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贸围城：这里不相信眼泪，只相信变化

一名工作人员正在国贸商城的夹缝中玩儿手机。（图/ 聂一凡）

从任意一个高空视角俯瞰京城，位于东三环的国贸建筑群都是绕不开的建筑。无论是站在近至团结湖地区附近的普通小区高层，还是站在远至百里之外的西山顶峰，由国贸写字楼一座、二座和“中国尊”组成的CBD建筑群，总是如此引人注目。

这些矗立在长安街东尽头的水泥怪物自成一体、气场强大，锃亮的玻璃幕墙永远保持着一丝不苟的干净明亮，写字楼门口的保安也永远身姿挺拔、衣着笔挺，语气客气而疏离。

国贸的写字楼吝于向世人展现它的奢华。国贸三期写字楼大堂的香水浓度总被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会过于浓艳，也不会流于寡淡。复杂的电梯运行系统能够保证即便在上下班的早晚高峰，等待电梯的时间也不会过久。

写字楼一层的水牌上，印刻的是一个个负有盛名的公司的名称。它们金光闪闪的荣光与国贸写字楼合为一体，如同一个“吃人”的巨兽，形成一股巨大的虹吸效应，将全京城最精英的年轻人收入囊中。

早高峰时的国贸，所有人都步履匆匆。（图/ 聂一凡）

午餐时分

早高峰时的国贸，所有人都步履匆匆。

如果你恰巧在接近早上9：00时路过这里，总能发现一群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拎着包子一路小跑从国贸地铁站鱼贯而出，赶着打卡上班。

如果你在国贸上班，会发现刚上班的同事衬衣完全被浸湿，不要以为他早上还有闲情逸致去健身、跑步，很有可能只是因为他住在通州，八通线早高峰的拥挤程度足以让一个人的排汗量达到跑3公里的程度。

国贸写字楼锃亮的玻璃幕墙永远保持着一丝不苟的干净明亮。（图/ 聂一凡）

林威喜欢骑电动车上下班，这样既免除了堵车的烦恼，还绿色环保。更重要的是，不耽误他在路上开电话会议。虽然身着正装、骑电动车往返国贸的他经常被误认为是房产中介，但他其实是年薪百万的投行精英。

撰写和修改招股说明书是每一名合格投行人的必修课，这意味着每一笔数额的计算都需要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这份精打细算也被他们融入生活，性价比是他们做一切选择时首要考虑的因素。

即便收入不菲，中午时分，林威还是在人均消费二三十元的7-11便利店购买食物，简单、高效地解决午餐问题。

在国贸“老炮儿”们看来，林威显然是刚来国贸工作的新人。因为他并不知道，在国贸商城一期地下二层有一个隐秘的国贸职工食堂。里面有西餐轻食、中华小吃、小炒菜和商务套餐，价格25—30元不等，最贵的小炒菜也不超过50元。

在国贸上班，意味着你的能力和才华得到了这些久负盛名的公司的认可，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因此免除被早高峰地铁上的人群挤成“沙丁鱼罐头”的烦恼。（图/ 聂一凡）

在国贸工作，想控制午餐预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尽管国贸商城餐饮店众多，但大多人均消费百元以上，通常人们只有在商务宴请时才会选择去这些高级餐厅消费。

赛百味、精品超市Ole'的沙拉冷食和7-11是对价格敏感又不想走出商城吃饭的人的首选。如果想吃口热乎的面，地下一层的味千拉面是不错的选择，可惜从中午11:30就开始排起了长队。

选择以何种方式吃午餐不仅关乎肚子，更关乎“面子”。在国贸某律所内有一条不成文的习惯：只有年轻的律师助理和秘书才会从家中带饭，而合伙人则通通外出就餐。不讲究的会去国贸职工食堂，讲究些的则去国贸大厦B座二层的餐厅吃198元的自助餐。

加班的夜晚

当时针指向18:00，大多数职场人可以长出一口气——下班时间到了。这也意味着，国贸继9:00、12:00之后，迎来了一天中第三次人流高峰。

这也是国贸商城的商户们一天中最开心和忙碌的时刻——潜在的主顾们来了。

偶尔，下班后，林威会在国贸商城二层的名表店驻足。他看一下就赶紧离开，生怕里面的销售员看出他对橱窗内的商品感兴趣，出来跟他招揽生意。

这家名表店的商品售价在其他顶级奢侈品门店面前不值一提。只有资深VIP客户才知道，国贸商城的路易·威登（LV）门店设有VIP厅，只有一年消费几十万元以上的客户才得以进入。

