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全球化里的中集:一个“蛇口样本”的四十之惑
中集集团的股价从去年的最高价22元,一直跌到现在的12多元,差不多腰斩了。
中集与其他深圳老字号一样,属于深圳改革开放的荣光;但是对于老蛇口人来说,这个蛇口工业区曾经的“宝贝”,似乎不那么有“蛇口精神”。
40年前,从袁庚牵头创办中集开始,“蛇口基因”就写进它的骨子里。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这家曾经的“蛇口之宝”今天也不得不面临四十之惑。
成也全球化,“困”也全球化,中集的沉浮跌宕恰似一个时代的缩影。
蛇口集装箱码头
01
撬动中国
在蛇口工业区成立之初设立的企业中,到现在还存在的企业已经很少见了,中集便是其中一家。
虽然中集是蛇口成立的第二家中欧合资企业、第三家中外合资企业,但中集成立的意义要大得多,因为中集是在国家注册登记的002号中外合资企业(001号是北京一家企业)。这在深圳也是第一家国字号的中外合资企业。
中集总部大楼
当时袁庚为蛇口工业区引进外资拟定了“三个为主、五不引进”的原则:产业结构以工业为主,资金来源以外资为主,产品市场以外国为主;来料加工不引进,补偿贸易不引进,残旧机器设备不引进,不能处理的污染工业项目不引进,占用国内配额的项目不引进,纯劳动密集型的企业不引进。
这么高标准的引进标准,足见当时袁庚等人的远见卓识与魄力。而在拟定开工的5个工厂中,袁庚又把集装箱厂位列第一,并作为“国字号”项目向上面汇报。
五个项目中,集装箱制造厂位列第一
袁庚为何如此看重集装箱厂项目?
那是在1976年底,丹麦船厂受交通部之邀赴上海参观造船厂。当时上海造船厂12000人,每年仅造2条万吨级船,而丹麦宝隆洋行,其下属的造船厂仅1700人,每年造12条万吨级船。时任交通部长叶飞听后大为震惊,当即找来袁庚商量,拟学习西方的造船经验,将上海造船厂的管理权交给丹麦人。交通部还派出一个代表团赴丹麦考察。
1977年袁庚陪同交通部长叶飞访问北欧
1977年5月叶飞率团访问北欧七国,袁庚作为交通部外事局负责人陪同。他们重点考察了丹麦的港口运输。波罗的海繁忙的运输、高效的集装箱作业,让中国代表团大为震撼。交通部不但决定要搞自己的集装箱码头,还要自己生产集装箱,这就需要工业开发区。交通部下属的香港招商局承担了这个历史使命。
1978年10月,袁庚被交通部任命为香港招商局常务副董事长,主持招商局全面工作。同年招商局向中央建议设立蛇口工业区。
集装箱,不但撬动了蛇口工业区,也撬动了中国在世界经济贸易的格局。
02
蛇口之宝
集装箱是标准化货运系统建立的基础
集装箱,被誉为改变全球贸易的发明。
如果说洋航路是光纤通道,沿海港口是全球化的服务器,那么集装箱则是标准化协议。它以高度自动化、低成本和低复杂性的货物运输系统,加快了全球范围内的产业结构调整。以集装箱为单位的标准化货运系统,使全球的货物运输成本降低了90%以上,极大地促进了资源在全球范围内流动配置。
回到成立之初,招商局决定在蛇口工业区引进丹麦先进的集装箱项目,与丹麦宝隆洋行、美国海洋集装箱公司组成签订了合资经营“中国国际海运集装箱有限公司”总协议,初期投资规模300万美元。
1980年招商局与中国集装箱财团的签约仪式
但是,美国公司发现中国集装箱厂越来越多——广州广船、广州大旺、深圳中集、上海华海4家集装箱厂先后成立。美国人不看好这个完全新成立的公司,退出合作。中集于是成为中国与丹麦合资企业,袁庚任董事长,丹麦人莫斯卡任总经理。在蛇口开山炮打响的地方,袁庚与丹麦人挖开第一铲土,为中集奠基。
中国国际海运集装箱股份有限公司奠基仪式
“中国国际海运集装箱有限公司”这13个黄铜大字,由于在内地生产不过关,只能在香港打制,最后由中集员工一个个背回深圳。
中国国际海运集装箱有限公司13个黄铜大字由中集员工背回深圳
