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都在讲中国话，但我们把耳朵堵上眼睛闭上了｜子戈专栏
开腔▻▻▻
在电影院普遍关门的时候，《瞬息全宇宙》当然就成了迷影者的救济粮——不过，请注意，这场热闹，范围只限“影迷”。
实则在《复联4》之后，就没有任何“美国电影”对中国观众或者说中国社会有影响力了。
而与之相对的是，除了《瞬息全宇宙》之外，《青春变形记》《尚气》《花木兰》《摘金奇缘》这一系列的“华人电影”，却成了好莱坞一道卖座的新菜式。
吊诡的是，当年的《钢铁侠3》《变形金刚4》加入华人角色意在中国影市，而现如今这批纯度极高的“华人电影”，却几乎避开了中国——不仅很可能不允许引进，而且民间看完盗版也会觉得大有“辱”之嫌疑，所以，无怪乎迪斯尼大佬表示“不需要中国市场”。
世道无常，这就是一个让人叹息的力证。
——枪稿主编 徐元
波澜不惊的华裔新浪潮
文/子戈
作者介绍：影评人，枪稿主笔，一个不够温和的中间派。
看完《瞬息全宇宙》的第一感受是疲惫，脑洞上的吸引力基本在前三十分钟就耗尽了，剩下的只有疲惫。
造成这种疲惫的最大原因，是主创们在情感想象力上的匮乏，以及对于一个好问题的草率解答。
影片的最大反派是“虚无”。整部影片其实在讲，当你得知人生只是一场虚无的游戏时，要如何面对。显然，片中的母女对此有着相悖的答案。最终，母亲用爱感化了女儿，把她从虚无的边缘拽回来。
但这是个太过敷衍的解决方式，特别是当生命的无数种可能在女儿面前无差别的展开时，爱还是解决这一人类终极困惑的灵丹妙药吗？
当然，这部电影主要看脑洞，看创意，用电影来探讨哲学命题本身就是妄想。可话又说回来，当用一个好创意开启了一个好命题后，草率了事又很煞风景。这也是这类创作内含的一个悖论。
《瞬息全宇宙》3月25日北美上映，目前票房仍在高歌猛进，截至上周末全球票房已达到5384万美元。
虽然对此片评价不高，但我又很能理解它为什么爆。毕竟在当下，电影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去电影院已成奢望，能在网上看这么一部娱乐性极强的爽片，已经很让人满足了，还“要啥自行车？”
与此同时，很多人也注意到，这又是一部好莱坞创作的华裔题材电影。
近年来，华裔创作者和华裔题材作品屡见不鲜。特别是从2018年的《摘金奇缘》开始，这部由华裔导演朱浩伟执导的电影，采用全华班阵容，讲述一个美籍华裔女孩和新加坡富二代的爱情纠葛。此片上映后，在北美华人圈迅速走红，最终在北美斩获超1.7亿美元票房，成为好莱坞近十年最卖座的浪漫爱情喜剧。自此，掀起了一股华裔浪潮。
《摘金奇缘》集齐了老、中、青三代亚裔女演员，与北美票房大丰收形成反差的是，豆瓣评分仅为6.0
2019年，华裔导演王子逸推出了自己的第二部长片《别告诉她》，影片借由一个二代移民女孩的视角，探讨了东西方在生死、婚丧、家庭等观念上的差异。
2021年，华裔元素进一步融入美国主流电影。漫威推出《尚气与十环传奇》，宣布首个亚裔超级英雄的诞生；华裔导演Chloé Zhao更凭借《无依之地》拿下奥斯卡最佳影片奖，也成为历史上首个获得最佳导演奖的亚裔女性导演。
到了今年，除去大热的《瞬息全宇宙》，还有华裔导演石之予创作的动画电影《青春变形记》，讲一个华裔女孩在成长中遭遇的尴尬。而在此之前，石之予已凭借前作《包宝宝》拿到奥斯卡最佳动画短片奖，获得了主流的承认。
无疑，一场华裔新浪潮正在彼岸悄悄上演，只是对此岸的我们来说，早已不再关心。
《青春变形记》女主是典型的华人家庭“乖宝宝”
当Chloé Zhao刚刚崭露头角时，有个问题常被拿来讨论：她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李安？
