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谁在虚构南海历史？

——对比尔·海顿《创造中国》（The Invention of China）一书的批判性评论

马克·霍斯金

在此书中，比尔·海顿（Bill Hayton）将现代中国描述成国内政治的产物，他利用一系列所谓的故事，声称自己通过“对证据的仔细甄别，证明了这些‘神圣不可侵犯的’边界大多是民族主义者在二十世纪发明创造出来的。”[1]可惜，为创作这些‘故事’，海顿对材料进行了有意筛选，意图创造一只西方认知的幽灵，这一做法更符合极端政治的煽动性言论，而非严谨的学术研究。在此书中，海顿指控康有为和孙文（孙中山）等改革者和革命家利用外国观点创造中国新愿景，为证实这一点，海顿将多个事件抽离历史背景，断章取义并妄称其为事实，而他对这些事件的叙述也存在颇多细节错误。

这一做法在该书有关中国革命思想形成和南海的章节中均有出现。孙文曾在伦敦被清政府驻英公使馆绑架，海顿写道：

“詹姆斯·康德黎博士（James·Cantile）从高等法院得到了一张人身保护令，该保护令要求清政府驻英公使馆释放孙文。事实上，是《大宪章》（Magna Carta）救了孙文一命。”[2]

海顿的这一说法存在两个问题。首先，英国高等法院后座法庭的罗伯特·萨缪尔·怀特（R. S. Wright）法官在《关于申请人身保护令一事》（Matter of an Application for a Writ of Habeas Corpus）中做出如下决定：“我尚且无法定夺是否应就此事颁布任何命令……一部分原因是我不确定是否有权向外国公使馆颁布任何命令或授权进行任何传唤。”[3]其次，伦敦警察局长唐纳德·斯旺森（Donald Swanson）与这位学识渊博的法官意见相同：“这不是刑事事件，因为中国公使及其任何随同人员都不受英国法律管辖。非要定性的话，这（法院颁布人身保护令）将是对国际关系的严重破坏。”[4]孙文自述的《伦敦蒙难记》（Kidnapped in London）一书的细节与上述内容一致，他还在书中指出，让他得以重获自由的是英国外交部，而不是法院颁布的保护令。[5]

《伦敦蒙难记》——孙中山

海顿参考的是帕特里克·安德森（Patrick Anderson）所著的二手资料，资料中显示：“经过长达七年的文献调查，我发现孙文这段人生经历的自述中，仅有一点较大遗漏和/或略做修饰的事实。”[6]帕特里克·安德森还引用了外交部的文件，其中即包含了此处引用的一手资料，各位读者都可自行获取这些资料的电子版；例如伦敦邱园附近的英国国家档案馆（The National Archive）就可供下载查阅。最后，海顿所引用的帕特里克·安德森的著作中，根本不曾提到所谓的发放人身保护令的情况。

海顿声称自己的作品是基于对证据的仔细甄别，那么对孙文这样一位在清朝覆灭后的中国革命及发展历史中占据重要地位的政治领袖，海顿的研究理应更加详实才对。

同样，关于南海的“故事”也明显缺少细节。在2014年《南中国海：亚洲权力之争》（The South China Sea: The Struggle for Power in Asia）一书中，海顿曾就南海问题写道：

20世纪伊始，清朝几乎没有海军。长达三十余年的“洋务运动”原打算建造船坞、培养技术人才和建设现代海军……在1894-1895年的中日甲午战争中几乎全部沉没或被俘……仅存的小型船只，只能在内河和近海巡逻。[7]

在这部2014年出版的作品中，海顿声称：中国没有任何一艘军舰能够航行至南中国海，直到美国在500年后[1946年]赠送了一艘。”[8]因此，读者可能会误认为，这期间中国从没有任何一艘能够航行约850海里的军舰。

然而这一论述是荒谬的，姑且不谈洋务运动之前，仿佛德国制造的定远号和镇远号开始服役（7144吨）到1895年沉没，期间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之所以会形成这种认识，是因为海顿忽略了北洋水师曾在1890年访问新加坡、马来西亚和爪哇海的事实。[9]这两本书不仅自相矛盾，甚至还可能与14年前发布的现代二手资料相悖；而理查德·怀特（Richard Wright）所著《蒸汽时代的中国海军（1862-1945）》（The Chinese Steam Navy, 1862-1945）是一部详实博学的著作，凡是对中国自强运动和1840年后的海洋历史感兴趣的可敬学者，都必定有所耳闻。因此，海顿在他这两本书中的论述实在无法令人严肃对待。