中集的生产设备由宝隆洋行负责引进,厂房由西方设计师设计,主要管理团队都是由外国人组成。莫斯卡认为,生产必须借鉴欧洲经验,并将经验传授给中国员工。莫斯卡使用丹麦一整套质量管理体系,提升了中集从原料、生产到售后的品控水平。
1982年9月22日中集正式投产,这一年被中集作为公司的诞生之年。中集是袁庚搞工业的初心,也是蛇口工业区的希望,因此被袁庚当做宝贝,也是时任中央领导们来参观蛇口工业区的样本。
中集公司正式投产
03
起死回生
中集投产不久便遭遇世界性航运衰退,集装箱订单锐减,中集陷入亏损。同时,公司内部的文化冲突激化,员工对丹麦那套管理模式并不接受。
对于当时的国人来说,像中集这样现代化工业生产线非常少见
丹麦人的管理体系承袭德国,在质量控制方面非常有成效,一个集装箱的质量控制,说明书就很厚的一沓。在员工管理方面也是很严格,进工厂第一关得先“打卡”、迟到1分钟扣5毛钱,这些硬规矩让中国员工难以适应,不能形成很好的激励。
中集一直亏损,最惨的时候年终奖发不出来,工人们就搞罢工。这时候莫斯卡想到了中方一个年轻的技术员,他与工人关系很好,于是让这个技术员去做工作。这个技术员找了六个工头喝酒,工头们说:“我们信你服你,你说咋办我们就咋办。”第二天工厂复工。
这个华南理工毕业的技术员叫麦伯良,后来成长为中集的掌舵人。
麦伯良(右一)与同事在办公室研究工作
1985年中集已经资不抵债,副董事长祁天胜建议破产清算。但是袁庚不想放弃,他说:中集不能倒,你们要想办法自谋生路。时任中集董事长王世桢基于对中外经济形势的判断,认为集装箱会在中国得到发展,决定先不破产,留下一批国内的干部员工再搏一搏。
1986年,王世祯和宝隆洋行谈,反正已经亏损,能不能让中方做管理试一试,然后起草新的合约。蛇口工业区派顾立基为中集的副总经理,和总经理莫斯卡搭班8个月,负责管理质量,当年9月1日顾立基被正式任命为中集总经理。
顾立基接手后,先“内部清盘”,精简工人,保留管理和技术骨干人员,330人只留下关键岗位59个,然后停止集装箱生产,但是利用设备和厂房优势,把业务暂时转向钢结构产品的机械加工,转做香港的钢结构订单。再通过一系列劳动承包工资制度改革,激发员工积极性,到处拉订单。
中集停产集装箱,转产钢结构加工
据当时中集的副总经理李启元回忆,那时他每天背着图章和5个馒头出门,到香港一些素不相识的公司、工地,厚着脸皮拉单子,凭着人工费低的优势争取到一些订单:钢窗、钢门、配电箱、不锈钢洗衣机部件、法琅盘……啥能来钱做啥,啥能活命做啥。
就这样仅仅用了三个月,中集在香港接到了470万港币的加工订单,中集终于终于起死回生,并且在1987年实现历史上第一次盈利,达100万美元。同时,招商局从关税、改制等多方面为中集抒困,并引入中国远洋运输总公司入股中集。中远的参股,为中集带来了稳定的客户。
中国远洋运输总公司入股中集,重组为三方合资企业
那一年,由于市场惨淡,早于中集成立的几家集装箱厂,因为无法盈利退出市场。这时中集独具眼光,投入30万美元提前准备生产线,培训工人。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上世纪80年代末,航运业终于复苏,中集的机会来了。1989年,中集盈利400多万美元。
04
世纪机遇
上世纪90年代初各国金融深化改革,推动贸易自由化,新一轮的全球化蓬勃展开,全球贸易日益扩大,为中集发展带来世纪机遇。
1991年中集销售总额超过2亿元,名列中国规模最大300家三资工业企业第54位。这一年1991 年麦伯良放弃了招商局5000元的月薪和外派香港的机会,选择在中集拿着1/10的薪水出任中集代总经理,开始全面主持中集工作。
1993年,麦伯良被正式任命为中集代总经理
根据自己对世界贸易发展的判断,麦伯良推动中集加快了并购步伐,先后收购了大连货柜、南通顺达、广东新会大利等三家企业,快速提高产能。到1996年中集超越韩国已经成长为全球最大的集装箱制造商。