现在，这个问题应该有答案了：不会。倒不是因为赵在天赋和能力上有所不及，而是因为大环境早已改变。
换句话说，这个问题的最终瓦解，不是因为答案不可知，而是因为问题本身已经不重要了。在中国日益强盛，民族自豪感爆棚的当下，我们不再需要外部证据来侧面证明自身的强大。相反，强大，早已成为内部共识，成为不证自明的事实。至于像奥斯卡、高校国际排名这种西方人的游戏，我们根本不屑于参与。
近年亚裔在奥斯卡大放光彩但这个颁奖始终难以登上简中热搜，戛纳片单日韩导演聚首,华语片的身影却越来越少
因此，“打入敌人内部”的赵不但成不了李安，还会因为言论有给西方递刀子的嫌疑，成了豆瓣条目上的“查无此人”。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另一面，则是谷爱凌、羽生结弦在中国的大受欢迎。
诚然，运动本身自有其魅力，但不可否认的是，一些国人在谷爱凌身上看到了“弃暗投明”的潜在叙事，至于国籍上的那点暧昧的瑕疵，则可以忽略不计；以及，一提起羽生结弦，与之励志故事并列的，往往是他帮中国选手整理国旗的往事。至于央视主播对羽生结弦的赞美：“容颜如玉，身姿如风，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很多网友发出的感叹是：羽生结弦美，中文更美。
对于我们来说，这个世界只剩下一个游戏了，就是变着花样儿去证明我们的优越性。至于其他游戏，我们一点也不在乎。
谷爱凌对中国美食韭菜盒子感兴趣与否，决定了许多中国网友是否要对她感兴趣
而对于我们的不在乎，西方似乎也不怎么在乎，以及，这话还可以继续说下去，我们对西方对我们的不在乎的不在乎，西方对……碍于篇幅，不再赘述。
前不久，迪士尼总裁更是直言：即使没有中国市场，我们也有信心获得成功。
这句话并没有在影迷以外的圈子激起水花，毕竟在众多值得骄傲的成绩中，全球大票仓已经显得黯淡
这话里，三分赌气，三分无奈，三分现实。还差一分，诸君按需分配。
赌气的部分，大家都看在眼里。近几年来，好莱坞多部指望全球市场捞金的大片，都无缘内地院线，包括但不限于《尚气与十环传奇》《永恒族》《蜘蛛侠：英雄无归》《奇异博士2：疯狂多元宇宙》……而原因多出于“辱华”。可见，意识形态早已成为市场的准入门票。
至于无奈，则是有幸挤进内地院线的那些大片儿们，票房表现都不尽如人意。《黑客帝国4》票房只有8000万元，《神奇动物3》《神奇女侠2》1亿多，《沙丘》《花木兰》2亿多……更不用说，目前内地影院的复工状况，别说外国电影卖的好不好，电影市场本身还在不在都要打个问号了。
（图注：华语新电影纷纷撤档、延期，等着好莱坞大片救市似乎也无望，电影院快要进入“无片可放”的状态，春节档之后，单日票房不足千万早已不是新鲜事）
可另一方面，迪士尼总裁的话也不全是情绪，里面也有几分真实。尤其是我们重点去看那些华裔作品，会发现这些似乎意在东方的电影，在北美市场反而有着不俗的表现。
《摘金奇缘》的成绩不再复述；《尚气与十环传奇》以2.24亿美元跻身2021年度北美票房第二名；最近的这部《瞬息全宇宙》，北美票房现已突破5000万美元，成为好莱坞新贵公司A24在北美最卖座的电影；而转战流媒体的《青春变形记》，首周末即吸引250万美国家庭观看，成绩与2020年大热的《心灵奇旅》相当。
由此可见，这一波华裔新浪潮并不能简单用“政治正确”来概括。更何况，政治正确现在已经成了一个无所不包的标签，说了，等于什么都没说。
