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烈士郭承聚回家”活动侧记

引言

2019年8月7日，《今日头条》定向推送了一条信息。主题是“为英烈郭承聚寻亲”。内容是：郭承聚，山东钜野人，20师119团9连二等兵，台儿庄大战牺牲于滕县，父郭肇伦，母曹氏。

这条与台儿庄大战纪念馆联合推送的信息第一时间引起了巨野县几位郭姓族人的注意。通过查阅家谱、走访相关人员，很快确定了郭承聚烈士跟巨野县二街郭承苹老人同属一脉。

最终经多方沟通，郭承苹一行于2019年8月14日踏上了去台儿庄的路，他们要接亲人回家……

01：出发

一直到坐上去台儿庄的中巴车，郭承苹还在恍惚中。

几天前的一个电话，让他得知这个世界上还有个叫郭承聚的人，是他的叔伯哥哥，不过81年前就死在了台儿庄抗日战场。

他有点反应不过来。他今年78岁，而他的这位哥哥已死去81年。也就是说，哥哥战死沙场3年后，他才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兄弟二人就这样轻轻地擦肩而过，不曾谋面。他心里未免有些惆怅。

2019年8月14日，第二天就是中元节，也就是老百姓所说的七月十五。

这天早上4点半，郭承苹就坐在单元楼门口等待中巴车到来。他的身旁放着五样水果，两个花圈，还有一个装骨灰盒的纸箱。前几天不小心摔了一下，让他不得不带上了根拐杖。

“接烈士郭承聚回家”活动侧记

准备出发

到了5点钟，他的亲人们陆续到来，紧跟其后的是郭氏家族代表和巨野的媒体记者等7人。

21座中巴车刚好坐满。

郭承苹的老伴上车前忽感不适，临时取消了行程，于是承萍的五弟承兹带上了自己的小孙子，因而这车上的14人，属于三代。他们是烈士郭承聚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从血缘关系上说。

车沿日兰—京台—岚曹高速行驶。妇女们聊着家长里短，男人们大多沉默。

这个家族在民国时曾烜赫一时。承苹的祖父瑞棠公任职民国巨野县政府，育有五子，昆、仑、华、嵩、岳，字辈为肇。他们都受过良好的教育。其中长子郭肇昆肄业于北京大学，其子承新定居济南，任教高校，他的七个儿子中除长子良申外全离开了老家巨野，最远的去了新加坡。

肇仑为瑞棠次子，妻曹氏，他们的独子就是烈士承聚。在今日头条推送这条消息前，郭承苹甚至不知道二伯还有个亲生儿子。8月7日接完电话之后，他有好几天才接受了这个事实。四弟承茂说，听母亲讲过，二大爷肇仑有个儿子，年轻时当兵走了，就没了信音儿。六弟承民的媳妇也听邻居刘家老太太说过；而且她还知道二大爷收养了一个闺女，叫凤云——不过早就断了音信。

但在巨野县诚志堂《郭氏族谱》上并没有承聚的名字。在本该是他的位置上留有4个字：“嗣子承芝”。这个承芝，是承苹的大哥。

承苹的父亲行四，叫肇嵩，育有六子，芝、苹、芳、茂、兹、民，字辈为承。

巨野的媒体一再询问家谱上为什么没有承聚的名字，承苹无法解释，他只知道大哥承芝过继给了二伯肇仑，其他一无所知。

深谙族谱编制的郭氏族人郭承跃对媒体解释道，祖上规定，凡外出不知音讯者，不在家谱上记载，怕他在外犯法作乱，成为宗族祸害。而（约上世纪）30年代承聚跟着国民革命军走后，杳无音讯，生死不知，族谱应该是按照惯例把他当作失踪族人处理了。接下来就好解释了，承聚失踪，多子的肇嵩就把长子承芝过继给了二哥肇仑，这，也是惯例。

郭承跃深有感触：承聚在台儿庄血战，为国捐躯了，可81年后，几乎没人知道他曾经存在过，真是可悲。

车过滕州。

承苹四弟承茂开始讲述他了解的台儿庄大战。他已经知道他的烈士哥哥牺牲在滕县保卫战。

中巴车不知哪条线路短路，车里有了点焦糊味，引起了大家的不安。

承苹五弟承兹的小孙子已经睡着了，承兹轻轻地给他盖了件衣服。

孩子太小了，他哪里知道战争。其实，对全车人而言，那场战争也遥远得像一个传说，“郭承聚”这个名字也似乎有些不真实，似有似无地，像极了飘散在车中的气息——但大家知道那不是硝烟。

郭承苹则开始抱怨太慢。他去过枣庄，他说沿微山湖湖西走，要更快。

其实车真的不慢。

台风“利奇马”两天前过境鲁南，这时一片宁静。从车窗望去，一朵轻云定在车行进的远方。

但不久，车就行驶到云下了。

“接烈士郭承聚回家”活动侧记

片云天同远

02：薄祭

从地处鲁西南腹地的巨野到目的地有近六百里的车程。

8月14日上午10点钟，在台儿庄大战纪念馆前，承苹一行与从新加坡刚刚回国不久的良凯夫妇会合了。良凯是郭肇昆先生的孙子，他的父亲承新和承苹、烈士承聚都是叔伯兄弟关系。很不幸的巧合是，良凯在济南不小心也摔了一跤，所以这位曾经的国家级裁判员不得不由妻子搀扶着，来到台儿庄见亲人。