集装箱所代表的,不仅仅是物流技术的突破,还是一场全球生产方式的变革。它所代表的标准化、集成化、组装化等先进的工业化生产方式延伸到各行各业,形成全球供应链,使如今高度的全球化分工成为可能。在这种全球化分工下,中国才能崛起为“世界工厂”。
全世界每10个集装箱就有1个来自南方中集的集装箱厂房
因此,中集的崛起不仅是蛇口为中国贡献了一家世界级企业,更重要的是,通过集装箱与现代化港口,打通了中国全球化通道,推动了中国工业化进程。2003年中国进出口总额合计8512.1亿美元,一举超过了英国、法国以及日本,成为仅次于美国和德国的世界第三大贸易国,开始被称为”世界工厂“。
这时候中集在全球的份额继续扩大,2005年销售集装箱136.14万标准箱,占全球市场的55%,是全球惟一一家能提供干货集装箱、冷藏集装箱、罐式集装箱、特种集装箱等全系列集装箱的制造商与供应商。
1996年至今,中集一直占据全球50%以上市场份额的集装箱产品,同时中集2002年宣布进入车辆业务,结果只用4年时间,车辆成为中集集团产品序列中新的冠军产品。
中集车辆已成为全球半挂车行业第一
2015年,中集道路运输车辆业务收入超过128.6亿元,占集团收入的21.92%,已是中集集装箱业务之外的第二大业务板块。
05
四十之惑
2008年的次贷危机对全球经济造成重大冲击,全球贸易锐减,2009年,中集的销售额从近500亿暴跌到200多亿。
这时中集产业升级进入到关键阶段,麦伯良认识到海洋工程这一高端产业对中集产业升级的意义。中集将该业务视作是“未来重点发展、成长潜力较大的核心业务板块”。2008年3月,中集公告收购手持18亿美元订单的烟台莱佛士船舶股份有限公司,该公司是新加坡烟台莱佛士造船公司的子公司。
收购烟台来福士公司,中集正式进入海洋油气开发装备业务领域
对于陌生的海洋工程领域,中集并没有成功复制自己在集装箱、登机桥上的成功。海洋工程行业的投入大、投入期长,加上2013年后原油价格趋缓,影响中集的海工业务销售收入,结果海洋工程业务连续亏损,累计亏损超过80亿元。
中集来福士自主设计建造的超深水双钻塔半潜式钻井平台“蓝鲸1号”
而另一面,集装箱行业持续面临寒冬,中集主营业务受到冲击。研究机构指出:“贸易战背景下,全球集装箱需求近一年来呈现疲态,叠加近两年集装箱业务原材料价格处于高位,集装箱下游销售端竞争更加激烈。”
2021年以来由于疫情导致的全球供应链危机,航运价格持续高位浮动,集装箱市场迎来一轮大爆发,这给中集改善盈利带来机会。但是在全球化退潮的大背景下,这个机会还能持续多久?
2021年以来国际集装箱告急,中集集装箱工厂迎来订单热潮
今年3月, 在中集集团业绩发布会上,董事长麦伯良就全球化趋势回应记者提问时表示,全球化是受到障碍,但掉不了头,只不过现在历程比较艰辛。从战略来看,中集目前在国内业务占比48%,未来国内业务计划占比60%。此前中集在中国市场布局相对较弱一些,未来海外波动比较大的背景下,聚焦国内会更好的发展。
2022年以来,中集利润增长大幅回落,一季度归属净利润为17.06亿,同比增长13.2%,而去年同期业绩同比增长高达344.99%——净利润增速巨滑-331.79%!与此同时,中集股价也持续走低,从去年中期的高点到现在已经腰斩。增长乏力,这是中集遭遇的全球化之困。
然而国内物流行业的竞争已经白热化,中集虽然在品质管控、数字化转型上有突出成绩,但是技术壁垒却乏善可陈。中集的内循环之路,最终导致的也可能是内卷。
2016年以来英国退出欧盟,中美贸易摩擦,都在显示全球化正在退潮。这两年新冠疫情与俄乌战争的冲击,全球经济衰退更是不可避免。中集似乎又遇到刚成长时的全球化困境。
成也全球化,“困”也全球化,步入不惑之年的中集,该何去何从?
文|深圳客编辑部
图片来自于中集集团公众号、纪录片《共同事业征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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