《蒸汽时代的中国海军（1862-1945）》——理查德·怀特

书中还提到了1909年的一个事件，称中国在东沙岛（Pratas Island）偶然“发现”日本开采鸟粪磷矿。海顿对这件事的叙述同样缺少细节，因而可能导致读者产生错误的认知。他写道：

“由于没有真正的海军，只得让海关部门着手调查东沙岛的进展。”[10]海顿所谓的“进展”是指清政府就1894-1895年清朝海军军舰被日本击沉一事的声索的进展。

然而，当时的《日本每周邮报》（The Japan Weekly Mail）报道有日本目击者称：3月1日，一艘中国战舰靠岸。一名官员上岸来，身旁跟着一名英国人和一两名水手，有人问他们来岛上做什么，他们回答说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在去往马尼拉的路上经过而已。但是，十天之后，同一艘战舰再次靠岸，旁边还有另外一艘战舰，这次上岸的人更多了，还有三名外国人……中国官员问道，岛上原来竖立着的神龛怎么没了。[11]

这篇报道强调了上岸者的国籍，包括一名英国人、三名外国人、一名中国官员和另一名由英国人陪同的中国官员，这说明当时是确实存在中国的监管和调查。对两艘中国战舰的描述也值得注意，结合来看，这些都与海顿的描述相矛盾。海顿还提到李准舰长查阅档案的情况：

“我们查看了中国古代地图、书籍和广东省省志，都没能找到“Pratas”这个名称。”[12]

海顿使用Pratas这个名称，就产生了一个疑问：一名中国海军官员在查看中文档案时，为何要使用英文Pratas，而不是“东沙”二字。根据大清皇家海关总税务司档案显示，“东沙”是中国渔民对该岛的称呼，并且清政府早在19世纪70年代就计划在岛上建造灯塔，因为那里被认为是“中国海域唯一且真正危险的地方。”[13]一名中国官员在中文档案中搜索英文名称Pratas，这种做法毫无道理，除非他是在大清皇家海关总税务司的档案中搜索，但是这样的话，他找到的也会是东沙二字。

李准资料图

关于西沙群岛（Paracel Islands）的叙事同样大有问题。海顿称：

李的海军不可能航行那么远[到达西沙群岛]，因此，还是由海关的开办号巡洋舰将清政府的三名总督送到了岛上……对这些稀有物种[海龟]的兴趣，以及普遍的惊讶气氛，显示了中国官员和普通民众在1909年以前对这些岛屿的了解是多么浅薄。

结合对当地档案和大清皇家海关总税务司统计部门的又一次查阅，足以证明这一说法的愚蠢。1882年11月，帕拉丁号（S.S. Paladin，1375吨）载55名乘客和船员从西贡启航前往香港，途中遇险，在西沙群岛（古称万里长沙）附近，被中国海军绥靖号（Pacification）炮舰指挥官韦振声营救，韦振声也因此获得清朝皇帝钦赐的升迁和奖励；这一同样与中国海军军舰及人员有关的事件也在当时的英国得到了广泛报道。[14]种种例子表明，海顿竟对中国海军官员在1909年前访问西沙群岛的历史毫不了解，又如何能在书中发表此等言论。

至于中国在1895年之后是否拥有现代海军，还有一点需要说明。海顿称1895年中日海战后到1909年之间的这段时间里，中国没有海军，这种说法是错误的。事实上，中国拥有多艘战舰，包括德国伏尔坚造船厂（Vulcan）建造的飞霆（850吨）和飞鹰（350吨）两艘驱逐舰，海荣、海筹和海琛（2950吨）三艘巡洋舰，阿姆斯特朗-埃尔斯维克造船厂（Armstrong Elswick）建造的海圻、海天（4300吨）两艘巡洋舰，以及福建福州马尾造船厂建造的通济（1900吨）巡洋舰，以及建威和建安（871吨）两艘驱逐舰。[15]