国贸商城聚集了大量奢侈品品牌。（图/ 聂一凡）

作为京城当之无愧的中央商务区，这里的人们因商务而聚集。职场的礼仪和规则，约束着在国贸工作的所有人。礼貌友善的背后是疏离，即便最亲密的同事间也很少谈论私事，每个人都呈现原子化的状态。

在林威所在的投资银行部，每个人都是一头“孤狼”。虽然不用打卡坐班，但是时间总被出差和拜访客户填满，两三个月在公司碰到一位相熟的同事才是他们的常态。

在投资银行部，午后开始，林威部门的同事才陆续现身办公室。晚上加班到十一二点在投行人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因为加班过于频繁，公司甚至专门安排了一家打车公司供员工下班后打车回家，车费可以报销。

即便是凌晨两三点，国贸三期、“中国尊”和央视大楼至少有一半灯是亮着的。（图/ 周叠瑶）

相似的情景也发生在国贸的律师事务所内。律所的非诉讼部门是加班重灾区，为了赶在第二天出文件，多少人在这里彻夜无眠。

在国贸三期A座10层的一家知名律所，有一名语速极快、走路带风的女性高级合伙人。她一年工作时长超过3000个小时，因此被人戏称为“卢三千”。这意味着她全年算上节假日，平均每天工作时间超过8个小时，加班熬夜更是家常便饭。

从团结湖东里一栋居民楼13层眺望，可以清晰地观察到国贸人晚上加班的情况。据这里的住户说，即便是凌晨两三点，国贸三期、“中国尊”和央视大楼至少有一半灯是亮着的。

健身房

国贸的健身房和公司茶水间一样，是八卦流传最多的地方。国贸三期A座77层的健身房，面积虽不大，却是偶遇明星概率最高的地方，姚明、宁泽涛都来过这里。

当然，健身房的主流客源还是商务人士。苹果公司为员工在这里办了集体健身卡，一名高管也会来这里健身。这位绅士每次都会早上不到7:00就来，7:30离开。

一名四五十岁的女高管干脆把这里当成第二个家。为了事业，她错过了最佳生育年龄，至今保持丁克。一大早，她的先生把她送到健身房健身，她健身结束后去吃饭，8:00准时上班。中午，她会来健身房的休息室睡觉，直到一两点回去上班。

17:00左右，她又出现在健身房，直到七八点时先生来接她回家。

国贸的健身房和公司茶水间一样，是八卦流传最多的地方。（图/ 聂一凡）

身高182厘米的赵露身材匀称，她在这里做过健身教练。据她了解，金融、房地产行业人员和住酒店的差旅人士是这里的常客，客人中也不乏外国人和移民家庭。

刚开始，赵露还对用英语教学犯怵，但很快，她发现翻来覆去就用那几个动词，很简单。有很多从海外短暂回国的移民双语家庭把孩子送来这里学游泳，一见面，家长就希望教练能多说中文。

赵露教过一名在惠普公司工作的学员。作为外地人的她在北京打拼多年，已升任公司中层，在北京扎了根、安了家。她告诉赵露，自己和先生每年都会制定一个学习计划，今年的计划是学会游泳，于是就来了。

她在上满32节课，学会了蛙泳、仰泳和自由泳之后升了职，就没有再来了——没时间。

奢侈品牌店铺前的普通上班族。（图/ 聂一凡）

在这里做健身教练，也经常会遇到炫富者和意图暧昧的人。有一次，一个意大利人报了赵露的一节课，借此邀请她晚上去楼上的酒吧喝一杯，被她婉拒。

还有一次，一个西班牙人夸她身材好、漂亮，在更衣室的甬道里试图捏她的胳膊，被她躲开。还有操着陕北口音的小老板游着游着，就开始向她吹嘘自己家里有游泳池。

健身房的一角，摆着瑜伽球和跑步机，这里是小红书上常见的网红打卡拍照胜地。千篇一律的脸配上统一的背景，总能收获一众溢美之词。

网红频繁出没的地方除了国贸三期77层的健身房、79层的餐厅和80层的酒吧，还有6层的露台。

在这里，同样可以欣赏到对面央视大楼和东三环主路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繁华夜景，只不过，花费少了三分之二。