诚然，华裔电影的崛起，与此前的一系列平权运动脱不开干系，可以说是吃了Metoo、黑命贵、OscarSoWhite等运动撬开的多元观念的红利，或者说是大浪潮下的小浪潮。但另一方面，我们也要看到，在政治因素之外，华裔电影的崛起也有实实在在的市场支撑，依赖于真金白银的选票。
毋庸置疑的是，华裔文化正慢慢成为美国主流电影的一部分，无论作品还是人才，都是如此。
《瞬息全宇宙》中饰演女儿的许玮伦此前凭《麦瑟尔夫人》第三季的人气角色赢得美国演员工会奖
其实不用看票房，我们从这些年华裔电影的主题流变，也能窥见一种趋势。
早年，当王颖和李安大杀西方时，那时所谓的华裔电影，无论《喜福会》还是《喜宴》，实际都暗含着东西方刚刚相遇时的尴尬和无所适从。
尽管王颖更多表现出一种东方主义语境下的他者的自述，而李安显然更善于打太极，巧妙地为东方的难题提供西方的解，或者相反，但总体而言，他们的电影都很难摆脱掉一种东西对立的视野，那不只是个人局限，更是时代使然。
《卧虎藏龙》里令杨紫琼惊艳全世界的中国功夫/武术，在《瞬息全宇宙》已经被压缩成电影的佐料
然而，到了近些年，从《摘金奇缘》开始的一系列新华裔电影，则基本跳脱出了“初次相遇的尴尬”，而进入到一个适应期，或者说，进入到一个融合、接纳的阶段。《摘金奇缘》呈现的不再是简单的东西方冲突，而是一个二代移民所代表的个人奋斗精神与传统的门第观念的对抗。
《别告诉她》讲述的也不再是一个刻板的美籍华裔女孩返乡的故事，而是借由她的眼睛，重新审视东西方文化的冲突，并从中找到一种调和的可能；《青春变形记》中尽管有对于宗族、祠堂的略带刻奇色彩的展示，但通片实际非常个人，完全在讲述一个华裔女孩初长成人的生命经验。
而《瞬息全宇宙》则更是跳脱出东西方视野，它看似在讲述华裔母女、初二代移民之间的冲突，实际在讲无论谁，都逃不过“虚无”这一更普世的人生困境的考验。
《瞬息全宇宙》中将全世界吸入一个贝果，然后走向混沌，这个设计放在任何一种文化里都能成立
从这个脉络里，我们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这一波华裔新浪潮，和它们的前辈非常不同。它们要更加私人，更加本土（指北美），也更加豁达。它们讲述的就是一个人在那片土地的生存故事，只不过这个人刚好是华裔，而他所面临的困境，虽特别，又并无特别，某种程度上，和所有人都一样。
我想说的是，主流文化正是不断在边缘处获得新生的。这便是文化多元的意义。
阿城曾经写过一篇小文，讲“文化的共生”。他借由一个生物学的概念，来表达文化多元的价值。其中他写道线粒体，在远古时期，线粒体本来是一种亲氧菌，钻到寄主体内掠食，初期会导致寄主死亡，而它们自己也不能活。慢慢地，它们和寄主之间达成一种默契，由它们帮助寄主转化氧为能量，而寄主许诺给它们生存空间，两者和谐共生，终于难分彼此，融为一体。
这个生物学的例子，大概也在讲述文化的融合过程。
那么这其中最重要的是，容许那些看起来是挑衅的、破坏的、异质的边缘文化的存在，它往往会提供一种活力，最终使得整个文化受益。
《青春变形记》最后英文歌与中国外婆的传统咒语合唱才解决了大麻烦
所谓华裔新浪潮，无非也是这样一种存在。它是边缘文化不断融入主流的过程，也是主流文化不断丰富的过程，两者最终会形成一个更有机的生命体。
在此，我想提醒的是，我们可以阻断国界，可以阻拦电影，可以抹去姓名，可以删除言论，但怕的是，我们否定了所有大大小小宇宙的可能，只留下这唯一的定论。
毕竟，有浪潮，才有生命的律动。
我们不必怕这浪潮是西是东，是华是洋，怕的是一潭死水，不再有浪潮。
编辑/徐元
排版/青柠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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