1909年，上述所有战舰均在服役。海圻号曾载43名中国官员，领80余艘舰艇前往英国，参加1911年在斯皮特黑德（Spithead）举行的加冕观舰式，这次访问同样在英国得到了广泛报道：“参加斯皮特黑德加冕观舰式的外国战舰中，中国海圻号巡洋舰（4300吨）于4月21日从中国上海起航，率先抵达英国海域。”[16]观舰式结束后，海圻号起航前往纽约，9月10日抵达，舰长程璧光访问了美国总统威廉·塔夫脱（William Taft）。随后，海圻号从查尔斯顿起航前往古巴和百慕大，后返航英国，再经新加坡回到中国。因此，海顿在他书中的表述是完全令人无法接受的。[17]

海圻号在纽约

不论海顿在他这两本书中如何诡辩，事实就是事实：1909年，中国不但拥有海军，而且在没有外国顾问的情况下，经南海、印度洋、地中海和大西洋一路航行到了英国。

此外，1909年是具有特殊政治性质的历史时期。1905年，日本在日俄战争中获胜，开始在中国挑动事端。在这个时期，日本在中国频频发起政治挑衅，企图扩大从俄国获得的铁路控制权，尤其是丹东-沈阳铁路线。[18]对于这个问题的解读不应脱离历史背景，而应从更复杂的国家安全角度出发，考虑中日两国关系。日本在中日甲午战争（1894-1895）和日俄战争（1904-1905）中两次获胜，因此在建设南满洲铁路时，日本在当时的中国满洲地区占据了优势地位。[19]由于战胜了沙皇俄国，又在战后频频动作，日本继续侵略东北乃至中国其他地区。1931年9月18日，“九一八”事变爆发，中国开始了长达14年的抗日战争。[20]

总而言之，即使是随意翻阅，此书也不值得推荐。书中瑕疵甚多，根本没有作者所谓的“对证据的仔细甄别。”[21]或者说，作者比尔·海顿确实对事实进行了筛选，以支持自己的政治观点，而非学术界真正需要的对中国历史的仔细研究。

读者或许会问，本文作者是如何知道这些故事的另一个版本呢？事实上，除少数未被收录在馆的一手资料外，上文引用的全部资料均来自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的图书馆。显然，比尔·海顿在撰写此书时，正是参考了这座图书馆中的资料。[22]此书根据部分人对20世纪30年代的记忆，在最后一段杜撰了一条中国发展道路，满足了政治家和别有用心之人的重要利益，委实需要再好好重新探究一番。

参考文献

[1] Hayton, B., The Invention of China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20), 247.

[2] Hayton, B., The Invention of China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20), 132.

[3] “Wright, R. S., High Court of Justice, Queens Bench Division, In the Matter of an Application for a Writ of Habeas Corpus, 22nd October 1896.” In: TNA FO17/1718 1896-1905 “Chinese Revolutionaries in British Dominions. Sun Yat-Sen, Kang Yu-Wei, etc., (Kidnapping of Sun Yat-Sen by the Chinese Legation.)”

[4] “Central Officer’s Special Report, Metropolitan Police, Criminal Investigation Department, New Scotland Yard, 18th October 1896.” In: TNA FO17/1718 1896-1905 “Chinese Revolutionaries in British Dominions. Sun Yat-Sen, Kang Yu-Wei, etc., (Kidnapping of Sun Yat-Sen by the Chinese Legation.)”

[5] Sun, W., Kidnapped in London: Being the Story of my Capture by, Detention at, and Release from The Chinese Legation, London (Bristol: J. W. Arrowsmith, 1897), 85, 95.

[6] Anderson, P., The Lost Book of Sun Yatsen and Edwin Collins (London: Routledge, 2017), 9, fn. 1.

[7] Hayton, B., The Invention of China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20), 220.

[8] Hayton, B., The South China Sea: The Struggle for Power in Asia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4), 26.

[9] Wright, R. N. J., The Chinese Steam Navy, 1862-1945 (London: Chatham Pub., 2000), 50, 83.

[10] Hayton, B., The Invention of China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20), 221.

[11] Anon., “Pratas Island,” The Japan Weekly Mail, Vol. LII, No. 2 (10 July 1909), 33.

[12] Hayton, B., The Invention of China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20), 220.

