量网诈公司租住。
通缉犯
得知舅舅遭难后,蒋申根据仅有的线索和地理定位,在网上查到了一个“亚太国际控股集团”,“据说请了很多人代言,专门做诈骗的。”
2016年,原本在菲律宾经营水疗城、赌场的佘智江创立了亚太国际控股集团,总部设在曼谷,并从2017年1月开始开发缅甸水沟谷启动亚太城项目。公开信息显示,2017年9月,在仰光开幕的“第十四届世界华商大会”上,缅甸亚太水沟谷经济特区(亚太城)”项目被重点介绍给全球华商。这次亮相,是亚太城和佘智江向全球招商的起点,在后来的宣传报道中也常被隆重书写。至2019年,亚太城的名声达到了巅峰。
短短两年,亚太城的全球招商、招聘广告撒满了Facebook、Twitter等各大社交网站。2019年的一段长达13分53秒的亚太城宣传视频中,中缅两国的多次经济合作会议,以及中国国际经济交流中心、中国侨商联合会等官方组织都被放在前面,以“高度关注”“全力支持”的名义为亚太城背书。
宣传视频的夸张程度令人瞠目——这个坐落于缅甸边境地区的贫穷村落,被描述为国际陆海空交通枢纽。亚太城号称规划有区块链特区、科技产业区、休闲旅游区、民族文化区、金融商贸区、生态农业区、商贸物流区等,目标是打造集“金融科技、旅游度假、商贸物流”于一体的“综合性国际城市”。宣传材料中却大量盗用了北上广深和国内外都市、旅游胜地的繁华画面。
亚太城招商宣传图。据称城内有医院、殡仪馆等设施。
而深挖下去会发现,亚太城的主人佘智江实际上是一个被中国政府通缉的逃犯。
2014年山东烟台的一份判决书显示,佘智江(在逃)未经国家批准,在菲律宾开设新亚、万达、帝苑、唐会等私彩平台,面向中国大陆地区非法销售彩票,并雇用国内8人提供帮助。
其中一人于2012年4月至2013年7月为佘智江在菲律宾开设的私彩平台提供客服、财务统计工作,获利20万;另外6人分别提供销售彩票、银行转账等服务工作。“证人肖某证实,2013年3月至9月期间,肖某在王某的指使下,为佘智江在菲律宾组织网络赌博提供了办签证、订机票、送人等帮助。”此外,王某还在深圳为佘智江购买身份证500余张,在贵州、湖南等地办理银行卡400余张。
虽然这些私彩平台转入付款银行卡的资金累计达人民币21.82亿元,但“因佘智江潜逃至菲律宾”,导致本案的非法经营数额难以确定。最终,这8人以非法经营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零三个月至二年不等。
根据《财新周刊》报道,潜逃后,佘智江于2014年在菲律宾注册成立了Chong Hua General Enterprises有限公司,中文标识为繁体字“中華”;2016年,Chong Hua公司在马尼拉还运营了一家“亚太水疗”,于2018年正式开业,但“亚太水疗”的VIP房中存在网络赌博活动,并禁止菲律宾人入内。
2017年1月,佘智江获得了柬埔寨国籍。柬埔寨政府网站信息显示,佘智江在变更国籍时正式更换了新的姓名“Tang Kriang Kai”,中文名则改为“佘伦凯”。在一些场合,他还被称为Dylan She、Dylan Jiang,以及中文名“唐伦凯”。
在东南亚工作的华人工程师贾虎告诉《凤凰周刊》,购买柬埔寨国籍并不难。“花25万美金(约160万人民币)就能买一个。”
从此,佘智江变身佘伦凯,成为“柬埔寨华侨、东南亚著名侨领、知名企业家和慈善家”。
拥有十几个头衔的华人富商
佘智江出生于1982年1月。2018年5月,中国侨商联合会主办的《中国侨商》杂志刊登封面文章《一个没有故事的人的故事——访亚太国际控股集团董事会主席佘伦凯》(以下简称《没有故事的人》),为佘智江的亚太国际控股集团及缅甸水沟谷亚太城项目,做了正面的宣传。其中透露了佘智江的部分历史。
