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02日 星期六

严振盛回忆1916年从山东泰安赴欧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当华工的经历

   1914年8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
    我作为华工的一员,于1916年冬赴欧参加了这次大战,至1919年秋回国,历时近三年。兹将当时的经历和见闻,忆述如下:
    一、出国经过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的中国,军阀混战,民不聊生,我们农民生活更苦。当时,我曾经听到有人谈论“契约华工”,与外国签订合同,出洋干活,有的人赴南洋、非洲等地打金矿、种橡胶而发了大财。所以我也曾经设想:如果有朝一日,能够出国发财,那就太好了。1916年秋收以后,我村基督教徒王培绪先后向我和严锡辛、马立恒、朱清海等三十多人说:“据泰安城内教会牧师爱立法讲,英国正在招募华工,赴欧、非各地垦荒、开矿、修铁路。凡参加者,除每人每月工资12元外,再由教堂每月发给家庭生活补助费10元。这10元足能籴一千多斤高粱,咱们家中这么穷苦,何如干华工好呢!”于是,我们这三十多人便互相串连商酌,在我村形成了一个酝酿、发动下外洋、当华工的热潮。但由于我们孤陋寡闻,对时局不甚了了,在大伙的议论中,有人说:“听说欧洲正在打仗,假若我们去了欧洲,岂不是自寻灭亡!”又有人说:“欧战大概已经完了吧!咱当华工是干活的,与他们打仗有什么相干?”虽然众说纷纭,但大伙的一个共同信念是:倘若趁此时机,出国发了大财,以后富贵还乡,岂不太好!加之,当时我们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血气方刚,胆魄颇大,便也不再去考虑许多了。1916年11月26日,我们34个人,由王培绪带领,前往泰城灵芝街英国教堂报了名,并填了一个表,按了指印。以后我们在欧洲听说,所填之表乃是一个所谓“甘结”,但其中都是写一些什么内容,我们却无从得知。
    泰城教堂立即发给介绍信,叫我们分成两批赴威海集中。第一批有我和王培绪、马立刚等21人,第二批为13人。我们本拟由济乘车赴烟转威,但传说吴大洲率一个师(号称万人)占据周村、潍县一带造反,胶济铁路火车中断,不得已而改赴天津,从塘沽搭轮船到了烟台。不料到烟后,被警察署扣押了十天之久。据警方讲英国在华招工,未经我国政府批准。据负责招工的英国人蒲巴狗子(原名蒲巴……什么?已忘其名,我们华工都称之为“蒲巴狗子”。)讲:“中国北洋政府的冯国璋、徐世昌、段祺瑞等人,对华工问题,意见不一致,待英国政府交涉妥当后,即可出国。”在我们华工私下议论时,有人却这么说:“根据山东省省长熊炳琦和济南镇守使马良的指示,英国在山东招工,只限于威海、济南、潍县、周村四个点,其余县市不准设点招工”。当时,我们这伙华工,被押住在烟台海滨临时搭设的席棚内,周围有铁丝网封锁,警察持枪看管。各地陆续到烟之华工,随到随押。
    1916年腊月的一天,蒲巴狗子下达命令。把我们华工编成营、连、排、班,每人发给一身蓝色条绒服装,开赴威海,准备上船出国。我们21个同村伙伴,都被编入第三营,王培绪任连长。第一、二营乘第一条轮船先行,我们三、四营乘“圣京”轮。其余各营分乘其他轮船,浩浩荡荡,陆续开发。到香港住了10天,等待各船华工先后到齐。乃换乘若干大型轮船启程。在新加坡停船3天,由黑人上船装煤,全是一筐一篓的肩扛,苦难之状,极为可怜。随又进入印度洋,行驶18昼夜,经好望角,到达英属南非多根。这时,有些华工说:“可能是来非洲开金矿。”可是,不准我们下船,而且管理更严。在此停船8天,由非洲人上船装运枪炮子弹等武器,从而引起了华工的疑惧,纷纷提出质问:“我们华工到底开往什么地方?干什么活?”英国人宣布:“不是来非洲开矿,而是赴欧洲打扫战场。”他们还解释说:“欧战已经二年了,战事基本结束,没什么危险。”