[13] Hart, R., Circular No. 25 of 1870 (First Series), Tonnage Dues, application of, enclosing two Memos, regarding. Inspectorate General of Customs, Peking [Beijing], 31st December 1870.

[14] Rocher, L. S., “Canton, No. 2,110, Shipwrecks: Stations for saving Life and Property; Inquiries, Customhouse, Canton, 7th October 1892.” In: China, Imperial Maritime Customs, II, Special Series: No. 18, Chinese Life-Boats, etc., (Shanghai: Statistical Department of the Inspectorate General of Customs, 1898), 63.

Anon., “Loss of a British Steamer,” The Newcastle Daily Journal, Vol. LXXIV, No. 8347 (7 November 1882), 3.

Anon., “Loss of a Glasgow Steamer,” The Glasgow Herald, Yr. 100, No. 266 (7 November 1882), 7.

Anon., “Shipping: Latest from Lloyds,” The Liverpool Mercury, No. 10864 (7 November 1882), 7.

Anon., “Disasters at Sea,” The Pall Mall Gazette, Vol. XXXVI, No. 5519 (7 November 1882), 11.

[15] Wright, R. N. J., The Chinese Steam Navy, 1862-1945 (London: Chatham Pub., 2000), 106-115.

See also: Gardiner, R., Ed., Conway’s All the World’s Fighting Ships, 1860-1905 (Greenwich: Conway Maritime Press, 1979), 395-401.

Jane, F. T., Ed., Jane’s Fighting Ships, 1906-7 (London: Sampson Low, & Marston, 1906), 359-361.

[16] Anon., “Arrival of the Hai-Chi,” The Banbury Advertiser, No. 4,023 (8 June 1911), 2.

Anon., “Arrival of the Hai-Chi,” The Lakes Herald, No. 1,597 (9 June 1911), 6.

Anon., “Arrival of the Hai-Chi,” The Faringdon Advertiser and Vale of the White Horse Gazette, No. 2,839 (10 June 1911), 3.

See also: Anon., “First Line News: The Fleet Assembles To-day at Spithead for the Review: Our Chinese Guests,” The Pall Mall Gazette, No 14,395 (14 June 1911), 2.

[17] Wright, R., “The Chinese Flagship Hai Chi and the Revolution of 1911.” In: Jordan, J. Ed., Warship, 2016 (London: Bloomsbury Pub, 2016), 145-149.

Anon., “Chinese Cruiser Welcomed to Port; First Ship Flying the Yellow Dragon Flag to Anchor in American Waters,” The New York Times, 12 September 1911, 6.

“Visit of the Chinese Cruiser Hai Chi, First Chinese War Vessel to Visit the United States (Statement for the Press).” And: “Rear Admiral Ching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HICMS Hai Chi, New York, 24 September 1911.” In: US. STAT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11 (Washington: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18), 83-84, 85.

[18] Anon., “China Did Not Want New Military Line: Saw in Japan’s Antung-Mukden Railway Plans Another Foreign Barrier Across Manchuria, ADMITS SHE IS HELPLESS, England’s Support of Japanese Coercion Has Made a Deep Impression on Chinese Statesmen,” The New York Times, 10 August 1909, 4.

Constant, S. V., “The Railways of Manchuria,” The Military Engineer, Vol. 25, No. 140 (March-April 1933), 119-122.

[19] Anon., “New Issue: The Japanese Railway Loan,” The Railway News, Finance, & Joint-Stock Companies’ Journal, Vol. 88, No. 2,270 (6 January 1907), 128.

[20] Endo, R., The Canadian and Ordovician Formations and Fossils of South Manchuria (Washington: Smithsonian Institution, 1932).

Osborn, S., The New Japanese Peril (London: Routledge, 2011 reprint.).

Matsusaka, Y. T., The Making of Japanese Manchuria, 1904-1932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86, 337.

[21] Hayton, B., The Invention of China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20), 247.

[22] Hayton, B., The Invention of China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20), x.

作者简介：马克·霍斯金（Mark Hoskin），外交学院讲师，目前正在撰写法律学博士论文（清末时期英国对中国海洋法发展的影响）。 他还是皇家亚洲学会、伦敦国际仲裁法院、航海研究学会等多个机构的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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