文章称,“佘伦凯(佘智江)出生在湖南邵东一个农家,祖辈世代务农,从无一人离开故土”。1996年,14岁的佘智江跑到姑姑所嫁地广西桂林,辍学打工,自称干遍了20多个职业,“开农用车、修机动车、推销洗发水、做保安、开按摩店、做直销、暑热天烟薰火燎当厨师、冰天雪地摆地摊卖贺年卡。”他特别提到,当时看见卖挂历赚钱,“就挨个单位去敲门,银行、工厂、政府机关,直接上门去推销。”这锻炼了他的胆量,让他体会到做生意的乐趣。
上世纪90年代末,佘智江接触了QQ,随即带着家人开始做游戏开发。2002年,佘智江听网友说,一位在东南亚做游戏开发的福建老板赚了大钱。三个月后,他带着4万元,闯荡菲律宾,两年后,他的财富超越了那位福建老板。《没有故事的人》将佘智江新的创业阶段称为“全凭一股‘冲动式’和近乎‘自杀式’的勇气来淘金”。
宣传文章中,佘智江还是个大“慈善家”。华夏慈善基金会成立时,他向菲律宾捐款2000万比索(约244.4万人民币),资助第一批20名菲律宾贫困大学生赴中国读书,“在湖南老家,佘伦凯将家乡的泥泞小路修成水泥大道,并装上太阳能路灯;每年为村里六十岁老人发放养老红包;在缅甸,他对遭受水灾的贫民捐款捐物,施以援手;在柬埔寨,他为当地捐修佛教寺庙;在菲律宾,他为赈灾义演捐款出资。”
而对于佘智江在菲律宾的十几年里干了些什么,如何变成富翁,文章没有详细描述。《没有故事的人》概括称,佘智江“广罗天下英才,辅佐公司,开启了多元化发展战略,将业务拓展为旅游、娱乐、文化传媒、房地产、大型水疗、健康养生以至最时兴的区块链等多个维度。他又辗转于柬埔寨、缅甸、马来西亚,不断将战场扩大”,随即跳到2017年成立的亚太国际控股集团。
亚太城的招聘信息。
更改国籍、姓名后的佘智江成为著名侨商,变得高调起来,收揽各种商会、协会的头衔,甚至频频回国参加活动、接受采访。
人民政协网的一篇文章《“投身‘一带一路’建设,是义不容辞的责任”》,记录了“海外侨领”佘伦凯(佘智江)几年里的密集活动:2017年9月,佘伦凯参加第十四届世界华商大会。2017年11月,佘伦凯当选香港缅中友好协会永远荣誉会长。2017年12月,在海南海口举办的中国侨商联合会四届八次理事会议上,佘伦凯当选为中国侨商联合会常务副会长。这是他获得的第一个国内头衔。
此外,佘伦凯还是一带一路·中泰缅经济走廊促进会创会主席和中国-东盟经济走廊促进会的主席。但实际上,中泰缅经济走廊系佘伦凯自创的概念;中国-东盟经济走廊促进会,则是钟保家2019年在香港注册成立的一家公司。截至2019年,佘伦凯已经拥有了各类“主席”“会长”等至少11个头衔。
亚太集团宣传片中,佘伦凯称,“积极响应国家‘一带一路’倡议,全力推进‘中泰缅经济走廊建设’。”
此外,仅有小学学历的佘智江,还是Dolphin Technical Institute (Beaumont) (美国得克萨斯州博蒙特理工学院)信息安全和加密学博士、海南师范大学“海上丝绸之路研究院”研究员。
2016年是佘智江的转折点。这一年,他在泰国曼谷创立亚太国际控股集团,开始在中国香港、菲律宾、泰国、新加坡、柬埔寨、缅甸投资。
“还有什么比建一座城市,更值得倾注一生和骄傲一生的呢?”在多个国家辗转打拼之后,佘智江逐渐把目标锁定在缅甸中部的克伦邦妙瓦底水沟谷。
《没有故事的人》称,佘智江决定“建一座城”,其目的有三:“第一,将中国经济发展的成果共享给东南亚民众;第二,打造东南亚华商的共同交流平台;第三,用民间的力量将中国的软实力施展出去。”
园区里的“土皇帝”
2019年,在中国政府推动下,柬埔寨首相洪森签发“8·18禁赌令”,宣布网络赌博和诈骗非法。中柬两国警方展开持续一年的联合行动,对当地网诈、网赌黑产造成毁灭性打击。相关黑色产业纷纷向周边国家转移。缅甸亚太城乘势接盘,迎来了壮大机遇。