这时,许多华工垂头丧气,懊悔不已;有些人痛苦流涕;有些人也互相劝慰说:“事已如此,只好听天由命了。泰山奶奶保佑,有朝一日咱们回家团圆吧!”还有些很勇敢的人,气愤地说:“怕狼怕虎莫上山。豁上干!有什么他妈的了不起。”另外,华工当中有些中学毕业生,便质问英国人:“既是赴欧洲,为何不走苏伊士运河”他们解释说:“苏伊士运河有十万德军把守,红海有德军布雷,不能通过。”于是,我们又进入大西洋,到达英国的德莫泡利港。下船后,准备换乘火车,但黑人炸毁了一段铁路,等待一天半夜修复后,才乘车到了伦敦。当时,伦敦缺粮恐慌极为严重,据说每人每天只能配给两个小面包,主要用蔓菁和萝卜充饥(以后我们在欧洲战场上曾听到德国俘虏说,1916年冬季被称为“萝卜的冬天”。)我们华工在伦敦下车后,未给饭吃,便饿着肚子系上“太平带”继续上船出发,在五架飞机、两只潜水艇和许多鱼雷快艇的保护下,高速行驶,通过战区,到了法国白朗城,又换乘火车到达诺尔“中国人分发处”。从我们离乡之日起,至此为止,历时近三个月,一路之苦,不言而喻!1917年2月份,我们这批华工,便正式投入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苦海之中。
    二、战场生活
    我们到达“中国人分发处”后,正式命名为“华工军团”(一般人也称作“华工队”)。蒲巴狗子号称“华工军团长”,对我们分批作了讲话,他讲:“你们中国北洋政府的段执政,批准华工参加协约国方面作战。”但实际上,当时中国尚未对德宣战,宣战是我们赴欧半年后的1917年8月14日。蒲巴狗子讲:“因为你们中国是‘东亚病夫’既没有好枪好炮,又没有好兵好将,所以只能派你们这伙华工来欧洲战场当苦力,搞战勤。你们必须服从军令,前线打到那里,你们就跟到那里,要保证完成修路、运粮、伐木、挖战壕、修工事、装卸武器、打扫战场……等等任务,否则以军法从事。”他威胁我们说;“你们来到这里,想跑也跑不掉,想躲也没处躲,只有一条路——就是好好干活。”他又污蔑我们说:“我在你们中国很久,我是‘中国通’。你们孔夫子周游列国时,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现在,你们中国人光会捣乱,啥也不能干,这一次,我们把你们这伙华工招来,你们中国就会平静一些了。为什么呢?因为你们这些王八兔子贼都来欧洲了。”——这就是我们华工到达欧洲以后所挨的当头一捧!
    在诺尔,“华工军团”指挥部对我们这批华工进行了清点,按军事要求调整了编制,每五百人左右编为一营,每营四个连,每连三个排,每排三个班。营、连长正职英国人担任,营、连长副职和排、班长由华工担任。我在三营十连,副营长是天津人田四道,副连长是我村王培绪,排长是我村马立恒。有一个威海人(姓名已忘记)给军团长蒲巴狗子当助手,人们称之为“参谋”。我们一至五营编完后,立即调至法国一个铁工厂进行军事操练和工兵业务训练。所以我们这批华工的总人数究竟有多少?共编多少个营?很长时间我们并不清楚。不过,据我所知,我们这一批中国宣战前赴欧的华工,是第一批,中国宣战后,1917年的冬季,我们听说又有一大批华工和一部份华工翻译到达欧洲战场,这是第二批。泰安的马伯声(即解放前的济南仁丰纱厂经理)乃是第二批华工中的翻译。这两批华工,不但赴欧的时间和招募的方式方法不同,而且赴欧的经由路线也不同:第一批是中国宣战前、英国统治者通过他们在我国的教会进行骗征的,是西渡印度洋、经非洲而到欧洲的;第二批则是在中国宣战后,英国通过中国军阀政府公开征招(翻译是经过考试录取)的,是东渡太平洋,经美国、加拿大而赴欧的。至于这两批华工的总人数,可能至今仍是一个谜!据蒲巴狗子对我们宣布,华工总数是130万人,共编了260个营(包括一、二两大批华工)。