地下和地上

与这里的上班族一样，国贸三期的电梯永远行动迅速而悄无声息，尽职尽责地履行着京城最高端写字楼电梯的本分。三期东侧的电梯将乘客从1层运送至80层只需52秒83，尽管高速升降会让人感到头昏耳鸣，但对追求极致高效的国贸人来说，这一点不舒服尚在可接受范围内。

每一个来这里喝酒的人都应该小心，不要轻易损坏电梯。曾有老板在国贸三期80层的云酷酒吧喝醉酒，在电梯里乱按、乱踢，踢坏了从瑞士进口的电路板，赔了20多万元。

国贸的另一面。（图/ 聂一凡）

一天100多元的停车费足以让大多数国贸人望而却步。但不在乎停车费的，最有可能是那些实习生。有律所的实习生家住在郊区别墅，每天开着80多万元的特斯拉上下班。更有人为了实习，干脆住在律所楼上的国贸大酒店。而他们每天的实习费，不过100多元。

老板们往往不会像这些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一样乱花钱。每天每平方米20元，这是国贸三期A座某中间层数的办公室的租金数额。如何挣回一天的租金、人力成本是老板们每天一睁眼就必须考虑的问题。

为了充分利用办公面积，办公地点位于国贸三期B座的某知名外资石油公司想到了一个好办法：他们要求每位员工下班前将所有个人物品收纳到一个小盒子里，并派保安检查。这样，如果有员工长期出差或不坐班，他的工位就可以由其他人占用。据该公司职员透露，这一做法也在该公司的新加坡、美国等分部推行，但效果一般，只有在中国区推行得最好。

在守规矩方面，没有人能和日本公司媲美。尽管大多数位于国贸的公司都要求穿着正装上班，但在具体执行上，不少公司就走了样。位于国贸A座8层的某日资公司却是个例外，即便是在一年中最热的7、8月，所有男性员工都一丝不苟地穿西服、打领带上班。

很难想象，几十年前，这里曾是一片破旧的砖厂。如今，只有从公交站牌的“大北窑”这三个字，才能找到当年的一些蛛丝马迹。（图/ 聂一凡）

围城

国贸不是一个消费的专属场域，而是一个商务区。在这里的人们，只需要一种高效却不一定奢华的生活。与逛SKP的感受迥异，国贸并不会带给你过多压力。如果你只是一名普通上班族，仍然可以在这里找到消费得起的地点，比如地下一层的太平洋咖啡和电影院。

国贸如同一个小世界，自成一体。干净、繁华、国际化，是人们进入国贸地区最直接的观感。CBD公园的存在，给这片被钢筋水泥环绕的建筑增色不少。下午三四点，有拳击教练在带女白领练拳，还有不少人坐在草坪上看书。

一名工作人员坐在写字楼外休息。（图/ 聂一凡）

很难想象，几十年前，这里曾是一片破旧的砖厂。如今，只有从公交站牌的“大北窑”这三个字，才能寻找到当年的一些蛛丝马迹。

国贸不相信眼泪，只相信变化。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公司搬离国贸写字楼，空出来的地方很快就有新的公司进驻。在同一楼层，有的公司从一整层缩到了一角，还有的公司从只有一层拓展到两三层。

国贸在变，在国贸工作的人也在变。一名律所高级合伙人的办公地点就一路从西到东，最终来到了国贸。一名很早进入某石油公司工作的职员也一路跟随着公司，办公地点从颐和园变换到国贸三期A座，后来又到了三期B座。

国贸像一座围城，有人想进来，就有人想出去。（图/ 聂一凡）

国贸像一座围城，有人想进来，就有人想出去。很少有人知道，骑着电动车上下班的林威，职业理想是做一名纪录片配音演员；而那名开着特斯拉来律所实习的实习生，转正没多久便辞去了工作，回家继承家业。

状态最稳定的只有家住团结湖东里13层的那名租客，他每天眺望这座围城，看那里风晴雨雪、云卷云舒。

（应受访者要求，林威、赵露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