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棋界一百六十年前错过的巅峰一战：周小松与幻庵因硕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江苏扬州自古就是繁华富庶的所在。巧了，清代围棋大家周小松就是江苏扬州人。清朝道光 二十六年，也就是公元1846年，周小松成为国手，这一年他36岁。

历史有时候非常吊诡，这一年在日本有一场影响后世，被棋家传颂至今的对局，这就是本因坊秀策和幻庵因硕的耳赤对局，那局棋弈于1846年7月21，24，25日。

在中国隔海的另一边，是一衣带水的邻邦，日本列岛，和周小松同时期的也有一位围棋高手，他就是日本围棋四大家井上家的掌门人幻庵因硕，幻庵因硕出生于1798年，比周小松年长十二岁，但是周小松依赖大清王朝的盛世威名，名气已经传到了日本列岛，至少幻庵因硕就心向往之，这暂时算是埋下一颗种子了吧。

幻庵因硕

1846年，本因坊丈和(1787-1847)已经垂垂老矣，他这时已经五十九岁了，但是他一生也就活了六十岁。在这篇文章中，他是跑龙套的配角。我们把时钟往前拨，回到十五年前，那是日本天保二年（1831年）。这一年丈和运用种种谋略，继元丈之后兵不血刃地登上了名人棋所的宝座，这就是第十二世本因坊。

本因坊丈和

幻庵因硕和本因坊丈和1811年-1821年十年间连续对局，但他都没有机会以平等的对局格和丈和对弈，他等那一天等了那样久，却始终没有等到，不是他不愿意分先对局，是本因坊家族不给他机会。你看上世纪二十年代本因坊秀哉为了阻止濑越宪作升入八段，作出的种种不堪的事情就知道，为了自身利益，本因坊家族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但幻庵一口恶气出不来，当然要使用别的方法，他尝试了两次，一次是1835年让自己一门的年轻高手，27岁的弟子赤星因彻，直接挑战48岁的本因坊丈和。如果赤星因彻取胜，他们井上家族就有机会入主名人棋所。但是结果大家都很清楚，赤星因彻败得很惨，遭遇了传说中的血腥三妙手。

本因坊秀和

第二次是自己和本因坊秀和对局。实际上秀和只是本因坊家族的迹目，也就是未来的掌门人，这在以前的争棋方面是没有先例的，幻庵因硕完全可以不和他争棋，因为胜之不武嘛，但是幻庵因硕偏偏不弃战，要光明磊落的打败秀和，这种气魄实属难得。

这盘棋弈于1840年11月29日，是非常残酷的一盘对局，当时本因坊秀和21岁，幻庵因硕42岁。本因坊秀和的棋风稳健扎实，擅长柔和般的应对。而幻庵因硕棋风豪爽而坚决，特别是中盘阶段的战斗，双方表现出色，留下一张对后人非常有欣赏价值的棋谱。

两人之间的这场龙争虎斗，被日本棋界广泛关注。对局当天，全国众多的一流好手都不约而至，他们有本因坊一门的十三世本因坊丈策，未来的棋圣桑原秀策等。井上家有服部雄节，阪口仙得等。安井家有九世算知，太田雄藏等。林家有林元美，林柏荣等。这真是济济一堂，轰动棋界的盛事。

幻庵因硕和本因坊秀下了整整九天一夜。后世称之为献身的争棋名局，幻庵因硕呕心沥血，两次吐血，依然难挽颓势，羞愤之下险些生出跳崖自尽的念头，这个和公元1989年聂卫平在新加坡应氏杯决赛中负于韩国棋手曹薰铉后想跳楼的那个感觉是一样一样的。

中国江苏扬州

我们本文后附录部分将撷取本局的片段，展现双方的精湛棋艺。

这局棋结果也是幻庵因硕失败了的。

和丈和，秀策生在同一个时代，也不知道幻庵因硕是幸运还是不幸？

幻庵因硕生不逢时，他虽有名人的棋才，却只升到了八段，井上家族一直生活在本因坊家族的阴影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高足吐血而亡，可怜的赤星因彻，他才刚刚二十七岁啊，赤星因彻，在对局后一个月，饮恨吐血而亡，结束了自己短暂又悲壮的一生。