    我们受训月余,每天起早睡晚,军纪甚严,英国军人持枪站岗,不准华工擅自出入,简直如同罪犯被囚。我们这伙乡村农夫,乍入军营,诸事不懂,动辄受到英国军官的斥骂和拳打脚踢,个别人甚至被关禁闭。训毕,我们这个营便参加了英法联军的战斗序列,配属到作战部队担任战地勤务。当时,曾听到英军士兵说,我们华工是在“西线战场”上。这时因英法联军抗击德国,战事十分紧张,连续作战三个多月,我们便跟随部队挖战壕、修工事,名为后勤,实则站在作战第一线。有一次我们营在三道门挖战壕,德军飞机铺天盖地而来,既投弹轰炸,又俯冲扫射,顿时把我们工地搞成一片火海,英军纷纷撤退,而不准华工掩避,致使许多华工被炸得血肉横飞,或者断臂掉腿,哭叫、呻吟之声,令人心惊肉跳。以后,德军退到“兴登堡战线”,我们营又调至巴比伦城担任装卸铁轨、汽油和炮弹等作战物资,由于据说这个任务是为了支援意大利对德作战的一次大战役,因而我们华工非常劳累,日以继夜轮班苦干,一、二百斤重的子弹箱,全是手搬肩扛,许多华工皮肉磨破,鲜血淋漓,有的人被砸断腿臂,或扭伤腰肋。可恨的是,英军官兵负伤有医有药,而我们华工则医药条件极差,被迫忍痛熬受,因破伤风、病毒感染或流血不止而致死者,经常发生。即使下着滂沱大雨,我们也得坚持干活,决不准停工,否则按贻误军机治罪。此时,我们曾经接触到许多比利时女人和小孩,个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经常向我们讨饭、讨衣、讨钱,甚至乞求我们加以保护。她们说,大战一开始,比利时就被德军铁蹄踏破了,致使他们无家可归,流亡到法国境内。我们在执行任务时,目赌了当年德军进行凡尔登大战而把法国勃兰本、凡尔登和奥尔纳这一地带搞成了一片焦土的凄凉景况。这次任务完成后,我们才听到传说,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卡波莱多大战”,意军惨败,幸亏英法军队援助,也幸亏华工搞好后勤装运工作,才顶住了德军。
    1918年是我们华工更加艰苦的一年。这时美国军队投入了英法方面作战。由于德军的大举进攻,我们便又随军挖战壕,主要是在玛恩河一带。在此期间,我们居住在行军帐篷里,每遇寒风凛冽雨雪纷飞的天气,我们被冻得挤成一团,合衣而卧;有的大雨淋透帐篷,搞得大伙夜不能寐,白天还得照样拚命干,否则就要遭到英国军官的鞭打。许多华工被打得皮开肉绽,衣服和血肉粘在一起,脱都脱不下来。有些人伤口感染成疮,长期不愈。我们的生活常常是饥一顿、饱一顿,这一时期我们吃的是糙米和黑面包,在战事吃紧和阴雨连绵时,则连烂料霉面也吃不饱。有一个阶段,我们竟7天7夜粒米未进,全靠挖野菜、吃萝卜度日。许多华工因野菜中毒而患肠炎、痢疾,还饿死了不少人。我们华工在切齿痛恨帝国主义战争之余,都咳声叹气地说:“咱们这些苦命鬼,不是被德国鬼子打死,也得被英国鬼子折磨死,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许多华工连仅存的一点回国团聚的希望都幻灭了!这时,英法军内反战情绪越来越严重,尤其是法军曾多次发生过士兵暴动。我们华工中反虐待、求生存的斗争也逐渐压倒了悲观失望的懦弱情绪。听人们说:战场上的粮食,是美国供应的。美国看风驶船,运粮不及时。英法军官又卡华工的脖子,他们的军人能吃好吃饱。而我们则吃坏的而且吃不饱。当我们华工挖野菜度日时,英国军官却在大吃大喝,因而激怒了许多敢于斗争的华工兄弟。曾经有一次,有些华工把英军储存白面的篷布,用刀子割开,抢来了数十袋白面;还从英军伙房抢来了油、酒、肉、鸡等物。有的人还在夜间烧掉了英法联军的汽车、汽油桶。同时,还把那些一贯打骂华工、民愤极大的英国军官绑架到野外,进行了惩罚。这些行动,体现了中国人民不可侮的精神!这年的春季,北洋军阀政府曾经派来了代表团对我们华工进行了慰问。据我们营连长传达他的讲话说:“我国已从1917年8月正式参加协约国方面,对德、奥宣战。要求华工们为国效力,为国争光……”等语。这是我们赴欧一年来第一次听到本国官员的讲话。然而,我们的艰险苦役、苦难生活和悲惨处境,却并无任何改变。