早在2018年,中国商人王凯就听说了亚太城项目。他查阅了亚太城官网,又通过朋友了解到,东南亚此类园区的消费和市场很热。虽然他明白,这些园区建成后,聚集的客流都是网赌、诈骗等非法行业,但难得的商机还是打动了他。当年下半年,王凯去了妙瓦底,在亚太城里开了一家餐馆。那时,亚太城已初具雏形,许多楼房还在建设中。
亚太城里,在建的写字楼。
2020年新冠疫情发生以前,只要持护照,王凯和朋友可以随意去泰国。“边防军看一下你的护照就行了。”一河之隔。泰国富,缅甸很穷,因此许多缅甸人去泰国务工,可以随便过河。每到周末,亚太城园区里的人也喜欢去缅甸玩。
消息人士称,整个妙瓦底,分布着大大小小100至200家从事网络赌博和诈骗的园区。亚太城园区是其中风头较大的一个。王凯的饭馆生意“很红火”,客人多是“做黑色产业的人”。
做配套服务生意的人,与做诈骗、赌博的人,有着明确界线。在商业街做生意的人,把那些做灰色产业的人群称为“坐台子的”。后者大多“隐姓埋名”,有的叫阿龙,有的叫阿新,互相不知道真名。
此类园区的存在,带动了一大批附加行业,刺激了当地经济增长。例如,许多国内做工程建设、水电装修的老板在这里接到不少订单;国内餐饮从业者会在这里聚集;园区内需要大量办公桌椅,让当地的木材生意也好起来了。
修车也是园区里的好营生。这里的老板一般都买二手车。新车很贵,二手车则只需5万块钱一台。而且来做生意的老板,通常抱着“挣快钱”的心态,“不知道哪天就撤公司、走人了。”王凯说,因为二手车经常坏,这个10多平方公里的园区里,有二十多家修车厂。
这个小小“王国”,自成一个小社会。其经济、社会结构,都是柬埔寨西哈努克港(简称“西港”)的缩小翻版。2019年柬埔寨出台“禁赌令”以前,数十万中国人疯狂投资和热炒的西港,除了最热的赌场、会所酒店、网络诈骗园区外,从房地产、医院、装修、货币兑换到出租车、汽修、厂房租赁、房产中介、二手车交易等,应有尽有。那里的中国商人,也习惯买二手车,找当地女人同居。相比之下,亚太城这样散落在缅甸丛林中的园区,仅仅是柬埔寨网赌、诈骗产业转移之后的“分散式隐身”。
在园区的人看来,大老板佘智江俨然一个“土皇帝”。一般人较少见到他,只要他出门,前后都是几辆车,“有当地军方保护,前后两个皮卡车里都是当地军阀,士兵都是荷枪实弹。”园区里举行重大活动或有重要客人来访时,佘智江也会有很大阵仗,“前后几辆车”。
园区里不能随便拍照。如若被荷枪实弹的缅甸军人制止,由于语言不通,氛围就会变得紧张,“他们会敲诈,也不多,就一两百泰铢,你还不得不给。”
在园区里做生意,商人们总是小心翼翼。一家湖南餐馆的老板胡世江透露,“说话、办事,都不能得罪人。中国来的保安还好,但有的也会找茬儿欺负你。”最关键的是,不能触犯别人利益。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亚太城所有超市都被佘智江的姐姐垄断了。
“有个朋友,一开始来这里,是想开超市的。但来了就被告知,不能搞。”胡世江说,这里的人都懂规矩,“他们家开的,别人是不能开的。”
偶尔,佘智江也会到商业街吃饭,尤其是湖南餐馆。胡世江告诉《凤凰周刊》,“他吃饭的时候,是手下人付钱。”胡世江同时发现,身家数亿的佘智江,“出手不大方,甚至可以说比较小气。他出来吃饭,还得(要求)打折”。
这一点,让胡世江哭笑不得,他分析,佘智江“是农村出来的,没受过什么好的教育”。这种“教养一般”和“没文化”的说法,甚至在亚太城的保安群体中也流传开来。
佘智江把这里巩固为自己的独立王国,自己则像一个“土皇帝”。很快,他把全家人也带过来享福。在园区里,不少人看见过佘智江的父亲。“一个六七十岁的小老头。没什么人保护,他喜欢一个人在园区里逛。”胡世江说。
网诈王国与人口贩卖