本因坊丈和周身弥漫着的杀气将赤星笼罩住了，没有人知道丈和为了赢下这场关乎名人棋所的争棋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据说他为了研究棋局内容，甚至在一直据守在棋盘边，午间睡着以后，连如厕都省去了，就地解决了问题。一位棋手，尿湿了衣裤，总不是光彩的事，但是丈和因为呕心沥血赢了棋，于是传为佳话。

1835年于是这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比赛宣告结束。据说此战之后获胜的丈和足足在家卧床三天三夜，但幻庵因硕想打倒丈和的念头也同时告吹。

耳赤迷局

丈和比幻庵大十一岁，二人自日本文化九年(1812)到文政五年(1822)十年间对弈七十局局棋(数量占据《丈和全集》的四分之一)。对局格从受先二开始，升到先，再到半先(先相先)，又降到先，最后以半先停止对局。两人之间从来没有以分先对弈过。

70局棋具体的成绩是：

幻庵受二子：6胜3负1和。

幻庵执黑： 28胜19负2和4打挂。

幻庵执白： 1胜6负。

总成绩是幻庵35胜28负3和4打挂。

耳赤之手发生在幻庵37岁的时候，和秀和的争棋发生在幻庵42岁的时候，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幻庵因硕深有体会。于是一个念头萌生了，我要渡海西去，完成自己重要的一次人生计划。

秀策与幻庵因硕

当时幕府实行封锁政策，严禁百姓私自出海，这和明朝实行的禁海令有些类似，不许片板下海，似乎统治者想借此禁锢子民的行动。

但是幻庵还是制订了一个偷渡出海的计划，此计划可谓胆大包天，为了遮人耳目，他和弟子三上豪山二人诈称云游，先去各地名胜游览一番，然后来到长崎，当时长崎乃日本出海之最佳地点，师徒二人满怀热情，恨不得马上乘舟西去，但长崎港戒备森严，一时没有机会，幻庵因硕和弟子三上豪山二人只得滞留长崎待机而动。

1853年幻庵已经55岁，他有些等不及了，冒险渡海租了一条小船，上午八时晴空万里，但是，船到半途，他对船家摊牌，说出此行目的，欲借小舟前往中国游历，如果同意，有黄金十两相赠，如果不同意，嘿嘿。船家闻言大惊，此乃违禁之事，我便舍弃身家性命，不要这一叶小舟，也万万渡不得海。两人于是强迫船家前行，但天公也不作美，到了傍晚逆风大作，浊浪滚滚。

渡海受阻，幻庵因硕仰天长叹，呜呼，天不助我，我无缘与中国名师切磋，惜哉惜哉。三天两夜之后，九死一生的师徒二人在日本九州登陆，幻庵平生积蓄，尽付大海，于是幻庵彻底死了心。从55岁出海到62岁病死。幻庵最终留在日本列岛以对弈，教人下棋了却残生，最终幻庵因硕病死在家乡佐贺县，弟子三上豪山不知所终。

下面还有说回周小松，作为清代最后一位大国手，周小松棋风稳健平，算路准确，他著有《餐菊斋棋评》，评解精当，为清代重要围棋著作之一。当时安徽有位刘道台，嗜棋如命，周小松经常出入其门，与众棋手，较量高低，其中另一清代大国手，陈子仙多有较量，当时两大高手都处于全盛时期，为争夺棋坛霸主地位而全力以赴，他们两人的棋，虽然比不上范西屏和施襄夏之间当湖十局那样登峰造极，但是也留下了许多精彩的棋谱，为后世所效法，后来年长者陈子仙去世，周小松便独执棋坛牛耳了。