    1918年11月11日德国投降后,我们营先后在意卜伦和巴比伦等地区打扫战场。这时的工作,虽不那么艰险,但非常劳累。我们看到了这些地区尸骨遍地,瓦砾成堆、荒草丛生,破武器破车辆到处乱扔乱堆的战后惨状。许多地方连水井都被夷为平地,我们华工饮水只得从远道运来,因缓不济急而经常渴得舌干唇焦,如烧如灼,苦不堪言。尤有甚者,许多华工竟互相喝尿以保命。此间,因大战已结束而又留下我们华工继续苦干,我们便思绪起伏,在精神上是十分的痛苦。有些会唱戏的华工,经常哼着凄凉的小段,聊以消愁。记得河北省景县张某(已忘其名)曾唱“想起了高堂母,好不惨然。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等句。这反映了我们华工怀乡思归的一往深情,也算是我们苦中求乐的一点文艺生活!当时,在华工当中传播着这样的消息:“美国总统威尔逊,在巴黎主持召开了万国和平会议,因华工参战付出重大代价,要给中国记功。决定中国收回租界32处,并取消一切外债。”我们华工听到这一消息,无不欢欣鼓舞,热血沸腾,顿时觉得祖国强大了,我们的腰板也硬起来了。可是,以后又听人们说:“列强瞧不起积贫积弱的中国,日本强占我青岛,拒不交还”。这又使我们这些海外游子的心情异常难过。这期间,我们华工的生活,虽较作战时期有所好转,但由于长期战争造成的经济紊乱,通货膨胀,物价高涨,原来讲定的华工工资每月12块现大洋,实际上只发给30个戈比,约等于中国的六七元钱了。我们华工,同欧洲劳动人民一样,是帝国主义战争的直接受害者。
    三、胜利归国
    1919年6月份,华工军团逐渐传达了“华工完成任务,准备分批回国”的消息,我们大家互相奔走祝贺:“回国有期,重见亲人有望了,这把骨头算是好歹没有抛在欧洲战场上!”经过短期的清理、整顿,各营陆续开赴纽卡非集结待命。据蒲巴狗子宣布:“英国招募的130万华工,在战争中死亡和不明原因失踪者计34000多人,除留下一部分自愿看守华工墓地者外,其余全部回华。”(据说,法国招去的华工,有极少数在欧结婚定居而成为侨民的。)
    于是,我们第一批回国的华工,从纽卡非上船,进入大西洋,行驶两个星期,到达美国的纽约。又换乘火车,经过十昼夜到了旧金山。在旧金山休息3天,受到了华侨的热烈欢迎。据说,当时的旧金山已有华侨7万多人。有一条对着火车站的大街,全是华侨经营的商店和工厂。当我们进入这条大街时,便被华侨“分割”成无数的小段,并加以层层“包围”,又是握手,又是接吻、拥抱,悲喜交集,热泪盈眶。华侨们大放鞭炮,高呼口号:“热烈欢迎亲人!”“向胜利归国的华工亲人致敬!”“中国胜利了!”“中国人站起来了!”等等。我们华工也不住地喃喃着说:“华侨呀!亲人。”“亲人呀!华侨。”许多华侨提着罐头、美酒、点心等食品,送到华工驻地进行慰问,并且硬拉着我们到他们家里,杀鸡设宴相待,问长问短,亲如骨肉。
    3天后,我们告别了华侨,搭上大船,进入太平洋,行驶18个昼夜,经日本长崎、横滨、朝鲜釜山等地,直达青岛。在青住两天,洗澡,换衣服,又发给每人10元路费,免费乘火车来到济南。可恨的是,我们在纽卡非上船时,每人发给了两条美国毛毯,不料来到青岛竞被蒲巴狗子下令收缴了一条。这是英国人最后一次敲我们华工的竹杠!1919年农历8月,我们回到家乡,愉快地同亲人过了一个中秋团圆节。
    我在国外呆了将近3年的时间,所见所闻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当时在欧洲战场上,我们目睹了德国武器的巨大威力和首次见到英国的坦克,足见他们工业水平之高。在旧金山,我们吃惊地看到美国已用拖拉机耕地,还见到了许多效率很高的农业机械。对比之下使我痛心地感到:旧中国是太落后了,要想不受列强的欺侮,就必须努力发展科学技术,振兴经济,才能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二)在欧洲各地,我们亲眼见到外国人很重视掌握一定的技术,努力搞些生产事业。在旧金山,我们又见到华侨亲人们大多是会做工、会经商、有文化、有知识的能手,使我深切体会到,没有技术和文化知识的人,就无以改变经济生活条件。我基于这样的认识,回国后,立即拜师学徒当了木工。现在,我虽已80多岁高龄,但因长期劳动,身体仍较同辈为好,至今还能干些小木活,每月有所收入,不靠赡养也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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