根据《财新周刊》的信息显示,2017年1月,亚太国际控股集团有限公司在中国香港注册成立,注册资本仅为100港元,创办成员仅有一名秘书;九个月后,亚太国际新增一名董事Tang Kriang Kai,即佘伦凯。
而早在公司注册之前的2016年12月1日,佘智江就在缅甸克伦邦与边防军将军索奇督签订了合作协议。某种意义上,是克伦邦索奇督的支持,才催生了亚太集团。
2016年12月1日,亚太集团佘伦凯与缅甸克伦邦边防军索奇督将军签订合约。
缅甸工商注册资料表明,缅甸亚太国际控股集团公司于2017年注册,注册资金123.75万美元,由一位柬埔寨籍人士、两位马来西亚籍人士和一位缅甸籍人士共同持有。这位缅甸籍人士系克伦邦边防军一名上校,持有20%股份。缅甸媒体的报道显示,该上校曾为民主克伦佛教军队的指挥官,部队编入边防军后被任命为边防军直属公司的总经理。柬埔寨籍华人佘智江(She Zhi Jiang)为缅甸亚太公司的大股东。
《凤凰周刊》记者通过多方求证得知,在妙瓦底地区,亚太城之所以能做到最大,与克伦邦边防军的支持有关。
王凯说,亚太城的安保力量分为三层。第一层在园区最外围,是克伦邦边防军;第二层是园区内保安;第三层是各个网诈公司的管理人员和“打手”。
其中一家保安公司负责整个园区的日常安全。胡世江说,这里的保安由三批人组成,大多是缅华人,“他们是缅甸人,但又会说中文”;还有一小部分是不会说中文的缅甸人;第三种是从中国出来的一批人,“他们就相当于国内的警察,总共有好几百人”。
从保安的日常聊天中,胡世江经常听到网诈公司员工“被关水牢”“被关牛棚,身上都臭了”的消息。
与地方反政府割据武装常年混战的缅北地区不同,妙瓦底所在的克伦邦,位于缅甸中部偏南,距离首都仰光不远,东邻泰国,南边接近马来半岛。因此,这里的治安不像缅北那么混乱。相反,周边的村镇和街道上,边防军随处设卡,日夜都有军人巡逻。在胡世江看来,本地的治安很好,“当地的缅华人跟我们说,1994至1995年的时候,这里打过仗,四处都是炮弹,河里漂的都是尸体。但后来少了,最多只是小股的冲突。”
2019年的宣传片中,亚太城自称获得了克伦邦省的优惠政策,“得到缅甸政府、克伦邦政府和索奇督(Saw Chit Thu)将军的高度重视”。亚太集团还是克伦邦有史以来唯一获得缅甸国家投资委员会“MIC”认证的边境中资企业,企业获得最长70年的土地权限。
亚太城之外的水沟谷,有许多缅甸村落,分布着克伦邦边防军(BGF)。在这里,索奇督将军是最高长官。将军有着特殊的地位,甚至过河去泰国,将军也有专属的码头。
一次当地的节日,索奇督将军在军营举行了一次阅兵,随后,军队穿过街道游行。胡世江看到,20多辆军车徐徐前进,当地老百姓都夹道欢迎。“居民都穿得五颜六色,很开心。”胡世江说,索奇督将军本人看上去很普通,“矮矮胖胖、黑黑的,一米六几的样子。”
此外,佘智江能在两年内把亚太城做出国际影响力,与他身边一群“马仔”的作用分不开。这其中,许多是佘智江这些年“打天下”过程中笼络的江湖人物。
在那段13分53秒的宣传视频后段,佘伦凯(佘智江)宣称,要把亚太城打造成为“缅甸的‘硅谷’、缅甸经济发展的标杆、缅甸和平进步的典范”;紧随其后出镜发言的,分别是亚太国际控股集团董事钟保家、执行董事马东利,他们还分别有中国侨联副会长、常务理事的头衔。
在亚太城,人们最常听说的是“军师马总”——他是亚太城的二号人物。此外就是“钟总”。
王凯说,马总矮矮胖胖,常常出现在园区里,看上去很和气。“钟总据说以前在海南混得很好,而且是做正经行业的。他从海南那边拉过来不少投资。”
中国侨商联合会网站显示,1957年出生的钟保家是福建泉州人,为海南通澳经济开发投资有限公司董事长,还任海南省侨联常委、海南省企业家协会副会长、香港华侨华人总会名誉会长、河南省周口市归国华侨联合会名誉主席等职。