曾国藩任两江总督期间，也和周小松有过交集，曾国藩属于棋瘾大但是棋比较臭的那种，有一个故事说曾国藩与周小松对局时一只手下棋，另一只手也不闲着，随时抓痒，整得到处都是皮屑，可把有洁癖的周小松恶心着了，于是棋盘上就不再退让，尽管让子很多，但他让曾大帅处处受窘，往往被分割成几块，每块勉强做成两眼，曾国藩发现对方的举动伤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极强，不由恼羞成怒，最终毁约，赖掉应给周小松的报酬。

如果这个传说属实，那么曾国藩的修养就不如民国军阀段祺瑞了，段祺瑞当年招13岁的少年吴清源下棋，吴少年不知退让，贸然杀棋获胜，段祺瑞虽然不爽，但是每月的薪酬还是照付的。唯一的美中不足之处在于周小松虽然教了很多的弟子，但是没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弟子。换句话说，没有人能超越他，这是唯一的遗憾。

周小松棋艺经历了道光年间，又经历了咸丰，同治，光绪三朝，德高望重，无与伦比，被称为清朝最后一位顶级国手。

周小松和幻庵因硕，同处于一个时期，后者还有心交流，但日本海峡隔断了他的一切念想，唐朝鉴真大和尚东渡日本，历经其次才得以成功。幻庵因硕虽仅仅尝试了一次，也耗尽了毕生积蓄。

这次围棋界一百六十年前的巅峰对决看来是错过去了，至少史籍资料是如此记载的。至于某作家杜撰出来的黄龙士东渡日本，与道策实现了中日棋圣切磋，幻庵因硕西渡成功，在中国居留了近两年时间，和晚清诸多国手密切交流，那是小说家之言，可以臆想，当不得真了。周小松一直活1891年，他去世的时候，中国国运凋敝，围棋水平是真的不行了。

我有一颗大团圆结局的情结的心，那么我们假设一下，幻庵因硕历尽艰辛，西渡成功，终于在清朝统治下的南方城市上岸，躲过了地方行政部门的政治审查，遇到了开明人士引路，怀着欣赏艺术的心情，将幻庵因硕和周小松撮合到了一起，中日围棋界一场一百六十年前错过的巅峰一战：周小松与幻庵因硕的对局就此成为现实。

但是，且慢，似乎遗漏了某些事项。

幻庵因硕当然会同意对局，要不他干嘛来了？周小松会不会同意对局，我不知道，我想如果他是热爱围棋的国手，当会欣然接受。

但是还有问题，日本围棋自道策以来，废弃了座子制度，还棋头制度，这是关乎围棋胜负的细节这些怎么解决？

松波麟作和况易山，我一直以为这些发生在文学作品中的情节，是来源于生活的，如果那样的事情会发生，周小松和幻庵因硕的对局也就会实现。

至于对局结果，并不是特别重要。但是，肯定有人抱有砂锅不打，一辈子不漏的精神而追问：如果对局实现了，甚至是番棋决战，那么结果会如何？

我虽然不能回答，但是我手边有周小松和施省三的对局记录以及幻庵因硕和本因坊秀和的对局记录。大家通过他们各自的对局内容，作为大致的评判标准，相信审阅完毕，您自会有一个满意的答案。

下面附录的中日围棋古谱。

附录一：日本围棋古谱。

基本图局面：本因坊秀和执黑，幻庵因硕执白，此时白46压是本局的分歧点。

实战图一：实际上黑棋拆一极大。

参考图一：石田芳夫认为，白棋应该在1位顶，黑棋2位飞角作活，此时白棋3位再扳是正确次序，以后产生A位打入和B位靠的手段，局面复杂多变。

实战图二：双方转换了，可见双方精湛的中盘技巧。

附录二：中国围棋古谱。

基本图局面：施省三执白，周小松执黑。白棋强烈出头，黑104是非常大的一手。

实战图三：周小松自评认为黑2错过了A位的局势要点。

实战图四：黑1至11是周小松一流的定型手段。黑13如果A位镇可以躺赢。

参考图二：黑1是大局观卓越的一手，这也是周小松自评中强调的。

看完两人的棋谱，尊敬的读者，您有自己的答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