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22日 星期五

长 安:九四年冬,香港


日本华人女作家协会

【东瀛荷风】

“冬季风,逆向的回忆”征文之二



长 安:九四年冬,香港


九四年冬,香港作者:长 安


“第一次去香港,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晚餐桌上我问外子。

“重庆大厦。你呢?”

“到了就闹别扭啊。”

“都二十六年了,你没完啦?”他们父子三人相视而笑。


那时两人都是学生,到了假期就满世界疯跑。异域异域异文化总能让人因疏离而放松,有种解放感。而待久了又会因放松而失重,飘飘然如临太空。一九九四年,暑假去了泰国,年底初访香港。


头天到得晚,特意订了一家颇为像样的旅馆。进了大厅,他示意我去办手续,眼神仿佛在说:“这可是你的地界儿啊。”我顿觉不悦,不理他。彼时在他眼里大概讲中文的地方都是一码事,香港台湾大陆都溢满异国情调。他的国家五年前刚经历过天鹅绒洗礼,心里轻松了,人也变天真了?或者人家从来就没有不天真过,压扁的弹簧又复了原而已。只是这等亚洲认识,以后咋过日子?我沉默不语,任由他去交涉。刚到就闹别扭,很有些对不起那家旅馆。


后来一直住在尖沙咀的一家小旅店,出房门就是笼子般的小电梯,进门就是床,与萧红萧军当年在哈尔滨住过的欧罗巴旅馆有得一比。出了小旅店走几步就是重庆大厦,大楼里乱纷纷黑洞洞,颇有一种瞒天过海浑然不吝的架势。在一楼小食摊儿吃罢印度馕,两人便开始探险。路过皮货店,原本只是进去看看,哪知印度老板巧舌如簧,我竟开始试穿。袖子稍长,老板二话没说,拿到旁边机器上,切开剪短又缝上,三下五除二,几分钟搞定。我像是给催了眠,梦游般懵懵懂懂付了钱,隐约也觉得不便宜。老板踌躇满志,又转向他。他自然不肯试穿,道了谢便把我拉走。眼见我这般迷糊,他大概也有了点儿危机感。后来看王家卫的《重庆森林》,觉得画面还是太过明快,少了点儿幽晦阴森的怪诞感。


上世纪二十年代鲁迅曾在香港基督教青年会演讲《无声的中国》,七十年代有邓丽君低吟《香港之夜》,九十年代有黄霑高唱《沧海一声笑》……无声有声之间岁月飞转,脑里亦成走马灯,出了重庆大厦好像也一直在梦游。游至香港仔,船上人家暗淡杂乱,就看出些水上版重庆大厦的味道。要是《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初访香港就来这儿,没看到维港那些巨型广告牌“在水底厮杀得异常热闹”,大概就不至于心旌摇动,无端觉得“就是栽个跟头,只怕也比别处痛些”。那年夏天在曼谷也探访过水上人家,一样的简陋疲敝,但大日头底下万物都给照得火辣辣黄亮亮,颇有些佛国气象。


张爱玲的香港故事中,人物、植物大都怀抱莫名欲望。在港大张爱玲似乎交了爱情白卷,过得颇压抑,回到上海便比照着《红楼梦》里宝黛对话的腔调和好莱坞电影的调情场面,信笔挥洒出了一段“倾城之恋”。故事里范柳原洋派、富有又会背古诗,寄托着张爱玲一厢情愿的幻想。香港沦陷成就了张爱玲的《倾城之恋》、《烬余录》,却也让当时卧病九龙的萧红不堪困扰,几经折磨,终至玉殒香消。萧红原亦姓张,二张一个出身于上海的落魄贵族,一个来自于黑龙江的乡绅家庭;一个挟着深厚的文化底蕴,一个带着生猛的底层经验。南北一合璧,便卷走清末以来女性文学的大半壁江山。浅水湾曾经矗立着《倾城之恋》里的浅水湾饭店,也曾置放着萧红墓,本可成为凭吊文学双璧的胜地,然而前者一九八二年被拆,后者一九五七年迁至广州银河革命公墓。


在香港仔、浅水湾亦依稀记起韩素音的电影《生死恋》。韩战前后,飞地香港,各路人马都可在此停一停看一看思思前想想后乃至谈谈恋爱。电影里旗袍女子千娇百媚、西装男子温雅稳健,配以伤感缠绵的奥斯卡获奖音乐,让人觉得上世纪五十年代倒仿佛是个抒情年代。原作A Many Splen-dored Thing 一九五二年出版,彼时萧红“卧听着海涛闲话”(戴望舒)已有十年,张爱玲则再度赴港,大约也像《浮花浪蕊》中的洛贞一样“拎着两只笨重的皮箱,一步一磕一碰”地走过罗湖桥。后来韩素音热热闹闹地爱国,张爱玲寂寞地大隐于家国之外。晚年的张爱玲在颠沛流离的跳蚤之旅中将旧作“A Return to the Frontier”改译为《重返边城》,里面写到当年从香港怅望大陆时说:“大陆横躺在那里,听得见它的呼吸。”《重返边城》到了二十一世纪才见天日,九四年冬伫立浅水湾时,自然未曾读过这个回肠荡气的句子,亦不知彼时张爱玲的苍凉日子已所剩无多,更没料到邓丽君会走在张爱玲前头。


长 安:九四年冬,香港


两人有时也分头行动。我去三联、商务买书,他就去拜会黄大仙。我买了两大箱书托运到东京,里面有红彤彤整套皇冠版《张爱玲全集》,还有刚出炉的The coming man,封面是留着辫子的中国佬,新鲜刺激。新年前夕人潮涌动,两人在佐丹奴买了同款同色的冬装,后来穿了好多年。


我们继续满世界疯跑,继续因疏离而放松,因放松而失重。不过汉语圈于我是个例外,在香港、台湾、新加坡,甚至在形形色色的唐人街……总会感到拳拳的地心引力,思接千古。两个人的日子原来不过就那么几年。后来又曾几度赴港,都是拖家带口。再后来,小河弯弯向南流,十滴泪中就有九滴为香港流。


寒意寸寸逼近,疫情卷土又来,空中弥漫冬天的肃杀气。往年此时,早已筹划好年底的、明春的旅程。二〇二〇像个分界线,隔开从前自由出行的日子与惘惘的未来。冬的后面可是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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