2019年年底,胡世江看到的亚太城网诈区,只有五十多栋别墅。“租给网诈公司,一个月10万人民币。”这些别墅一般都是两层,六七间房,能容纳十几个人。大一些的网诈公司,会租下多栋别墅。
胡世江说,园区里的黑色产业从业者,一眼就能看出来。“做网诈的人,一般长期熬夜,精神总是萎靡不振,而且都很瘦。”由于受到严格管控,这些人普遍精神压力较大,一旦赚了钱,“都会有吸毒、酗酒的习惯。看上去眼神迷离,面黄肌瘦。”
园区里的消费主力也是这些人。从事网诈的人中,底层小员工都很穷,做到一定级别后,都有较高的消费能力,“出手都很大方”。
这一点,与过去网诈行业在柬埔寨消费市场特征一致。在一单成功诈骗数十、数百万地“暴富”之后,从业人员的心理往往变得扭曲,常常在娱乐会所、赌场里挥金如土。
“(他们)送女朋友礼物,都是很贵的。当地最好的KTV,一个小包房,包房费就是2万人民币。”王凯说,妙瓦底的流通货币是泰铢,但从事网诈的都是中国人,一般习惯兑换成人民币。王凯在国内没有见过这样的消费。而在亚太城,“坐台子”的人经常光顾KTV。“甚至一些人,包KTV连续包半个月、一个月。”
这个边境贫困的小镇,因为网诈园区的建设,房屋租金变得甚至比北京的房租还要高出三倍——100平米的房子,月租金要2万人民币,还是两层的普通楼房。王凯在园区外围租下普通的民房开饭店,月租金也要6000元,“园区的租金高,带动了周边房租涨价。
野心与覆灭
2019年柬埔寨网诈、网赌集团纷纷转移时,胡世江正在亚太城。他估计,当时从柬埔寨转移进亚太城的网诈从业人员,大概有两三千人。
新流入的人,促进了妙瓦底网诈行业的繁荣,也让胡世江的餐饮生意更好了。2020年以前,他不到100平米的餐厅,一年能有150万的净利润。
2020年疫情之后,许多人想办法回国,出境也受到限制,国内到东南亚的网诈从业人员数量减少。亚太城园区里的生意也不如以前,胡世江说,“盈利额比疫情前,减少了约50%。”
加上中国公安系统在2021年开展了一年针对赴缅务工人员的“劝返”专项行动,从事网诈的人员数量受到限制。因此,缅甸、柬埔寨的网诈集团开始转向其他地区,导致越来越多的港台同胞和马来西亚人被欺骗、绑架到妙瓦底。
到2020年,亚太城的网络赌博、诈骗与人口贩卖问题,开始引起国际刑警组织关注。2020年6月,缅甸媒体报道,缅方政府已组建特别法庭,调查亚太新城可能存在的非法赌博问题。随后,佘智江被终止了中国侨商联合会常务副会长职务及会员资格。
8月,中国驻缅大使馆发布声明称,缅甸亚太新城系第三国投资,同“一带一路”倡议毫无关系,支持缅甸政府成立专门机构,依法依规调查处理‘亚太新城’项目问题。
随后,亚太国际的网站及微信公众号紧急撤下了大量内容,并发布声明辩称,尚未开展博彩及相关业务,“涉赌问题系由于缺乏管理经验,对于入驻企业,没有充分监管其具体的商业行为和运作模式。”
但私底下,亚太集团继续在Facebook等平台大量发布招聘广告,以高薪吸引网诈从业者,导致大量中国人遭到偷渡、绑架、贩卖、殴打、拘禁、敲诈勒索的消息传出。以致2022年2月,中国外交部和中国驻缅甸使领馆曾发布通告,提醒中国公民不要轻信“高薪招聘赴缅甸木姐、妙瓦底、大其力打工”等网络虚假招募信息。
社交网站上大量亚太城的招聘广告,以高薪吸引年轻人。
同时,亚太集团仍从全球不断吸引网诈集团资金,扩建园区。
建筑工程师贾虎从2021年至2022年春,曾在妙瓦底亚太城监督施工,因此有机会了解这里的内部情况。
所谓总投资150亿美元,并不全是佘智江的投资。贾虎透露,佘智江为亚太城搭建完基础设施后,后续的建设和投资是靠不断引入二级开发商来完成的,“这些二级开发商,基本都是网诈公司老板。”2021年贾虎所在的公司进入亚太城时,正是跟随二级开发商进入的。