“接烈士郭承聚回家”活动侧记

远在新加坡的亲人也赶到了

按照事先沟通好的程序，承苹一行在纪念馆馆长孔令欣与山东省郭氏文化研究会会长郭玉清的陪同下参观了台儿庄大战展厅。

进入展厅，犹如进入了历史的隧洞。81年前那一幕幕光辉卓绝又惨烈悲壮的焦土抗战场景不断地再现。

在第一展室“悲壮惨烈的滕县保卫战”展板前，一行人边听介绍，边看图文，格外仔细，生恐漏掉一个细节。王铭章将军训示，部队集结，火炮阵地，被摧毁的建筑……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他们开始意识到在参战的20000多名将士中，在牺牲的3000多名烈士中有个叫郭承聚的兵是他们的亲人。

他们一帧帧地看图片，似乎想从一个个模糊的身影上寻找那个他们从未见过的郭承聚，甚至把父祖兄弟辈的体貌特征强行代入，就为辨认那个曾经存在过的郭承聚。

他们一定还会想象郭承聚是怎样牺牲的——死于轰炸，死于巷战，死于同王铭章将军一起撤离时的机枪扫射，还是死于重伤后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最后一颗手榴弹？

这不是徒劳。相信这时的郭承聚已不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与飘忽不定的影子，承苹他们一定会在感同身受中完成对亲人郭承聚这一形象的重建，从而在历史与现实擦肩的一刹那，兄弟相逢……

一直到走出纪念馆，承苹五弟承兹才会有机会把李宗仁的评价讲给笔者听。他说，叔，李宗仁说“若无滕县之苦守，焉有台儿庄之大捷？……”

话语中那种满当当的自豪，证明在感情上他已经接受并开始亲近大哥郭承聚。

当经过第三展室的烈士墙时，人群在短暂一静之后，突然一阵骚动。良友、良军、良涛等年轻些的，没等孔馆长放开隔离绳，已急不可耐地跨了过去，只为在镌刻着4692个烈士英名的白色大理石墙上寻找一个名字。

“在这！”良友首先发现，在第一块大理石靠上的位置，“郭承聚”赫然在列。

“在哪？在哪？”承平拄着拐杖艰难地走上前去。在良友、良军指引下，他们的二伯（二叔）踮起脚尖，用拐杖代替手，轻触那个名字，那个曾被遗忘、现在鲜活的名字。就这样，同出于巨野二街郭家一脉的两兄弟，完成了一次艰难的、漫长的、跨越时空的握手，或者说拥抱。

有人已泪水盈目。

妇女们摆下五样供果，晚辈们整理好花圈，枣庄的宗亲们拉起了横幅，在书有郭承聚名讳的灵位前，祭奠开始。

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

当孔馆长把纪念章放到郭承苹的手中时，这位78岁的老人显得有些木然，这种微微的失态说明他还未从兄弟重逢的情景中回过神来。

“接烈士郭承聚回家”活动侧记

烈士墙前

笔者反复咀嚼郭氏文化研究会会长郭玉清先生所宣读的祭文，不禁悲从中来：

维公元2019年8月14日，岁在己亥，中元之夕，我郭氏族人，以时卉佳果，致祭于英烈灵前。辞曰：“郭公承聚，生于麟台望族。身为独子，忍别双亲以报国；年未弱冠，痛恨倭寇而投军。山河带砺，同仇敌忾何惜微躯；战云深沉，洗刷国耻只待一战！台儿古庄，将军用命；滕王故国，壮士战死！青草离离，何处英雄埋骨地；杜鹃凄凄，难掩父母唤儿声。八十一年，白发年年盼归人，殁犹带憾；千里关山，丹心处处觅前途，梦亦想家！“所赖家国昌盛，信耗发达，万丈深憾，一朝得补。社会各界百般努力，公之亲族一夕赶到。捧一抔土于台儿庄，归六百里之祖先茔。呜呼，愿可补郭公之憾，可慰父母之心！祭曰：“滕野茫茫，运河汤汤，烈士悲歌，一曲国殇；金山苍苍，洙水泱泱，魂兮归来，侠骨犹香。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这个国民革命军20师119团9连的二等兵，他的另一个身份却是山东省巨野县二街郭肇仑夫妇的独子，他离开家乡，开赴前线，难道是为了9块银元的军饷？

当他在炮火中永远地闭上眼睛的一瞬间，他会不会念及爹娘？

假如有魂灵的话，他会不会穿越长达81年的时间迷障，踽踽独行，穿林过河寻找回家的路？

他能不能感受到在他突然消失后长达20000个日夜里，他人间的白发双亲，孤灯枯坐，思念娇儿的心？

在纪念馆里还看到一张照片——是从一个阵亡的19岁日本兵的衣兜里翻找到的——一个白皙干净的日本女子在微笑。

若郭承聚不死，他也会娶一个家乡姑娘为妻，过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

若郭承聚不死，他的庞大的良字辈子侄队伍远不止15个，他可能会在那个以多子为荣的家族里，笑傲其他7个承字辈的叔伯兄弟。

若郭承聚不死，他还会同自己的一帮兄弟喝酒扯皮，胡吹海聊，明争暗斗，同进共退。

但是，一切想象和所有假设已经戛然而止于81年前的那次战斗了。

相信枪声一响，这个山东小伙，理论推断上的新兵蛋子，就甩开了父母家庭宗族的层层牵绊，红着眼杀向了破坏了自己幸福生活的日本鬼子。

其实，所谓的家国与乡土，就体现在一念间的忘我而已。

而这一念间的忘我，对承聚而言，换来的却是81年的孤寂与再也无法赓续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