正是靠着全球招商,亚太城才有源源不断的后续建设资金入池。从2017年开始,亚太城内前后进入了约200家网诈、网赌、网络色情公司。贾虎判断,目前,亚太城已有1000亿人民币的体量规模。
根据贾虎的经验,进入水沟谷亚太城,需要提前向亚太城集团和当地军方报备,“一般先坐飞机到泰国湄索机场,”剩下的15公里路程,将由亚太城的人员根据事先报备的名单,接入城内。
疫情之后,默伊河上的桥被封了。往返泰缅之间,只能通过渡船。亚太城里经常需要从泰国采购的物品,也由渡船运输过来。
直到2022年春,亚太城内还有不少工程队在施工。贾虎说,二级开发商们参建的有别墅、写字楼、简易板房三种建筑。贾虎特别注意到一种三层的“轻钢别墅”,“实际上就是集装箱垒起来,三层楼,400万人民币。”
贾虎说,去年,甚至连迪拜的网诈、网赌公司都纷纷往缅甸这边迁移。“这些轻钢别墅,都是老板们订购的。以前建的那些房子可能还好点,但后来的房子,以及基础设施,没有什么正规规划的。就是图快,想赶紧把钱收回来。”
这种低标准,很快传达给施工队。贾虎说,为了图快,后期的水电、排水系统都很粗糙。“现在供电不足,电力设施用的都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技术,一天要闪停好几回。一停电,自来水也供不上了。那个自来水,都是从河沟里抽的,稍微处理一下就给人家用。”
亚太集团设有一个半官方性质的管委会,招聘各国员工,专门负责整个园区的日常运营和维护。“这个公司大概有300多人。”贾虎说,管委会就像一个市政府。这个“市政府”的办公楼很简陋,“只是一片板房。”
社交网站上有大量亚太城的招聘广告。
亚太城的建筑用地分片,并有编号。贾虎说,比如管委会的员工住在4号地,员工们都在那里吃住、办公。而且管委会并不在已建成的亚太城内。“他(佘智江)要留着城里的用地建房,能卖钱。”让员工住在简陋的地方,让地皮发挥最大价值。在贾虎看来,这也是佘智江“小气”的一个表现。
今年8月13日,法新社发布《中国赌王在曼谷被捕》的报道称,佘智江被泰国当局逮捕,泰国警方表示,他的泰国签证被取消了。四天后佘智江被泰国移民局拘留,等待引渡请求。根据中泰两国引渡条约,这一过程可能需要几个月。
贾虎认为,佘智江的被捕,首先是因为亚太城的体量最大,引起了国际刑警组织和中国政府的注意;第二是他野心太大,急功近利,为人做事又过于高调,很容易被盯上;第三则是在庞大的黑产之上,他居然打上“中缅经济走廊建设”“一带一路”的招牌。
据国际刑警组织 2021年5月发布的红色通缉令,佘智江在中国面临与经营赌场有关的刑事指控,最高可能面临10年监禁。此外,2018年1月至2021年2月,犯罪嫌疑人及其团伙与他人勾结注册公司,研发网络赌博平台Hongshulin、Yigou、Yiyou等网站,招募赌徒33万人。“佘智江获得的非法所得总额超过1.5亿元人民币(2220万美元),已转移至境外。”
贾虎说,管委会周边的大片区域本已纳入开发,但由于佘智江被捕,许多项目面临停顿。贾虎还听到小道消息,称“亚太集团的人,正在出资5亿(币种不详),打算救出佘智江”。
佘智江被捕后10天,亚太城内仍然生意红火。
吴子铭的爸爸则惦记着卖房救儿——6月,吴子铭说,网诈公司要求国内的家人“赔付”,赎身费是20万人民币。家族里的亲戚们既觉得吴子铭“无药可救”,又担心给了20万元后“人财两空”,因此迟迟凑不齐钱。蒋申说,眼下,他们只能寄希望于网诈公司也是讲信用的,交完赎金就能放人。而如果“出资5亿救佘智江”的“小道消息”属实,这20万不知道是否会成为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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